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左派的神話(2)
- 知識分子的鴉片
- (法)雷蒙·阿隆
- 4724字
- 2017-08-08 17:26:28
價值觀念的分離
在當代,尤其是自1930年的大危機以來,在左派中占主導地位的觀念,也就是被就讀于歐美大學的來自非洲、亞洲的大學生帶回本國的那種觀念,帶有一種教條色彩不濃的馬克思主義的痕跡。左派以反資本主義者自居,并把生產工具的公有化、對稱為托拉斯的經濟的集中以及對市場機制的不信任等等,拼湊成一個混亂不清的綜合物。在單行道上向左靠,即意味著向國有化和收入均等的方向努力。
在英國,“向左靠”(keep left)這一詞在近二十年里已取得一些人的好感。也許,揚言要反對資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向體現未來的左派提供了取代資本主義的歷史觀。也許,工黨在1945年的上臺執政顯示了在一部分非特權階級人士中匯聚的對統治階級的不滿。不管怎么說,社會改良的愿望與對一小撮統治者的反抗之間的巧合,為左派神話產生和發展提供了情境。
在歐洲大陸,20世紀具有決定性意義的經驗顯然是在右派內部和左派內部出現的分別由法西斯主義或納粹主義和共產主義所造成的雙重分裂。在世界的其他地區,具有決定性意義的經驗則是左派的政治價值觀念與社會價值觀念的分離。意識形態方面之所以出現混亂局面,可歸因于歐洲自身的分裂與歐洲價值觀念在非西方文明社會中的分離之間的碰撞和由此造成的混亂。
把借自西方政治學的術語應用于非西方文明國家的內部沖突,往往會有風險。即便是,或更確切地說,尤其是當這些國家竭力倚仗西方的意識形態時,這種風險依然存在。在一種不同的框架中,各種意識形態很可能會具有與其最初的意義相悖的意義。同樣的議會制度,會根據建立并領導這一制度的社會階級的不同,而起著進步作用或保守作用。
當一些出身于小資產階級的正直軍官解散了由帕夏[2]們操縱的議會,并加速開發本國資源時,他們究竟該算是左派還是右派呢?這些取消了憲法的保護(也就是說,實行了軍事獨裁)的軍官不可能被稱為左派。但是,不久前利用選舉制度或代議制度來維護其特權的富豪或財閥同樣也不配這一光榮的稱號。
在南美或東歐國家,類似的權威主義方式和社會進步的目標的結合,不止出現過一次。通過模仿歐洲國家,人們在這些國家建立了議會,引入了普選權,但是,這些國家中的大眾仍然是目不識丁,其中產階級亦依然脆弱。因而,各種自由主義的制度就不可避免地被“大地主”或“財閥”以及他們在國家中的同盟者所壟斷。在阿根廷,庇隆的獨裁統治受到貧苦勞工的支持,同時遭到了享有特權并控制著議會的大資產階級的辱罵,那么,庇隆該算左派還是右派呢?左派的政治價值觀念和社會經濟的價值觀念,在歐洲曾分別標志著各個連續的發展階段并正在最終走向一致。但是,在其他地方,它們仍然處于基本分離的狀態。
此外,政治學的理論家們并沒有忽視這種分離的現象。希臘作者們已經描述了權威主義運動得以出現的兩種典型狀況,這兩種狀況既不能歸因于貴族的右派,也不能歸因于自由的左派。這兩種狀況分別是“古代的僭主制”和“現代的僭主制”。前者產生于從家長制社會到城市或手工藝人社會的過渡時期;后者則更多地帶有平民色彩,并產生于民主政體內部的派別斗爭之中。古代的僭主制至少需要上升階級中的一部分人,即城市小資產階級的支持,并廢除舊有貴族控制的為其謀利的各種制度。