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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別一味自足

“你們的焦土政策進展如何呀?”菜園自留地經理問得幽默,但這項“政策”本身卻是在絕望中出臺的。2012年夏天在英格蘭種糧食是件可怕的事,這一年,降雨量創下了最高紀錄。農民們發現小麥產量下降了近15%,蘋果產量更是降了近25%。連全職工作的種植專業戶都在苦苦掙扎,搞家庭菜園經驗最豐富的老手也抱怨顆粒無收。

我們在緊巴巴的后花園種植水果和蔬菜已經4年了,耕作新租的菜園自留地才是第一個種植季。劃出小塊土地供人們自己種糧食,是英國延續了好幾個世紀的傳統,現代租用菜園的形式則是1908年《自留地法案》(Small Holdings and Allotments Act)通過之后才出現的。該法案責令地方當局“為愿意購買或租用土地種植作物的人提供小塊土地”。按1832年《自留地法案》的說法,這么做是“保障窮人的福祉和幸福”,當時,這類荒地主要是燃燒取暖的干草和木材的來源。就在前些年,租用菜園自留地的還主要是工薪族,而近來中產階級發現了這片新天地,結果,一些地區的租地候補名單變得比頂尖公立學校的入學申請名單還長。我們的自留地等了四年多才申請到,跟平均候補時間差不多。

不過,跟無處不在的旋花草bindweed,是歐洲常見的一種野生植物,附生纏繞在其他作物旁邊,妨礙后者的生長。——譯者注相比,雨水太多倒是個小問題了。我們跟它的第一場戰役只讓它略微撤退,可它的生命力太過蓬勃,很快就死灰復燃了。我們只好給所有的地面都蒙上黑色塑料膜,讓野草與生長所需的陽光隔絕,就算不能根除,也指望來年它的勢頭能弱些,更好控制。

我們不該心存幻想,以為“種植食物很容易”。如果真那么容易,幾千年前就該消滅饑餓了。種植是跟惡劣天氣、害蟲、病害和雜草的不懈斗爭,但栽培一小塊土地,也有道不完的好理由。許多人都發現它跟生活的其他方面形成了有益的對比:相當安靜,不嘈雜;空曠,不用整天對著四堵墻;與土地和植物接觸,而非受其保護。好些人用“治療”這個詞來形容,其實一點兒也不夸張。用正規課程講授的“園藝療法”治療學習障礙癥患者、孤寡老人或抑郁人士,似乎都挺管用。

不過,有一種關于自留地的價值觀,在我看來似乎是完全搞錯了方向。自給自足似乎總是挺有吸引力,尤其是在一個不確定的世界里。對于個人來說,它假設的理想情況是:用自己種的地里出產的果實喂飽自己,偶爾用盈余跟附近的其他人互換有無。退而求其次,至少能夠靠自己以及當地社區種植的糧食存活。對于國家來說,最低限度的自給自足是,不靠進口就能養活本國居民。表面上看起來,自給自足讓我們更安全,更少依賴他人,故此也就有了更大的適應性。可惜這是錯的。獨立并不會讓我們更強大,相互依存才會。

自留地與相互依存

自留地就是一個看到相互依存發揮作用的好地方。自留地的存在,有賴將共有土地劃分給個人耕種的正式制度,共有土地由地方政府提供,由中央政府授權。自留地的經營靠自留地持有者構成的委員會,個人能否耕種土地,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這一管理方式是否有效開展。水箱的提供、小徑鋪設的木片配送、堆肥式廁所的架設,靠的都是集體而非個人行動。自留地持有人并非獨行其是,而是要緊緊依靠同儕。

除了正式的協調形式,自留地還是一塊促進非正式互助的肥沃溫床。如果有人外出,鄰居會互相幫忙照看土地;他們還分享盈余的作物和種子,因為知道別人將來也會分享;他們還樂于分享經驗、專業知識和工具。自留地不僅僅是功利的非正式經濟體,也是非常適合交際的舞臺。短短幾個星期,我們認識的同道耕種戶,比住了5年的街道上的鄰居還多。此類互動還有著可敬的平等傾向。在這里,人們問你的第一個問題不是“你是干什么的”,沾滿泥巴的舊衣服也掩藏了許多社會階層的線索。人們能不顧社會背景打成一片的公共場合不多,醫院是其中之一,自留地也是。

接下來的問題是,耕種作物到底需要些什么東西?肥料是從全國連鎖店買的,或是讓當地農戶配送的;工具和雞舍大多是中國制造而非產自英國;操作技術手冊是波蘭印刷、亞馬遜配送的。家庭種植見不得人的秘密是:種植遠非什么節儉之道,每年支付的費用往往會超過作物的價值,買來的東西多過了種出來的東西。

