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母親與雷神(2)
- 有頂天家族
- (日)森見登美彥
- 4975字
- 2017-06-23 14:40:05
“最近我深深同情大哥。為了繼承偉大父親的衣缽,他是那么認真努力,偏偏弟弟們不是青蛙,就是傻子、長不大的小鬼,一點忙都幫不上。”
“我無法反駁,也不想反駁。”
“幸好我不是長子。”二哥長嘆一聲,“如果我是大哥,一定會變成青蛙躲在井底。”
去年貍貓一族不論男女老幼,只要是有煩惱的人,都紛紛造訪二哥居住的古井,一時蔚為風潮。
二哥以前還是貍貓時根本沒人理他,在兒童廣場游玩的小貍貓甚至還直呼他“傻瓜”。如今他變成井底之蛙告別貍貓一族,卻突然備受關照,只能說這一切都是命運女神的惡作劇。
究竟是誰先起頭的,如今已不可考。當時一只只貍貓造訪此地,在井邊誠懇地低著頭向二哥訴說心中煩惱。據說只要這么做,隔天一早便神清氣爽,對改善便秘、養顏美容同樣有效。如此不負責任的評價日益高漲,每晚都有迷惘的小貍貓來到井邊一吐心中煩憂,一時之間門庭若市,最后甚至連天狗都來了。
訪客個個舒顏展眉地離去,獨留我二哥一人在井底悶悶不樂。
“他們打算用煩惱活埋我嗎?”二哥微感惱火地說。
不過生性慵懶的二哥不久連生氣都嫌麻煩,他索性左耳進右耳出,平心靜氣地聽訪客吐露心事。這也正是二哥可愛的地方。
在世間蔓延滋生的“煩惱”大致可分為兩種:一是無關緊要的事,二是無能為力的事。兩者同樣都只是折磨自己。如果是努力就能解決的事,與其煩惱不如好好努力;若是努力也無法解決的事,那么付出再多努力也只是白費力氣。不過,當人們還無法想通這一點時,便需要暫時消愁破悶,這時候二哥的古井便派上用場。
在井底傾聽的不過是只青蛙,大家都清楚他無法解決問題,沒人對他抱有期待,只是徑自傾吐心事。正因打從開始便沒有期待,也就無須擔心會因為不靈驗而感到沮喪。只要有機會暢所欲言,任淚水滑落,心里就會舒暢不少。因此,盡管二哥沒提出任何有用的建言,訪客還是收獲良多。
二哥以前曾這么說:
“不管是誰,都覺得對個空洞說話是蠢事一樁,如果沒人肯傾聽自己訴說煩惱便提不起勁,可是說給其他貍貓聽又不好意思,人類和天狗就更不用提了。就這點來說,我已經半退出貍貓一族,是只遭人淡忘的冒牌貍貓,再也不可能從青蛙變回原形。他們也知道不管什么時候來,我都在井底。我就像便利店那般方便,我判斷,這就是我受歡迎的原因。”
“哥,你都沒給他們建議嗎?”我問。
“反正是不相干的人,我才不在乎。”二哥說,“況且,有時找不相干的人傾吐心事反而比較好,或許正因為這樣,大家才往我這兒跑。”
“或許吧。”
“我總是對他們說:這事和我無關,真對不起。”二哥咕噥著說,“誰叫我只是只井底之蛙,連大海長啥樣都不知道。”
“哥,你也不在乎老媽和我們嗎?”
二哥略微不悅地應道:“我可沒那么墮落。”沉默了一會兒,他又為難地補上一句,“不過,我畢竟只是只青蛙。”
“覺得牛肉飯美味的這份純真之心,我希望永遠不變。”我如此祈愿,吃完手上的牛肉飯,然后對著井底和二哥聊天。二哥和我感情原本就不錯,當青蛙后變得更多話了。也許二哥很安于當只青蛙。
“你沒有煩惱嗎?”二哥問,“你從小就很少找人訴苦。”
“我完全沒煩惱。我決定了,要讓自己的人生過得既有趣又快樂。”
“你和海星還順利嗎?”
