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銀閣。樋口一葉可不是成語哦。”我說。
“騙誰啊,你以為你是成語博士嗎?”銀閣反駁。
“兩位,樋口一葉可是人名。”我憐憫地說,“人名和成語可不一樣。”
“哥,是這樣嗎?”銀閣突然不安起來,向金閣確認。金閣昂然應道:
“別信他的鬼話。樋口一葉,是指一片沾濕的枯葉卡在雨樋[8]的出口,這成語是用來形容秋天落寞的景致的。我在書上讀到過。”
“不愧是哥哥,我猜也是這樣。”
“像這種家伙根本不必理他。”
金閣踏步向前,重重地發出巨響。
“來吧,把那個小不點交出來,我們會好好地加以懲戒。我爹已經把他全權交由我們處理,讓他明白工作的嚴酷性是我們的任務,我們絕不會半途而廢的。”
“你休想。”我緊摟著幺弟。
“你還是一樣胡來,貍貓一族有你這種不把規矩當回事的家伙實在太可悲了!”
“你們不也一樣嗎?”
“我們例外,我們可是大人物。”金閣又補上一句,“正可謂暢通無阻。”說完露出得意的笑容。
“哥,你真厲害,竟然知道‘唱通無主’這句成語!”銀閣無比崇拜地說。
“而且我們不像某人,死纏著別人家的掌上明珠。”金閣說,“我說的就是你!”
“你說什么?混賬!我什么時候干過那么不要臉的事!”
“我爹說和你的婚事會阻礙海星的未來,對此傷透腦筋。兩家明明都取消婚約了,你還執迷不悟嗎?我們根本不需要下鴨家的血脈。”
我和幺弟怒火攻心,齊聲朝他們大吼:“去死吧你!”
“既然你們撂下狠話,那就休怪我不留情。”
“盡管動手吧,哥。踩扁他們。”
猶如碾磨石臼的隆隆聲響從天際傳來,雷神大人似乎已在古都上空肆虐活躍。
幺弟放聲哭泣,冰冷的鼻頭不住磨蹭我的下巴。
“哥,老媽她有麻煩了。”
“我知道。”
若是繼續和叮當兄、叮當弟[9]這對傻瓜兄弟玩沒意義的問答游戲,肯定來不及趕回母親身邊。金閣、銀閣兄弟倆生得孔武有力,只有蠢蛋才會與他們正面沖突。眼下暫時撤退,待日后想出個陰招,再給他們好看。我得盡可能想出不必自己動手的方法。
在兩只特大號招財貓的前后包抄下,我抱著嬌小的幺弟,思索迅速逃離此地的方法。
不過,根本無須我想辦法。
擋住去路的銀閣背后,突然有個威嚴十足的聲音喊道:“金閣、銀閣!”接著傳來“吼——”的一聲響亮虎嘯,令人震撼。金閣和銀閣嚇得面無血色,瞬間變成沒有色彩的白瓷招財貓。
老虎。哺乳綱食肉目貓科,身形媲美獅子的大貓,身長達兩米,體重逾兩百公斤。一身金毛覆上漂亮的黑紋,據說有時連熊都能撂倒,是亞洲最兇猛的野獸。它什么都吃,包括人類、貍貓、豪豬、烏龜、蝗蟲……
附帶一提,京都并無野生的老虎棲息,只有貍貓變身的老虎。
“是矢一郎大哥!”幺弟叫道。
大哥總是規規矩矩遵從貍貓一族的潮流,絕不隨意變身,只有怒不可遏時才變身成威風凜凜的老虎。
大哥的綽號就叫“鴨虎”。
火冒三丈的大哥,先是一口咬住身旁銀閣的屁股。
銀閣尖聲怪叫,直嚷著:“哎呀,我的屁股啊!”被打回一副窮酸相的貍貓原形。大哥輕咬住他化成一團毛球的屁股,使勁一甩,銀閣就在路燈投射的白光下飛向高空。“我飛起來了!誰來接住我啊!”那顆凌空飛去的毛球不斷大呼小叫,數秒后,排水渠傳來“撲通”一聲,然后一切歸于平靜。
我想,你就這樣順著水流沖走吧。
看到兄弟順著排水渠流向遙遠的大海,金閣似乎有所覺悟。只見眼前那只招財貓肥胖笨重的后腳逐漸變細,渾圓沉重的肚子往內縮,手上的金幣消失,犀利發光的雙眼變得冷峻,臉部四周長出蓬松的金毛。
金閣變身成一頭獅子。他繃緊全身神經,緊盯大哥,以便隨時向前撲。大哥謹慎地低著頭,步步逼近。
我和幺弟退到電線桿后方,觀看這場難得一見的虎獅之斗。
突然,金閣飛身朝大哥撲去,一時間金黃鬃毛與黑色斑紋糾纏,分不清敵我,但馬上便聽見金閣尖叫求饒:“那里萬萬不能咬啊!”