最后,還有一些有關作物本身的事實。如果沒有從美國買來的土豆和西紅柿,從荷蘭買來的橙色胡蘿卜,從伊朗買來的菠菜,從意大利買來的防風草,以及其他各種外來作物,現代自留地的樣子可就慘淡多了。所以,總體而言,自留地是一個絕妙的例子,它示范了人類如何依靠社會、歷史鏈條織就的復雜網絡,讓相隔很遠的彼此發生聯系。這提醒我們:人類之所以能夠飲食豐足,完全是因為相互依存;人類這一物種成功繁衍和生產力創造的根源,正來自社會交往和交換能力。我們應該欣慰,這些鏈條促進了人類發展,而不是自欺欺人地想著所有的事情都該自己做。

別落入本地產的狹隘圈套

公共領域愈發迫切地需要對付強調自給自足的狹隘崇拜熱潮。在如今神圣的三位一體“索爾派”seasonal、organic和local,這三個詞的首字母縮寫是SOL,所以作者將之稱為“索爾派”。——譯者注——吃時令的(seasonal)、有機的(organic)、本地產(local)食物的教條里,本地產是重中之重。比如,美國近來的一次調查發現,半數以上的消費者認為購買本地產食物比購買有機食物還重要。購買本地產食物有許多充分的理由,其中有一個原因,頂尖大廚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

2011年,斯德哥爾摩的一家米其林二星級餐廳弗蘭森/林德伯格(Frantzén/Lindeberg)吹噓,他們95%的食材都來自瑞典境內。我跟主廚弗蘭森見面時他解釋說,一般而言,生氣勃勃、有機的當地產食材更好,因為它們更新鮮,沒有冷凍、存儲、長途運輸過。然而,并非所有食材都是這樣,所以,2012年弗蘭森又發推文說,“大家對食材有點過分關注了。它們打哪兒來不重要,重要的是味道。”

以瑞典松露為例。“它比不上意大利阿爾巴松露,比不上要用幾個星期運送來的特等澳大利亞松露,更比不上法國佩里戈爾黑松露。”他說。同樣,英國人的廚房,靠著地中海的橄欖油、中東的海棗、中美洲的可可、巴西的咖啡和印度的茶葉才變得豐富起來。餐廳供應商查理·希克斯(Charlie Hicks)也贊同:“誠實的廚師會告訴你,‘品質第一,本地產次之。’一家可愛的鄉村酒店完美地展現了這一點。他們有座砌了圍墻的小果園,種了各種奇妙的東西。”可就在那里,他們對希克斯說:“不能拿‘本地產’來為‘難吃’當擋箭牌啊。”

沒錯,本地產往往意味著更新鮮、更美味,但并非總是如此。本地產也不必然意味著更可持續發展。近年來“食物里程”(food miles)的概念很熱門,許多小商店常吹噓食物從農場運到店里的距離有多短,但這并不見得一定減少了對環境的影響。來看兩個例子。倫敦的大量食物都是從外地運來的,距離最近的土豆產地是埃塞克斯,但當地的產量比土豆的主要產地林肯郡低得多。所以,要是計算一袋土豆的總碳排放足跡,得把種植總面積、所需糞肥和化肥,以及收割、運輸所用的能量考慮在內。林肯郡的土豆雖然更遙遠,給地球造成的總負擔卻比更近的埃塞克斯要輕柔。

更極端的例子是新西蘭黃油。新西蘭基本上跟任何國家都隔著幾千英里,所以,該國的國際貿易受到了新興的“本地產崇拜”思潮威脅。以下研究成果不免讓我感到欣慰。林肯大學發現,英國生產每噸乳固體的碳排放量是2921千克,而新西蘭僅為1423千克(包括運輸到英國所產生的碳排放)。新西蘭各方面的條件都適合全年戶外放牧,這意味著只需相對較少的生產性碳投入就能生產出黃油和羊肉。此外,集裝箱貨輪是世界范圍內最高效的運輸形式。一項研究發現,一整條集裝箱貨輪從中國運到歐洲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僅相當于歐洲長途貨運200公里。因此,一瓶法國葡萄酒從馬賽運到紐約,碳足跡說不定少于一瓶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葡萄酒用卡車送到同一地點。一小塊來自新西蘭的黃油,碳足跡沒準比英國本地黃油更小。

