反革命的論戰不僅把革命后的國家與君主制的國家進行比較,而且還對革命前后的個人進行比較。在革命之后,個人得聽憑富人與當權者的任意擺布,而在舊制度下,生活在鄉村與城市的法蘭西人則被結合進了一些共同體。一個明顯的事實是,救國委員會的國家、波拿巴的國家或拿破侖的國家擔負著比路易十六的國家更多的任務,其對國人的索取也相應地更多。18世紀的正統君主從不可能會想到對適齡者進行入伍總動員。個人之間不平等的取消同時帶來了選票與征募,但服兵役義務的普遍化要遠早于選舉權的普遍化。革命者堅持要取消專制主義,讓人民的代表參與制定法律,以憲政取代專制,并通過間接選舉選出行政官員。而反革命分子則提醒道,不久前在原則上是絕對的權力,實際上受到多種風俗習慣、多種中間團體的特殊利益以及不成文法的限制。法國大革命(也可能是所有的革命)在觀念上革新了國家,但它同時也使國家變得年輕了。
社會主義者們重新采用了部分反革命的論點。在消除了人與人之間地位上的不平等之后,人與人之間只剩下了一種區別,即經濟上的差別。貴族們已經失去了政治地位和威信,而且他們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也失去了其社會地位賴以存在的經濟基礎,即土地的所有權。但是,在平等的借口下,資產階級壟斷了國家的財富。換言之,一小撮特權者取代了另一小撮特權者。而人民從中又得到了哪些好處呢?此外,某些社會主義者在批評個人主義方面傾向于和反革命分子一致。他們同樣滿懷恐懼地描述著個人今后將置身于其中的弱肉強食的世界。在這一世界中,個人將迷失在數以百萬計的其他個人中,人們將彼此爭斗,并同等地服從于市場的偶然性以及行情不可預測的起伏波動。由此,“組織”的口號取代或補充了“解放”的口號,即通過集體有意識地組織經濟生活,使得弱者免遭強者的擺布,窮人免遭富人的利己主義的傷害,并使經濟本身避免出現混亂的狀態。但是,與在舊法國向資產階級社會的轉變中顯示出來的辯證法相同的辯證法,會在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的過渡中重新出現,而且還會有所加劇。
對托拉斯以及生產資料過度集中在私人手中的現象的揭露,是左派偏愛的主題之一。左派自稱代表著人民,并對暴君予以抨擊。在左派看來,托拉斯的老板不啻是現代的領主,他們主宰著普通人的命運,并與公眾利益作對。左翼黨派所采用的解決方法并不是解散托拉斯,而是轉為由國家來控制某些工業部門或某些大型企業。讓我們暫時把這樣一種經典的反對意見放在一邊:國有化不僅沒有消除,而且往往是加劇了經濟上的多種弊端。勞動者置身其中的技術官僚等級制,并沒有因為所有制方面的變化而出現改變。國營雷諾工廠的經理、法蘭西煤炭公司的經理同樣能夠向當權者提出有利于他們的企業的決定。誠然,國有化消除了人們曾指責的工業巨頭躲在背后施加的政治影響。但是,托拉斯領導人所喪失的行動手段卻重新出現在國家的統治者手中。后者的責任則往往會隨著生產資料占有者的逐漸減少而逐漸增大。當國家仍然民主的時候,它的控制力可能范圍廣而力度小。但當一個集團控制了國家的時候,它會為了自己的利益重建并實現經濟力量和政治力量的結合,而這種結合曾是左派對托拉斯進行抱怨的原因。
近現代生產機構包含著一種我們稱為技術官僚制的等級制度。居于這一等級制度上層的與其說是純粹的工程師或技術員,毋寧說是組織者或經理。在法國、英國或蘇聯都已在實行的國有化,并未使工人不再遭受其上司的擺布,也沒有使消費者免遭托拉斯的坑害。它們只是去除了股東、董事會成員與金融家,而這些人對企業管理的參與與其說是真實的,倒不如說是理論上的。他們只是憑借其財力,在名義上控制并影響著企業而已。在此我們無意對這種國有化的得失利弊進行總結,只是想指出,在國有化的情況中,左派的各種改革只是導致了特權者之間的力量配置的變動,它們既沒有提高窮人或弱者的地位,也沒有降低富人或強者的地位。
在西方社會,技術官僚等級制度僅局限于生產機構的一個部門。大量的中小企業仍繼續存在;農業亦保留著多種身分的從業人員(自耕農、農場主和佃農);在分配或銷售系統中,則是巨人和矮子并列,前者如大型商場,后者如街角的乳品商。西方社會的結構極為復雜,其中有前資本主義時代貴族的后裔、世代相傳的富豪家族、私營企業主和擁有地產的農民等等。這些人維持著紛繁復雜的社會關系和獨立的群體。由此,數百萬的人得以在國家機構的管理之外生活。技術官僚等級制度的推廣意味著這種復雜性的消除。任何個人都不再服從于另一個獨特的個體,而是所有的人均要服從于國家。左派力圖把個人從直接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但它很可能最終使人屈從于公共管理機構的束縛,這種束縛雖然在法律上不那么直接,但事實上卻無所不在。然而,國家對社會管理的面越廣,……相對獨立的群體之間和平競爭的目標就更少。一旦整個社會如同一個巨大的企業,處在其頂端的人必然會變得漠視下層群眾的意見(不管是贊同還是反對的意見),事實難道不是如此嗎?