“她跟我無關。”
“用不著瞞我,有心事大可跟可靠的哥哥傾吐……雖然我只是只青蛙,不過我可告訴你,嘲笑青蛙的人往往會因為青蛙而嘗到苦頭哦。”
“這樁婚事是老爸擅自決定的,況且夷川家的人已經取消婚約了。”
“聽說你們還會見面。”
“哼,我實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我連她的臉都沒見過呢。”
“你們倆這么嬌羞啊,聽了連我這只綠蛙都臉紅了呢。”
“盡管用那些色情幻想填滿你的腦袋吧。事情可不像哥想的那么美好,要是夷川叔叔成了我岳父,金閣、銀閣那兩個傻氣雙胞胎成了我大舅子,那可真是人間煉獄啊。”
“嗯,換作我,一定會躲到井里去。”
“不管發生什么事,哥都會躲在井底啊。”
“真是辛苦你了,不過這畢竟是老爸的決定。”
“你這樣說,也太難為我了。”
“我想老爸自有他的考量。”
“不,也許他只是想讓他們走私偽電氣白蘭給他。”
“怎么可能,老爸再怎么嗜酒如命也不至于這么做吧。”二哥面帶慍色地說。
在京都無人不曉的偽電氣白蘭,在貍貓一族頗受歡迎,據說也有不少人類愛喝。這款秘酒是仿造東京淺草從大正時代起一直流傳至今的電氣白蘭,在夷川發電廠后面的工廠暗中制造,夷川一族握有制造秘方,制造、銷售全由他們一手包辦。夷川家的首領、如今號稱“京都大頭目”的夷川早云,是從下鴨家入贅到夷川家的,他是我父親的弟弟。
夷川家原本是從下鴨家分出去的一支,但兩家的關系向來不睦。為了緩和長久以來的對立,一直有人苦思良方;而建議早云入贅到夷川家,便是其中一個方法。無奈早云向來仇視下鴨家,此舉無疑是火上澆油,在那之后下鴨家更是吃足了苦頭。
父親過世后,兩家對立日益嚴重。早云的兩個雙胞胎兒子和他們的父親一樣視下鴨家為敵,分別名叫夷川吳二郎和吳三郎,綽號“金閣”、“銀閣”。我和那兩兄弟同在紅玉老師門下學藝,然而關系形同水火。我實在不懂父親為何會挑他們的幺妹當我的未婚妻,這決定未免太荒唐了。附帶一提,“海星”這個一點也不適合貍貓的怪名字,是我父親取的。
父親死后,夷川早云單方面取消我與海星的婚約,惹得母親勃然大怒。
母親很中意海星,當時她的怒火非同小可,可說是怒發沖冠。她對登門拜訪的夷川早云怒喝一聲:“去死吧你!”如同字面上形容的,將他踹出糾之森。然而早云依舊一言不發,臉上掛著低俗的冷笑徑自離去。對我來說,這正是求之不得。而在那之后,下鴨家和夷川家正式斷絕來往,直至今日。
“說起來真是蠢事一樁。”二哥說,“這種爭斗要持續到什么時候啊。”
“要是老爸還在,才不會讓早云這么囂張。”
“的確,如果老爸還在,應該會處理得更妥當。”
“哥,我一直在想,老爸的死該不會是夷川干的吧?”
我說完后,二哥保持沉默,久久未出聲。
“哥,怎么了?”