而現代的僭主制則在古代的城邦國家中,把“因受到掠奪性法律的威脅而驚恐不安的富人”與公民中被中產階級拋棄且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的最貧窮的人結為一個不穩定的聯盟。在20世紀的工業社會,也產生了一個類似的聯盟。這一聯盟包括對正在蔓延的社會主義感到恐懼的大資本家,自以為是的財閥,作為受工會保護的無產階級的犧牲品的中間性社會群體,工人中最窮的那部分人(農業工人和失業工人),以及那些對議會行動的緩慢感到惱怒的來自各個階級的民族主義者和活動分子。
在19世紀法國的歷史中,也有類似的分離的例子。拿破侖使法國大革命的社會征服得以久存,但他用一種專制而有效的個人權威取代了軟弱而寬容的君主制。在資產階級的世紀,民法與獨裁并非毫不相容;同樣,在(蘇聯)社會主義的世紀,五年計劃與專制亦可并行不悖。
為了使舊歐洲的各種沖突具有一種意識形態上的純潔性,人們往往把“法西斯主義革命”解釋為反動的極端形式。人們曾不顧事實地否認,法西斯主義的煽動家不僅是社會民主黨的死敵,而且同樣是自由資產階級或貴族的死敵。人們堅持認為,右派的革命把政權留給了同一個資本家階級,同時滿足于以警察國家式的專制主義取代議會民主的更狡猾的手段。不管“大資本”在法西斯主義的上臺中扮演了何種角色,如果人們把“民族革命”歸結為一種并沒有什么獨特性的反動形式,或把它視為壟斷資本主義國家的上層建筑,那么他們就歪曲了“民族革命”的歷史意義。
事實上,如果人們把布爾什維主義和佛朗哥主義視為兩種不同的極端,那么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把前者稱為左派,把后者稱為右派。布爾什維主義取代了傳統的專制主義,消滅了過去的統治階級,推行生產資料的集體所有制,并通過渴望和平、面包和土地的工人、農民、士兵取得政權。佛朗哥主義則取代了一種議會制政體,得到了特權者(大地主、工業家、教會和軍隊中的上層人士)的資助和支持;由于駐扎在西屬摩洛哥的軍隊的支持,由于卡洛斯派[3]的參與,由于德國或意大利的干涉,佛朗哥主義在內戰戰場上取得了勝利。前者使人想起左派、理性主義、進步、自由的意識形態,而后者則使人想起反對革命、家庭、宗教、權威的意識形態。
并非所有的情況都如此地涇渭分明。……希特勒從銀行家、工業家和某些認為只有他才能恢復德國的偉大的軍方領導人那里獲得了金錢,然而,數以百萬計的人相信這位“元首”,是因為他們已不再相信選舉、政黨和議會。由于經濟危機的沖擊和戰敗在精神上所產生的影響的結合,在一種成熟的資本主義中重新形成了一種類似于工業化初期的狀況:議會的明顯無能與經濟停滯之間形成反差,負債累累的農民和失業工人的反叛隨時會發生,數百萬失去工作的知識分子對自由派、財閥和社會民主黨人表示憎恨,認為他們都是現狀的受益者。
一旦局勢嚴重到使代議制政體與大眾性工業社會的政府的必要性之間出現失調,信奉權威主義的政黨的吸引力就會顯示出來,或可能會顯示出來。以犧牲政治自由來換取行動上的活力的誘惑,并未隨著希特勒或墨索里尼而消失。
隨著其統治的鞏固,國家社會主義變得愈來愈不保守。軍隊的首領、名門之后與社會民主黨的領導人一起遭到鎮壓。隨著對經濟的管理逐步取得成功,國家社會黨力圖根據其意識形態來塑造德國,如果有可能的話,甚至是整個歐洲。希特勒的體制混同政黨和國家,控制獨立的組織,把有偏見的學說轉變成一種全民族的正統學說,訴諸暴力并賦予警察無限的權力。右派與左派,或者說法西斯偽右派和蘇聯偽左派難道沒有在極權主義中相匯合嗎?