所以,本地產并不一定意味著更美味、更可持續發展。那么,它至少維持了一個地區的自給自足吧?在我居住的布里斯托爾,“本地產”崇拜黨聲勢浩大,自給自足是其整套說辭的重要組成部分。布里斯托爾食品政策委員會則發布了《食品憲章》(Food Charter),它有十大宏愿,其中之一就是“讓本市盡量能滿足自己的糧食需求,從而使食品更安全”。

然而,盡量從本地獲取食物并不會增強我們的靈活度。相反,我們更容易受到傷害。縱觀歷史,由于本地糧食歉收,又沒有能力從外部獲取食物而導致的饑荒,在世界各地屢見不鮮。過于依賴本地農業會造成什么后果,讓我們看看2012年的一例警示:英國糟糕的小麥產量逼得霍維斯面包(Hovis bread)的生產商英國第一食品公司(Premier Foods)放棄了只使用英國產面粉的承諾。食品經濟里有許多條供應線,有些長,有些短,依靠它們,我們才可能全年都吃得好,而不用去看老天爺的臉色。

貿易和交換(有時甚至跨越很長的距離),讓我們每個人都過得更好。貿易讓人得以專注于自己最擅長的事情,實現了事事親力親為條件下無法達到的規模經濟。一個人專職負責為村里其他人烤面包,其他人就能生產更多大家所需的別的東西。在西班牙海邊小鎮格拉納達的鐵門城堡(Castell de Ferro),漁民只捕魚,住在山上的農民只種植杏樹。農民買船或者漁民種杏樹毫無意義,因為他們只需要交換盈余,就既有了魚,又有了杏仁。其他任何動物都沒有這種復雜的勞動分工和交換制度,而這正是為什么我們叫做“智人”的原因:智人,“Homo cambiens”——“懂得交換的人”。

可以說,貿易是人類文明的根源。遵守契約,需要相互信任,以及發達的文明社會。那么,“減少進口就不會變得太脆弱”的觀點為什么又有強大的吸引力呢?在某種程度上,這是因為到了一個可悲的階段:我們似乎更信任自然而非人類同胞。較之雨水太多或者太少使產量減少,我們更害怕反復無常的外國人切斷供給。受過教育、經常倡導地方主義的城市居民,對自然多么善變完全沒有體會。自留地本可以好好給他們上上課,只可惜他們跟賭徒一樣,往往只記得自己得勝的時節。

2012年,我們的覆盆子種得挺好。走進商店,看到一小盒子覆盆子要賣足足3英鎊,而且還比自己早晨剛摘下來的新鮮果子質量差、數量少,這種感覺是何等滿足呀!更何況,還能連續采摘好幾個星期的果實呢。自然真慷慨呀,不是嗎?我們這么想著,卻忘了自家地里的豆莢干癟如柴,寥寥可數的幾枚西紅柿青綠瘦小,注定不會成熟。相信大自然總是給予饋贈的人,并不真正了解大自然。

對鄉土物產的理想化,有可能造就狹隘的心態,把人局限在生養自己的文化當中。這一點,在糧食主權運動中有過表現,幾個不必要的字眼敗壞了這一運動原本可圈可點的定義:“糧食主權就是民眾通過生態無害、可持續的方法生產與文化相適合的健康食物的權利,以及民眾界定自身食物和農業體系的權利。”人當然有權從自己所屬的文化里獲取食物,但原因并不在于這些食物“更適合”他們所屬的文化。硬說香蕉屬于非洲人,蘋果屬于英國人,未免太接近赤裸裸的種族主義觀念,比如墨索里尼曾對小麥征收進口關稅,鼓勵意大利人只吃本國原產的作物。我不是說地方主義等同于法西斯主義,只想提醒大家:良性的家鄉自豪感,和有害的、分裂的民族主義,有時只有一條微妙的界線。

從本地產到確定產地

“慢食”(Slow Food)運動的發起人卡洛·佩特里尼(Carlo Petrini)提出了“良性全球化”(virtuous globalisation)的主張,即通過貿易和交換,讓地方傳統與更廣闊的世界相聯系,鞏固傳統,并使之可持續發展。

全球化存在的真正問題,跟貿易雙方隔得遠近毫無關系。我們時代的痼疾,是貿易的去人性化,以及將所有產品和生產者全都簡化成“商品”的傾向。這種疾病最糟糕的癥狀是2008年金融危機。金融市場變得太過抽象,無從體現售賣真實商品與真實的人之間的真實關系,有些時候,計算機程序分析的甚至是尚不存在的東西的貿易統計數據。這幾乎肯定是股市和樓市出現泡沫的一個原因:貿易價值和實際價值脫鉤了。此種情況之所以存在,部分是因為“智人”已經變質成了“經濟人”,即全神貫注追求金錢收益最大化的物種。這當然不是說,所有的貿易建立在更個性化的基礎上都會更好。舉個例子,個體戶的作坊就沒法經濟地生產汽車或者計算機。