隨著這種演變,傳統關系的殘余和地方共同體顯然更像是一種阻礙個人被巨大的行政權力這一工業文明所產生的怪物吞噬的障礙,而不是民主的制動器。由此開始,隨著時光的消逝而被削弱和消除的各種歷史上的等級制度,也似乎不再是舊的不公正行為的維護者,而更像是一種能抑制專制傾向的事物。為了反對這種不公開的專制,保守主義成了自由主義的同盟者。如果傳統留下來的制動器失靈,那么,就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再阻止極權國家的出現。
由此,將解放作為歸宿的樂觀主義的歷史描述被一種悲觀主義的歷史描述所取代。根據后一種描述,奴役人類的靈魂與肉體的極權主義將是一種以取消國家為開始,以取消所有個人或團體的自治為終點的運動。蘇聯的經驗助長了19世紀的有識之士已經初步具有的這種悲觀主義。托克維爾曾經非常明確地指出,如果代議制被群眾的急躁情緒所推翻,如果源于貴族的自由意識趨于衰弱,民主的不可阻擋的沖勁究竟會產生何種后果。一些歷史學家,如雅各布·布克哈特和歐內斯特·勒南,他們對年代較近時期的專制政治的恐懼,要遠遠大于對人與人之間的和平共處的期望。
我們不想順從上述兩種觀點中的任何一種觀點。技術或經濟結構的不可避免的轉變和國家權力的擴展,既不意味著解放,也不意味著奴役。所有的解放都會具有一種產生新型奴役的危險。左派的神話制造的僅僅是這樣一種幻象,即朝著一種幸福的目標發展的歷史運動積累了每一代人的成就。由于有了社會主義,資產階級建立的名義上的自由被賦予了真實的自由。事實上,歷史是辯證的——此處的“辯證”并不具有法共如今所賦予該詞的嚴格意義。各種政治體制并不是矛盾對立的,人們并非一定要通過決裂或暴力才能使一種政體轉變為另一種政體。然而,在每一種政體內部,都把其他政體視為懸掛在人們頭上的威脅。因而,相同的制度會改變其意義。為了反對財閥,人們會倡導普選制或國家權力;而為了反對到處蔓延的專家統治,人們則會竭力維護地方或專業的自主。
在一個特定的政體內,重要的是在難以調和的要求之間達成合理的妥協。我們不妨以人們在爭取收入平等方面所做的努力為例來說明這一點。在資本主義制度中,稅收充當了減少貧富差距的工具。只要直接稅公平地分攤與征收,只要人均收入達到足夠高的水平,這一工具就不會失去效力。但是,從某一點開始(這個點的位置在不同的國家會有所不同),稅收會引起隱瞞和造假;并造成自發的儲蓄日趨減少。因此,人們應當接受某種與競爭原則本身不可分離的不平等的措施。此外,遺產稅雖然能加速巨額財產的分散,但它沒有從根本上消滅巨額財產。人們并不會無節制地向著收入平等的方向發展。
在因遭到現實的抵制而失望之后,左派人士會倡導一種完全計劃化的經濟。但是,在這樣的社會中,會產生出另一種不平等。在理論上,計劃經濟的主管者們能夠在所有他們認為合適的范圍內減少收入的不平等。那么,在他們看來,符合集體利益、符合他們自身利益的范圍又是什么呢?不管是經驗上的還是心理上的可能性都不會得出有利于平等事業的答案。計劃經濟的主管為了鼓勵人們努力工作亦實行了差額工資制。對此,人們無法苛責他們。左派只是在自己處于反對派的地位、資本家負責財富的生產時才倡導平等。一旦他們上臺執政,他們必然也會把最大限度地生產的需要與對平等的關心調和起來。至于計劃經濟的主管者們,他們很可能比其資本主義的前任更加高估自己在服務中付出的代價。
除非集體資源出現史無前例的增長,每一種體制都只容忍某種程度的經濟平等。人們可能消滅一種與某種經濟運行方式聯系在一起的不平等,但他們又會自動地重建另一種不平等。收入平等化的界限不僅由社會物質的重力和人的利己主義所勾畫,而且也由多種集體和道德的要求所勾勒,后者與對不平等的抗議一樣合乎情理。獎賞最積極、最有才能者,同樣也是公正的?;蛟S,這樣做對生產的增長還是必不可少的[4]。在一個像英國這樣的國家里,絕對平等不可能保證維持并豐富著文化的少數人擁有創造性存在的各種條件[5]。
左派倡導的以及幾乎整個輿論都贊同的社會立法,從現在起包含著一種負債,因為它們不可能在不損害其他同樣正當的利益的情況下無限制地擴展。例如,在法國,其費用源于工資稅的家庭津貼有利于家庭中的父輩或老年人,卻有損年輕人和單身者,即最具有生產能力的人的利益。左派就肯定會比關心加速經濟進步更多地去關心避免苦難嗎?
