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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個市民的自白(5)

父親用過早餐后,并不需要到遠處去;最初只需到隔壁房間,后來辦公區擴大了,占用了走廊盡頭朝向庭院的三間屋子,他的大部分業務都在那里辦理。我們一家人住在余下的五間屋內;我父親在“沙龍”和飯廳之間單獨布置了一個“談話間”或“吸煙室”,屋里擺了幾個書柜和新定做的家具。各種式樣特別的家具從當地的家具廠運來,那些令登門造訪的熟人贊嘆不已的家具都相當“摩登”。“沙龍”是家里最多余的房間,一年也用不上幾次,因為在當時,外地的市民階層對在西歐盛行的“沙龍”式社交生活還很陌生;通常,客人們圍坐在白餐桌旁,他們在飯廳里吃罷晚飯,有時一直坐到天光破曉。即便如此,“沙龍”還是布置得格外精心。成套的桃花心木家具上鑲嵌著珍珠貝殼,巨大的水銀鏡,寬大的黑漆桌,桌上擺著銀質的名片盒,里面裝滿了地位顯赫的熟人們和偶爾登門造訪者印有全部名銜、官銜的名片,桌子上還擺有相冊、一只大海螺和一枚我母親曾在婚禮上佩戴過的、存放在玻璃匣內的紫薇花環。在煙灰缸的水波里,一條青銅美人魚站在一個高臺上手擎火把,誰知道這是為什么……屋里還有一尊真狗大小的臘腸犬銅像,那是家里一只死掉的愛犬的藝術再現。此外還有許多銀制、銅制或大理石的“陳設”,就連雕刻的石塊也是從破敗了的梅森運來的。在帶水刀割花玻璃窗的黑色櫥柜里,整齊地擺放著我母親的藏書,其中有幾本是她在少女時代收藏的,剩下的是后來我父親送給她的禮物。許多銅制或桃花心木的陳設光亮、潔凈得一塵不染;這個本來就很多余的房間使用得越少,反而打掃得越發精心。“沙龍”里的家具還是我外祖父的家具廠特制的,所以我們才開恩地沒在重新裝修時把它們扔掉。那些家具都是世紀末風格的工藝杰作,桃花心木與珍珠貝殼的奇妙組合,扶手椅的椅子腿被精雕細刻成多立克和愛奧尼式立柱的樣子。總的來說,每件家具都別具匠心、不遺余力地掩飾自身的使用功能,椅子看上去并不是為了讓人坐才制作的,而只是為了擺在那里。這就是我們的“沙龍”。必須承認,跟我小時候在鄰居家和熟人家看到的市民風格的客廳相比,我們家的“沙龍”無論是在保守的品位上,還是在沉郁的“風格”上,都更精美絕倫。跟匈牙利其他的家具廠一樣,那些世紀末“摩登”家具的設計和式樣,都是我外祖父的工廠每年仿照維也納流行的款式復制過來的,毒害了兩代人的審美品位。從“大法官時代”的彼德邁風格[42],從寬厚親和、具有人性、品位良好的款式,毫無過渡地滋生出紫檀木和長毛絨的怪物。若拿那些世紀末流行的市民風格的家具,跟那些從世紀之交開始在匈牙利到處生產的福耳圖娜[43]寶匣一般矯揉造作的“瓷器柜”、用葡萄串做裝飾的皮椅、帶玻璃門的臥室衣柜或繃著紅絨布的扶手椅相比,還是擺在“古日耳曼餐廳”內的家具用途明確,品位不俗。所有那些不具靈魂、讓人頭昏眼花的怪物,都搭配了必不可缺的裝飾品。墻角聳立著棕櫚樹;在長沙發上,在腳踏的地方,在扶手椅里,到處都擺放著軟墊。掛在墻上的刷子袋上繡有狩獵場景的織錦圖案,站在寫字臺上的銀鹿用犄角托著幾支鵝毛筆,擺著貓頭鷹造型的銅墨盒和雕成人手形狀的大理石鎮尺,彩色的珠簾,壓在玻璃板下、用雪茄煙上的紙環精心拼貼成的壁爐守護神,羚羊蹄狀手柄的爐火鉤,用兩只翅膀夾著一條卷曲青藤的搪瓷仙鶴,鐵鑄鍍銀、嘴叼名片的青鷺,許多用來遮擋窗戶或家具的絨布、毛氈和垂簾,為了防止在某個角落不慎留下或可能飄落的一粒塵埃,遮擋可能偷偷溜漏進來的一線陽光……總之,整個這一代布爾喬亞都是在這種室內陳設的環境下長大的。在我們家里,或許我父親基于他出眾的品味,多少對這些沉重的遺產進行了揀選——但是,我們仍舊難以毫發無損地徹底逃離那個時代的巨大陰影,在“沙龍”和書房里,還是留下了一兩只青銅鸛鳥或鑲嵌在皮畫框內、再現“鹿肉宴”場景的刺繡墻飾。這種“新家居藝術”——包括他們居住、穿著、閱讀和談話的方式——簡直是維多利亞時代沒有品位的小市民生活方式在中歐的闡釋。近代純凈優美的形式和華貴的家具,都被“獲得啟蒙的自由派市民階層”嗤之以鼻,被視為一錢不值的破爛或祖母儲物間里的遺物。的確,在那個年月,這種品位也是世界強權專制的結果。威廉皇帝或愛德華七世宮內最為私密的起居室布置,跟柏林某位皮膚科醫生候診室內的家具陳設沒什么兩樣。在科孚島“阿喀琉斯宮”[44]皇帝房間的寫字臺前,高個子的客人坐在一把繃著皮面、可旋轉的鋼琴凳上,主人工作時也坐在那兒。假若與此同時,在匈牙利某外地小城內某市民家庭的門廳里居然掛著繡有狩獵場景的鞋刷布袋,這能不讓人嘆為觀止嗎?