我認為,崇拜地方主義的思潮一定程度上表達了在經濟生活中奪回人性尺度的愿望。但它誤解了問題本身。重要的不是食物是否產自本地,而是看它是否有來源,即是不是來自一個能夠待以尊重、公平的產地和生產商——哪怕我們與其只有間接的關系。比如,在其他條件相同的前提下,購買來自肯尼亞一家管理完善的莊園出產的咖啡,就比購買千篇一律的企業集團以工業條件喂養的英國奶牛出產的牛奶更講道德。我們希望做的是支持本地區和其他地區有人情味的道德企業。

我們提倡,買任何東西的時候都確定產地,不管相隔多遠,都知道它來自什么地方。一位英國的西班牙食品進口商描述了理想狀況:“我們的產品來自有歷史、有經驗的小公司,以及在各地區之間建立起卓越且獨特關系的地方生產商。”例如,倫敦人到高檔餐廳圣約翰就著埃克爾斯特產的葡萄干餡餅品嘗柯卡姆夫人牌蘭開夏奶酪,其對本地產的支持程度就不亞于蘭開夏人到當地的伯里集市(Bury Market)買這款奶酪。

親本地化和全球化實現調和的一個例子來自“公平貿易運動”(Fairtrade movement)本書中,作者用“公平貿易”(Fairtrade)來指正式的認證計劃,以區別一般意義上的“公平交易”(fair trade)。,它嘗試為發展中國家的生產商鎖定更劃算的交易。國際公平貿易組織(Fairtrade International)CEO哈麗雅特·蘭姆(Harriet Lamb)用“沙漏經濟”這個詞向我形容了如今的局面。比如,世界各地約2500萬小農戶生產了全球咖啡產量的80%,這些咖啡又為數百萬甚至數十億的消費者所飲用。但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只有少數幾家中間商,全球咖啡貿易的40%掌握在4家公司手中,60%的零售貿易由5家全球品牌把持。全球化的問題不是在沙漏兩端的人際交換,而是他們只能通過面目模糊、地點模糊的跨國中介互相交換。總體上,這些全球巨頭吸納了世界各地的商品,將之混合融化,創造出同質化的統一產品,消除了各地商品所帶地方特色的一切痕跡。然而,如果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能夠重新建立起更直接的聯系,那么人們對全球化的大部分不安感就會消失,并代之以更積極的喜悅感。

地方通常與全球相對,而“從本地產到確定產地”則意味著一種從當前社群拓展到更寬廣所在的貿易關系。所以,英國慢食運動的負責人、熱心支持地方飲食傳統的凱瑟琳·加佐利(Catherine Gazzoli)為我準備了一頓完全使用意大利食材做的午餐,我并不覺得有什么矛盾:圣達涅的切片生火腿(prosciutto crudo di San Daniele);弗留利的麗斐酒莊白葡萄酒(Livio Felluga);帕馬森奶酪;在慢食國際都靈食品展上買的意式小方餃,搭配到訪友人帶來的那波利番茄醬。只有她同事做的蛋糕是英國產的,但這頓飯完全吻合全球化愿景,即在有著強烈地方傳統的人與場所之間進行交換、交流。

要轉變我們對本地化真正價值的理解,換一種語言或許有所幫助。意大利人不怎么說“本地的”(località),而是更愛說“特色的”(tipicalità)。如果一種食物是某地獨有的,那它就是“特產”,如果形容一條魚是“特產”,它的特點就有了價值,自不待言它也是一種恩賜。這種說法的好處是,你大可以在伯明翰吃托斯卡納的特色燉豆,并不一定非得吃本地燉豆。事實上,使用曼徹斯特優質食材做成的米蘭燴飯,比在米蘭用微波爐加熱的燴飯更具特色。

自己種植糧食、支持本地生產商誠然值得稱道,但我們不該錯誤地把它看成是一種獨立宣言。相反,我們應該明白,沒有其他人、其他地方和其他文化,我們自己就什么也不是。人類的相互依存,讓我們必須拓寬自己的視野、打開大門,我們不能被“全球資本主義”的同質化力量給淹沒,而要跟千百萬像我們一樣熱愛自己故土的其他人進行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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