在這種情況中,共產黨人不屬于左派。但是,在一個人們為生活水平的問題所困擾的時代里,非共產黨的左派也應當像不久前的資本家一樣,去關心如何促進社會產品的增加。這種有期限的增加符合集體利益,同樣也符合個人的利益。此外,社會物質雖經得起理想的意愿的擺布,但其矛盾也在不同的口號如“按需分配”與“按勞分配”之間顯示出來。
在英國,與間接稅結合在一起的食品津貼導致了家庭內部的不同開銷之間的一次再分配。根據1950年4月1日的《經濟學家》雜志所引用的統計資料,年收入低于500英鎊的四口之家平均每周可獲得57先令的津貼,但同時得為各種稅收和社會公益事業費用支付67.8先令。尤其是,他們得支付31.4先令的煙酒稅。若是這樣的話,社會立法政策和稅收政策可能會否定自身。在1955年國家開支與稅收減少的意義將可能與50年前完全相反?!皢蜗颉痹谡紊鲜且环N巨大的幻象,而“孤獨臆想”(le monoidéisme)則是災難的原因。
左派人士所犯下的錯誤是為某些機制要求一種只屬于觀念的威望:集體所有制或充分就業的方式,必須根據其效力,而不是其信奉者的道德影響來進行判斷。左派還錯誤地想像出一種虛構的連續性,好像將來總是比過去更美好,好像主張變革的黨始終有理由去反對保守者,人們可以把遺產當成成果,并且只需要去關注新的征服。
不管是傳統的政體、資產階級的政體還是社會主義的政體,均沒有始終保證思想自由與人類團結。惟一的左派,總是忠誠于自己的左派,是那些使人想起博愛,即愛,而不是自由或平等的人。
思想與現實
在西方國家中,我們為了便于分析而加以區別的左右對立的不同含義會程度不等地表現出來。所有地方的左派都保留著某種反抗舊制度的斗爭的特點;所有地方的左派都以對社會立法、充分就業和生產資料的國有化的關注而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所有地方的左派都向斯大林式的極權主義的嚴酷妥協;在所有的地方,議會行動的緩慢進展與群眾的急躁都可能會導致政治價值觀念與社會價值觀念之間的分離。但是,在這些意義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的國家和那些只有一種意義在支配著論爭及其戰線的形成的國家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別。在這兩類國家中,英國屬于后者,而法國則屬于前者。
英國無需怎么努力就成功地使法西斯主義變得荒謬可笑。威廉·喬伊斯[6]在事件進程的推動下,不得不在歸附與背叛兩者之間做出抉擇(他選擇了背叛)。工會組織的領導人們深信他們屬于民族共同體,深信他們能夠在既不否定傳統又不與憲政的連續性決裂的情況下改善工人的狀況。至于共產黨,雖然它沒有能夠在下議院占得一個席位,卻通過滲透在工會組織中占據了某些重要職位。盡管它擁有在知識分子中頗有地位的黨員或同情者,但并未在政治界或新聞界中起重要的作用。“左傾的”周刊雖具有一定的影響,但它們卻慷慨地把人民陣線或蘇聯化的好處讓給了別人——歐洲大陸的或亞洲的左派,因為它們不打算為古老的英國去要求這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