8

書房里,三個玻璃門的櫥柜里放滿了書籍。我母親的“藏書”其實早就變成了裝飾品,作為“沙龍”陳設的一部分和過去的記憶;桃花心木柜的柜門很少打開。幾十部包有紅色麻布封面的“世界長篇小說書庫”占了我母親藏書的絕大部分;剩下的多是德國小說。她最喜歡的作家是魯道夫·赫爾佐克,她最喜歡的書是這位作家寫的長篇小說《偉大的鄉情》。弗萊塔格的《借貸》為黃色皮面,分上下兩部,擺在最顯眼的位置。此外還有布爾喬亞書庫不大感興趣的席勒、歌德文集。他們認為那些書“陳腐,傳統”。不過席勒還是可以躋身于藏書之列,尤其是他寫的《強盜》和《陰謀與愛情》,書櫥里還有一部《鐘聲》的豪華版。人們在席勒身上,多少看到了自由派先驅和革命者的影子。歌德則是“僵化的形式”和“古典的蒙昧”,乏味無聊。我認為,世紀末的市民階層讀歌德的作品,再多也不會超過在學校里讀的《赫爾曼和多羅泰》[45]中的那幾首歌和長大些讀的《流浪者的夜歌》[46]。

我母親偏愛“德國現代作家”。除了赫爾佐克和弗萊塔格之外,她還愛讀斯特拉茨、翁普提達和幾位德國幽默作家的作品。我對那些書說不出什么所以然,因為在小時候,當我能夠打開父母書櫥的時候,我就已對那些書產生了本能的厭惡,一本我都讀不進去。奇怪的是,書櫥里居然還有一本《莉莉·布朗[47]:社會主義回憶錄》。我了解母親的讀書口味,她不會在書櫥里收藏瑪莉特、科爾茨—馬勒[48]之流的書。的確,像赫爾佐克和弗萊塔格,且不說他們的自身情感和愛國情愫,他們跟德克波拉克和維吉·鮑莫克一樣是真正的作家。要知道,如今在市民家庭臥室的床頭柜上,堆滿了德克波拉克和鮑莫克的流行小說。那個時候,人們從來不買詩集。詩歌,意味著令人不悅的記憶,來自校園的夢魘,“死記硬背”和書窗苦讀。在上世紀初的市民家庭里,將“大詩人”的金口玉言和不朽詩行抄到“摘抄簿”里的可愛而幼稚的風俗,就跟繡花、彈豎琴、在絲綢上繪畫一樣是大家閨秀“精神生活”的見證之一,但在世紀末就已經不再時髦。我直到現在都不理解,像克洛普斯托克[49]寫的《彌賽亞》那種無聊至極的打油詩,怎么會混進母親的藏書……在母親的書櫥里,匈牙利語書很少,她最喜歡的匈牙利語作品是威爾納·久拉的小說《貝斯特茨的弟子們》;她也要求我讀那本書,催得不依不饒,直到我硬著頭皮開始啃。我記得,那是一本情感小說,不管怎么講,要比同時代女作家的小說更引人入勝,更觸動心扉,更含蓄內斂。我在書櫥里還發現了一本卡琳·麥克里斯的書(我記得,書名是《烏拉·方格爾》),在大部頭的書里夾有幾卷《威爾哈根與克拉辛斯月刊》。世界上有上百萬的市民閱讀諸如《大陸與海洋》、《家庭主婦》、《家庭》、《霍夫》、《花園》等德國家庭雜志,匈牙利家庭也津津有味地翻閱那些在柔軟紙張上印滿了食譜、生活小常識和相關主題的短篇小說與詩歌的雜志。當然,“新時代”需要這些精神食糧。與《大陸與海洋》相比,樸實、細膩的匈牙利家庭雜志可能具有更高的“文學性”,不管怎么講,不像德國同行那樣對文學趣味的破壞是如此之大。