“別胡說。”二哥以不像平日的嚴肅口吻說道,“要是因為口無遮攔又惹來麻煩,那才真是蠢呢。”
我沉默無語。巷弄間傳來摩托車呼嘯而過的聲響。
“每年盂蘭盆節,我總會想起老爸。”二哥感觸良深地低語,“今年的‘五山送火’,你們也會派出納涼船吧?雖然我是只青蛙,沒辦法一同乘坐……”
“船的事大哥似乎正在安排,不知進行得順不順利。”
“對了,去年船被燒毀了。”
“想到就一肚子火,都是金閣、銀閣那兩個家伙干的好事!”我在井邊氣得直跺腳。
“算了,看開一點吧。如果是老爸,一定會一笑泯恩仇。”二哥在井底遙想過去,“老爸過世時矢四郎剛出生,你剛進紅玉老師的學校。”
“不知不覺,我已經長這么大了。”
“老爸喝酒時總是在聊你的事,要是矢一郎大哥知道了一定很不甘心,所以我一直沒說,其實老爸最看重你,他還曾請紅玉老師特別關照你,說自己的孩子里就數你最像他。”
我鼻頭微酸,在黑暗中輕輕發出幾聲嗚咽。
“我說矢三郎,你還記得老爸對你說的最后一句話嗎?”
“我不記得了。”
“我一直在回想老爸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卻始終想不起來。我一直很懊惱。”二哥說,“我真是個沒用的兒子。”
父親在世的時候,在“五山送火”那晚派出納涼船是下鴨家的重要活動。每年盂蘭盆節,祖先的靈魂會聚集在京都,我們得將他們趕回陰間去。我從沒想過自己的父親有一天也會住進陰間,成為被趕回去的那群亡靈之一。
幺弟矢四郎出生的那年夏天,成了父親的最后一個夏天。
我們家的飛天納涼船“萬福丸”披掛了許多裝飾品,熱鬧地照亮古都的夜空。父親變身成布袋和尚,說要讓祖先看看才出生不久的白嫩可愛的弟弟,炫耀一下。我想起父親站在船首的巨大煤油燈下,一臉嬉笑的模樣。
和二哥一樣,我也曾試著回想父親生前對我說過的最后一句話,然而他的死實在太過突然,我一直想不起來。不能說這樣就是不孝,我認為二哥大可不必自責,畢竟我們誰都沒料到會發生那樣的意外。
寧靜的寺院內,一只青蛙和一只貍貓落寞地垂首不語,沉浸在對父親的思念中。
驀地,二哥以確信的口吻說道:“喂,看來有大人物要來了。”
“是誰?”我吃驚地反問。
二哥回答:“我的屁股癢了起來,看來是雷神大人要駕到了。”
“糟糕!”
我在井邊站起身,仰望天空。昏暗的天空覆滿烏云,雖然還沒聽見雷聲,但習慣在水中生活的二哥都這么說了,保準沒錯。
“謝謝你來看我。”二哥在井底吐著泡說,“老媽就拜托你了,誰叫我只是只青蛙。”
還沒來得及聽二哥把話說完,我已邁步狂奔。
來到八坂路時,一陣冷徹肌骨的強風吹過。
“去死吧你!”
母親怒火攻心時,常會撂下這句重量級的狠話。
我們四兄弟也都效仿母親,每當心頭涌上怒火都會大喊一聲:“去死吧你!”這句爽快否定對手一切的話語,我們用得可順口了。
母親不喜歡自己的兒子這么說話,于是自我警惕,向我們闡述“愛你的敵人”的美德。只不過一遇上看不慣的家伙,她總是管不住自己,仍會以滿腔怒火朝對方大吼:“去死吧你!”有時甚至不理會我們的制止,犯下差點讓對方真的死去的暴行。這是母親可怕的地方。她也是如此向我們闡述何謂“言行一致”的美德的。
然而膽識過人的母親,對打雷卻是畏如蛇蝎。
一旦打雷母親便坐立難安,豎起全身貍毛,顫抖著四處尋找藏身之處。若不鉆進糾之森深處一頂古色古香的蚊帳中,由我們兄弟緊摟著她,便無法平靜。