“咬那里的話,我就完蛋了!”
大哥一口咬住那個“被咬就完蛋”的部位,金閣立刻被打回貍貓原形。
大哥使勁甩頭,金閣和銀閣一樣畫出一道圓弧飛向高空,排水渠方向又傳來“撲通”一聲,這下四周真的回歸平靜了。
天空白光一閃,雨滴落下。
大哥從老虎變回一貫的“身穿和服的少爺”模樣,朝佇立在路燈下的我們投以冷漠一瞥。他在橋邊吹了一聲口哨,等在路旁的“自動人力車”旋即趕到。這是父親留給大哥的寶物。拉車的車夫是昔日京都一位名匠發明的“偽車夫”,盡管偽車夫動作已不太流暢,但大哥將它視為父親的遺物,仍經常維修使用。
大哥坐上人力車,朝我和幺弟喚道:“你們還在發什么愣!快上來啊!”
我抱著幺弟,沖向人力車。
人力車穿梭在錯綜復雜的狹窄街道,雨勢愈來愈強,但偽車夫沒有任何怨言,默默地拉著車快跑。
今天貍貓一族在祇園有一場聚會,議題與我族未來權力斗爭息息相關,大哥似乎也受邀了。我猜他今天之所以乘坐鐘愛的自動人力車,是為了效仿父親昔日坐著它四處奔走的氣概。只可惜那場聚會最后不歡而散。
奔馳的人力車內,大哥回想起聚會中的不愉快,又擔心此刻受雷神大人威脅的母親的安危。他看著這兩個被夷川家欺負的窩囊弟弟,似乎在思索該如何訓話。眼看著大哥眉頭愈皺愈深,整張臉就快糾結成一團。
“你們受夷川家如此羞辱,為何不反擊?”大哥問,“難道你們沒有挺身守護下鴨家榮耀的氣概嗎?!”
“對不起。”幺弟囁嚅。他原已恢復少年模樣,但聽到大哥的斥責又心生恐慌,隨時都可能露出貍貓尾巴,“不過我跟他們說了‘去死吧你!’”幺弟戰戰兢兢補上這么一句,但大哥沒理他。
“我不懂什么是下鴨家的榮耀。”我說。
“像你這種只求自己開心的家伙,當然不懂了!”大哥罵道,“你真是不孝子!老爸地下有知一定很難過。”
“老爸才不會在意這種小事呢!”
我說完,大哥板起臉,沉默不語。
抵達位于加茂大橋西側的咖啡廳時,雨勢滂沱,今出川路的柏油路上白茫茫一片。天空響起令四周為之震撼的雷鳴,我們三兄弟嚇出一身冷汗。
趕到樓上的臺球場一看,已不見母親蹤影。
我向一名甩著球桿的學生打聽。他說黑衣王子聽見雷聲后,一張白臉變得更白,踉踉蹌蹌地沖下樓去。后來樓下的咖啡廳一陣騷動,說有貍貓闖進店里,臺球同好也跑去咖啡廳湊熱鬧,不過沒看到黑衣王子。“他想必是回去了吧。”
我們立刻追問那只貍貓的下落,對方一臉詫異地回說:“慌亂中也不知它跑哪兒去了。”
我們失去有關母親下落的線索。
在這種大雷雨中,母親不可能獨自一人返回糾之森。也許她正全身濕透地躲在暗處,害怕不已;也可能被雷鳴嚇得動彈不得,因而遭人類擄獲,或是慘遭車輛輾死。每當閃電照亮昏暗的鴨川,盤踞在我們心頭的不祥畫面便又增添幾分可怕。
“啊啊!媽!”大哥放聲大叫,方寸大亂地揪扯著頭發,“都是臺球害了你!”
大哥每當面臨緊要關頭,便會顯露內在脆弱的一面,只見他平日涂滿表面的威嚴鍍漆此刻不斷剝落。他提議立即傳令告知全京都的貍貓,號召族人一起搜尋母親。
“這未免太夸張了,大哥。”我勸阻,“你以為老媽會刻意逃到五條或西陣去嗎?我看,我們先分頭在加茂大橋四周找找看吧。”
“沒錯,這事要先辦,就由我來指揮吧!”滂沱大雨中,大哥威武地發號施令,“矢一郎搜尋同志社大學一帶,喂,明白了嗎?啊!矢一郎是我自己啊!沒關系,就由我找同志社那一帶。矢三郎找鴨川北邊,矢四郎到橋的另一頭找,接下來,矢三郎負責搜尋鴨川南邊,給我找仔細一點!”
“大哥,我沒辦法同時南北兩頭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