我父親的藏書令人肅然起敬,占據了書房最寬的那面墻壁。在匈牙利作家中,他最喜歡讀米克薩特的書。在他的書房里,收藏有法律著作、大部頭的《民事法》、《案例大全》和與公民權問題相關的文摘等;屋里有三個固定在墻上的高大書架,上面堆滿了文學著作。我們城市的市民讀書量很大,大家喜歡閱讀。在這座城市里,早在兩百年前就舉辦過“文學沙龍”;在18世紀末,卡辛茨·費倫茨[50]曾在這里從事司法工作;當匈牙利的平原城市幾乎無一例外地還將殺豬節聚餐作為冬季的“精神生活”時,這里就已經在印刷報紙和雜志了。在中央大街帶拱門的沙龍里,人們在一百多年前就對文學和匈牙利作品展開辯論。無論當時,還是后來,盡管這里人能講多種語言,但是跟佩斯和布達[51]一樣,匈牙利語在這座城市里占主導地位。在這座人口不到四萬的小城里,不僅存在好幾位書商,而且他們都掙了些錢。書商們做生意,就跟下班后坐進咖啡館的先生們一樣,愜意地坐在扶手椅里翻閱堆在書架上的新書。精神的洪流沖破堤壩,席卷了戰后的圖書市場,在我的童年時代,人們再次為所有新出版的書籍展開辯論,幾乎每天,四位書商中總會有一位寄來“敬請審閱”的文學新作……我們家對書籍抱著虔誠的態度,關注每本新書,而且有一本“藏書目錄”,那是一個麻布封面的硬皮本,里面記下了每本借出去的書的名字。在當時,一位市民階層的女士一旦感到無聊,既不打牌,也不去電影院或咖啡館,而是取出一本書閱讀。我父親的夜晚,也是這樣手里捧著書度過的。我毫不夸張地說,在我們那座小城里,書籍對于世紀末的市民們來說,就像面包一樣必不可少。一位屬于中產階級、有教養的人,如果沒在睡覺前在床上花幾個小時翻幾頁新書或某本心愛的書,就不可能讓那一天結束。我家還訂過一份英文雜志,一份名為《自然》的科學刊物,但是我們很少翻看,因為我家人的英文都不是很好,盡管一連幾年,曾有一位年長、嗜酒的英文教師每周應邀來家里三次。有時午飯后我們驚訝地發現,他跟我父親兩人舒舒服服地坐在書房內的扶手椅里,以上英文課為借口安靜地打盹。在匈牙利雜志中,我們訂了蒂薩·伊什特萬主編的《匈牙利觀察家》;我父親并不是工人黨,他跟當過一段時間市議員的安德拉希始終“關系密切”。日報類的,我們訂了《佩斯新聞報》,還有兩份兒童日報,《我的報紙》和《我們的旗幟》。上小學時,我總是激動不安地等待著后者,滿心喜悅地閱讀;看來那份報紙編輯得很好,因為總能說些讓男孩子們感興趣的話,不抱明確的意圖,不用說教的口吻,讀來有趣,寓教于樂。

每過一段時間,玻璃門的多層櫥柜里就堆滿了書。被寄來“敬請審閱”的那些書,大多數時候都被忘了寄回去,只到年底才跟書商結賬,家人并不太計較為幾十本放在大書櫥底層從未翻過、落滿灰塵的書付賬。“藏書”的內容應分為兩部分:一大半是經紀人賣給他們的,只有一小部分是他們根據自己的愿望、興趣和好奇心挑選的。書櫥里擺得最多的是《米克薩特全集》和全套的約卡伊[52]作品。那是一套精裝的紀念版,一百部的約卡伊小說逐漸變少,因為每到學年末,當我們到弗爾伽什大街的舊書店賣已經沒用的舊課本時,舊書店老板會掏五十克拉伊卡收購一本約卡伊小說,他對其他的世界名著也同樣不敬。我們之所以將約卡伊的書拎到舊書店去,并非出于輕率或貪欲——就拿賣《鐵石心腸人的兒子們》或《一位匈牙利富豪》來說,我下了好些年的決心,確實出于需要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舊書店老板對約卡伊小說的每日浮動價格了如指掌。有一些杰作,譬如《新領主》、《金人》,尤其是《心靈教練》,在舊書店老板書價單上的標價始終雷打不動,不管什么時候它們都值五十克拉伊卡;《囚徒拉比》最多能值十八克拉伊卡,《政治時髦》僅值十二克拉伊卡,《十日談》人家根本就不買。他不太想收購特莫凱尼、伽爾東尼[53]、黑爾采格的書,甚至對米克薩特也不怎么感興趣。因此,我不得不將我喜歡的約卡伊小說拿出去賣——我們家很重視生日和命名日,家人從來不會忘記在這樣的日子里互贈禮物;我由于沒錢,又不喜歡勤工儉學,不得不在生日或圣誕節前從父親的藏書里挑幾本賣,免得在這樣喜慶的日子里兩手空空。說白了,我偷竊父親的藏書,然后用賣贓物換來的錢買回各種各樣別致的禮品送給我愛的人們。意圖高尚并不能改變野蠻的現實,我跟朋友們一起從我父親的藏書里偷出約卡伊,毫無疑問,那位戴著黑帽子、蓄了大胡子的書販清楚地知道,八歲、十歲的孩子不可能通過正經渠道搞到《鐵石心腸人的兒子們》。等到我讀高中時,那套紀念版的約卡伊全集已經沒剩下幾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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