每當聽到雷聲,我們四兄弟都會奔回母親身邊,像玩擠饅頭游戲[5]似的全家擠在蚊帳里,每當閃電照亮四周,便能感覺到母親身體發僵。當雷神大人威風凜凜地在天空奔騰,我們只能屏氣斂息,靜候他離去。
更令人擔心的是,母親只要聽見雷聲就會變回原形。
在出町一帶名氣響亮的黑衣王子,倘若在打臺球時突然變成毛茸茸的貍貓,不管在人界還是貍貓一族,想必都會引發不小的騷動。
我踩著自行車,迅如疾風地穿過東大路。街燈照耀著云層底端。
我猜幺弟八成也正趕往出町柳,于是騎到一路從岡崎流向此地的排水渠時,便改向左走。
夷川發電廠位于這條排水渠沿岸,水門前沉靜的琵琶湖沐浴在斑斕的街燈下,光滑如鏡。白光下,對岸有個無比凄清的身影,那是致力于琵琶湖排水建設的北垣國道知事的銅像。我們昔日有位祖先,名叫下鴨鐵太郎,聽說他與北垣知事交誼深厚,彼此互稱“鐵少”和“阿國”。不過鐵太郎是個大騙子,就連臨終前也設局死后假裝在世長達半年,我看這件事十之八九是唬人的吧。
我斜睨著水門,騎上排水渠上的小橋,目擊了橋上發生的一幕。
橋中央一只小貍貓蜷縮著身子瑟瑟發抖,看那屁股不住顫抖的窩囊樣,我確信是幺弟。橋的北側,有只印度象大小的巨型招財貓囂張跋扈地擋住去路,目露兇光,瞪著不住顫抖的幺弟。
我可愛的幺弟竟遭一只目中無人的招財貓欺負!
拔刀相助是做哥哥的責任,于是我大喊一聲:“下鴨矢三郎前來領教!”那只招財貓大眼滾動,望向了我。我丟下自行車沖上前去,幺弟馬上死命往我臂彎里鉆。我摟著蓬松柔軟的幺弟,昂然而立地瞪著那只招財貓。
“哎呀,原來是矢三郎來了。”
擋住去路的招財貓說完,咧嘴而笑。每當他笑著鼓起胸膛,脖子上的木牌便隨之晃動,只見上頭以寄席體字形[6]寫著“卷土重來”。
“咚”的一聲巨響傳來。另一只巨大的招財貓從天而降,落在我背后。這只黑色招財貓在斷我退路的同時,壓垮了我的自行車。他的脖子上也掛著一塊木牌,寫著“樋口一葉”。
橋北是“卷土重來”,橋南是“樋口一葉”。連四個字是什么含義也不懂就這樣掛在脖子上,把自己搞成蠢樣十足的廣告塔還自鳴得意,除了貍貓一族的傻瓜兄弟金閣與銀閣,也沒有別人了。他們喜歡奧妙的四字成語,并深信在身上裝飾成語很帥氣,可惜他們只知濫用,不懂含義。再說,“樋口一葉”根本就不是成語。[7]
“矢三郎,你弟弟丟下工作擅自逃出工廠。”金閣揚揚得意地訓起話來,“是你們開口拜托,我們才讓他到工廠見習。光是這樣,就給我們添了不少麻煩,沒想到他居然擅自丟下工作,這讓人怎么受得了啊!”
“哥,你說得一點都沒錯。”銀閣在背后接話,“這讓人怎么受得了啊!”
“能夠無怨無尤完成自己的工作,才稱得上獨當一面。”從未完成過任何工作的金閣又說,“我本來不想插手,但下鴨一族的未來實在令人憂心啊。”
“哥,下鴨家全是些不成材的半吊子。”正是如假包換的半吊子的銀閣在一旁附和。
“可不是嘛,次男是青蛙,三男是傻子,老幺也就這樣了。我們夷川家要是不加把勁,貍貓一族的未來可就一片黑暗了。”
“哥,有你在一定沒問題,你可是明日之星。”
幺弟嚇得直發抖,連變身都忘了。我知道他一定是為了趕往母親身邊才離開工廠的。幺弟個性敏感,不善變身,只要稍受驚嚇便會露出尾巴,因此被人取了一個不雅的綽號——“穿幫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