人們對此可以說,前者的思想源自反革命的浪漫主義,而后者的思想則源自革命的理性主義。而且,前者從根本上說強調特殊性,強調民族或種族的因素,而后者以一個由歷史選定的階級為出發點來強調普遍性。但是,號稱是左翼的極權主義在革命發生三十五年之后,卻頌揚大俄羅斯民族,譴責世界主義,維持治安和正統觀念方面的嚴格規定。換言之,它繼續否認各種自由的和個人的價值觀念,而這些價值觀念是啟蒙運動在反對權力的專斷和教會蒙昧主義的過程中力圖倡導的。
下述論點,即把國家的正統性和恐怖統治歸因于革命的激烈和工業化的需要,從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更有道理。布爾什維克是成功的雅各賓派,并利用局勢擴大了其意志主宰的空間。由于俄國與接受新信仰的國家在經濟方面落后于西方,因此,深信自己是進步事業的化身的宗派必須通過強迫其人民省吃儉用、努力勞動,以開創其統治。埃德蒙·柏克本人也認為,雅各賓式的國家,其本身即構成了對傳統體制的侵犯,因此,傳統體制與革命觀念之間的斗爭是難以避免、無法平息的。共產主義熱情的平息和生活水平的提高,將在未來有助于克服大分裂。屆時,人們將會發現,手段上的差別要大于目標上的差別。
在回首往事時,人們會承認,左派在起來反對舊制度時有著多種目標,這些目標既不互相矛盾,亦非互相依存。通過大革命,法國在歐洲國家中率先在紙面上和法律文本中實現了社會平等。但是,君主制的崩潰,特權階層政治作用的消失,在長達一個世紀的時間里導致了法國所有政體的動蕩不穩。從1789年至1880年,不管是在法國還是英國,各種個人自由與權威的憲政特征均未持續不斷地得到尊重。主張自由的黨更多關注的是人身保護法(l'habeas corpus)、陪審團制度、出版自由和代議制度,而不是國家的君主制或共和制形式。而且,他們從來都僅僅代表微弱的少數。英國直到19世紀才實行普選制,然而,它卻從未出現過“實行全民投票的專制統治”之類的現象,其公民也從不用擔心被任意逮捕,報紙也不用擔心被查禁或查封。
人們會說,類似的現象難道不正在我們眼前發生嗎?方法上的沖突難道沒有被曲解為原則的沖突嗎?工業社會的發展與大眾的一體化正成為普遍現象。對生產的控制(即使不算國家對生產的管理)、專業工會參與公共生活、對勞工法律上的保護,構成了當代社會主義的最低綱領。在那些經濟發展已達到一個相當高的水平,民主的觀念與實踐已深深扎根的國家,英國工黨式的方法就足以在不犧牲自由的情況下實現對大眾的整合。與之相反,在俄國這樣經濟發展處于停滯狀態、國家機器仍然停留在專制主義階段的國家,就無法適應世紀的任務。因此,一旦革命者團體取得政權,他們必定就會加速工業化進程,并通過暴力迫使人們做出犧牲或服從必不可少的紀律。蘇聯體制一方面帶有雅各賓派的心態的痕跡,另一方面也暴露出計劃指導者們的急躁情緒,它將隨著意識形態上的懷疑主義的發展以及資產階級化的發展而向民主社會主義靠攏。
即使人們贊同這種相對樂觀的前景,共產主義左派與社會主義左派的調和仍將遙遙無期。共產主義者何時才會不再相信其使命的普遍性呢?生產力的發展何時才能使政治和意識形態上的清規戒律有所放松呢?貧窮正折磨著數以億計的人民,而對于這些人民,某種學說曾許諾說要給他們帶來富足的生活。為此,當局者需要在好幾個世紀的時間里對“公開性”進行壟斷,以便掩蓋神話與現實之間的反差。最后,政治自由與經濟計劃化之間的調和,比法國大革命歷經一個世紀才完成的社會征服與政治目標之間的調和更要艱難。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實踐中,議會制國家均與資產階級社會協調。而一個實現計劃經濟的社會除了允許專制國家之外,還能允許其他類型的國家嗎?
從辯證法的角度來看,左派難道不是通過自己的發展而帶來一種壓迫嗎?
政治體制的辯證法
左派形成于對抗當中,并通過一些觀念來加以確定。它揭露某種社會秩序像所有人類現實一樣不完美。但是,一旦左派取得了勝利,并輪到它來對現存社會負責,那么,成了反對派或反革命派的右派亦能夠毫不困難地指出,左派代表的不是與權力對立的自由或與特權者對立的人民,而是一種與另一種權力對立的權力,一個與另一個特權階級對立的特權階級。如果想要理解已經取得勝利的革命者有哪些負面的東西或付出了何種代價,只要聽一聽舊有體制的發言人的論斷就足夠了。舊有體制往往會在人們的記憶中得到美化,或者會由于現存的不平等現象而恢復聲譽,19世紀初保守派的體制與當今自由資本主義體制就是如此。
經過數百年的時間形成的各種社會關系往往會以人性化告終。不同等級成員之間地位上的不平等,并未排除彼此之間的相互承認。它為各種真實的交流留下了位置。在回顧往事時,人們會歌頌人際關系的美好,贊揚忠誠的美德,并用這種美德去反襯在理論上是平等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冷淡。旺代人之所以起來叛亂,并非為了捍衛束縛他們的鎖鏈,而是為了捍衛他們自己的世界。隨著人們在時間上遠離事件,人們就會得意地強調昨日的臣民的幸福與當今的公民的苦難之間的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