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舊事凄涼不可聽
- 十年懵懂百年心(下)
- 李李翔
- 5929字
- 2017-06-12 11:36:40
云羅急的到處找人打聽消息。那些云家所謂的世家好友不是推托不肯見她,便是袖手旁觀、明哲保身,難得有人同情云家的際遇,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年紀輕輕的她初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性情不由得有些偏激。云府周圍都被侍衛包圍起來了,里三層外三層,守衛森嚴,里面的人不得隨意外出。
“這個狗皇帝,忠奸不辨,瞎了狗眼。”云羅恨聲罵。
云伯被她膽大包天的話嚇一跳,“噓——小姐,這話可說不得,小心隔墻有耳,傳了出去,那可是殺頭的死罪啊。”
她紅了眼睛,“死罪就死罪,爹爹現在生死未卜,受盡折磨,罵那狗皇帝又怎么了,誰不知道他昏庸無能,不理朝政,任由奸臣當道!”
云伯雖是云府的下人,卻也知道一點朝堂上的事,“通敵叛國不過是一個借口,只怕是有人存心要老爺的命。”
“為什么?爹爹得罪了誰?”她對政治斗爭這些事一竅不通。
云伯臉色凝重,“老爺這些天心神不寧,愁眉不展,常常對著夫人的靈位發呆,心事重重的樣子,問他出了什么事又不說,直到小姐回來前一天晚上,他才嘆了口氣,說云府只怕大難將至。”
云羅皺眉,“難道爹爹早有預料么?”
云伯欲言又止,“小姐,老爺常說狡兔死,走狗烹;鳥飛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又說云家祖祖輩輩皇恩浩蕩,到他這一代大概是到頭了,出了事,讓小姐一定想辦法逃走。”
“那爹爹呢?”云羅急了,爹爹居然連后事都安排好了,看來他老人家已經做好了為國捐軀的準備。問題是他的皇帝陛下要不要他的忠君淚、報國心,稀不稀罕他的以死明志啊?她咬牙道,“不,無論如何,我要救爹爹出來。”心理暗暗盤算怎么做,要不要通知叔公回來幫忙。
就算她和叔公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去劫獄,爹爹領了大周朝將近三十年的俸祿,既忠心又迂腐,也不見得肯跟她一起逃亡。
想到此層,她拍著桌子說:“我要見皇帝。”她要替父伸冤,洗清父親的罪名。誰要是敢攔她,她就一路打進景泰殿。
云伯嘆氣道:“見皇帝有什么用,皇帝一味跟道士混在一起,整天求仙訪道,自詡為太上老君下凡,早不管朝廷里的事了,如今是皇后娘娘把持朝政。”云平自然是皇后派人關起來的。
當時就有人說婦人干政,牝雞司晨,國將不國。
云羅皺眉不語,如今走投無路、求救無門,她要怎樣才能見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后娘娘?
不等她想出萬全之策,一國之母卻派人將云府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全部監押起來。侍衛窮兇極惡來抓人時,府里的人如驚弓之鳥,四處逃散,然而無處可逃,唯有坐以待斃。上至八十歲顫顫巍巍的老太太,下至還在襁褓中尚不足月的嬰兒,無一幸免,全部像趕牲口一樣押上了一溜黑漆漆的馬車。
云羅橫劍在前,誓死不肯屈服。她要是被抓,還怎么救爹爹?邊打邊伺機逃走。對方的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打算,手中的刀劍對準府里手無寸鐵的孤兒寡婦,施施然說:“素聞云小姐武功高強,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云小姐要是再敢動一下,只怕兄弟們的刀劍不長眼呢……”
云羅心下怒火滔天,看著眼前可憐無助的婦孺,卻不得不棄了長劍,任由侍衛給她上了手銬腳銬,扔進馬車里。昏迷前想到云府之所以一夕傾覆,這一切都是皇后指使的,此刻把仇恨全算到她頭上。
她被單獨關在一個黑漆漆的地窖里。為了防止她逃跑,鎖她的鐵鏈皆有小兒手臂粗細,每走一步,發出叮叮當當撞擊的聲音。房間陰暗潮濕,周圍并無其他犯人,寂靜得可怕。她抬頭四處打量,既沒有衙役也沒有逼犯人招供的刑具,看起來不像是大理寺的天牢。隔著門的縫隙,一點微弱的燭光照進來,陰森森,慘戚戚,照的人更加驚慌恐懼。
門口傳來一輕一重的腳步聲,聽見有人低聲交談,似乎是在交涉。大約有一盞茶的功夫,厚重的鐵門被推開,有人提著一個飯盒進來。云羅在昏暗的地方待久了,眼睛一時不適應,待他走近,這才發現是上次在妓院里出手解圍的賈世伯。她此刻是罪臣之女,落難小姐,不敢隨意攀交情,只輕輕叫了一聲:“賈大人。”不知他是來提她上堂候審還是親自審問她。她記得他是大理寺中丞。
賈有道倒是嘆了口氣,深表同情,喊她的小名:“阿羅,委屈你了。”掀開飯盒,將兩菜一湯拿了出來,猶冒著熱氣。云羅聞見飯菜香,這才驚覺餓了。四面是墻的地牢沒有窗戶,也不知道此刻是白天還是黑夜,她似乎很久沒吃過東西了,饑腸轆轆。一下子打入天牢,她到現在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好在她并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自小習武,這點苦頭倒也不算什么。
她冷冷問:“這么豐盛,可是吃完了好上路?”
賈有道搖頭,神情悲戚,“阿羅,你放心,你暫時不會有事的。”
“那我爹爹呢?他到底犯了什么罪?為什么要整個云府的人的命?”云羅咄咄逼問,她不甘心,云府是殺人了還是放火了又或者無惡不作?爹爹自從為官以來,夙興夜寐,兢兢業業,清廉有為,從未仗勢欺人,何以落得今天家破人亡、株連九族的下場?
賈有道一聲長嘆,“宮里的流言……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原來罪名竟是莫須有!云羅怒不可遏,大叫:“為什么,為什么?”
賈有道將飯菜遞給她,“沒有為什么,自古以來,伴君如伴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云兒一手將飯菜打翻了,“什么君,什么臣,我偏不信!既然君非君,臣何必為臣!”爹爹沒必要為這樣的皇帝白白送死。
她拉住賈有道的袖子跪了下來,“求你救救我爹爹,求你救救云府一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命。”
他蹲下來,與云羅平視,一字一句道:“別說我,皇后娘娘要殺的人,便是皇上也救不了。”
她愣住了,她沒想到皇后的勢力如此大。
賈有道怔怔看著她,眸光閃爍不定,心情復雜,許久之后,似是無意說了一句,“要想云府無事,除非皇后有事。”
云羅睜大眼睛看他——他什么意思?
賈有道說了一番安慰話,勸她好好保重自己,說不定事情會有轉機,千萬別糟蹋自己的身子。
一日三餐有人送飯,通過門上開的一個小窗遞進來,一開始她不肯吃,三番四次打翻了。后來云羅想通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不能還沒救出爹爹,反倒先把自己餓死了。這樣大概有三四天,賈有道突然到訪,臉上似有喜色,興沖沖說:“皇后要見你。”
云羅錯愕不已,她雖然說過要進宮面圣的話,但是自己也知道是異想天開,實不可行。“她為什么要見我?”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居然要見區區一個罪臣之女?她居然知道她的存在?
賈有道似笑非笑,“那就要問皇后娘娘她自己了。”
云羅心下蹙眉,賈有道似乎對這個皇后似乎頗有微詞,言談間很不客氣。這也難怪,后宮干政,凡是自認為忠心大周朝的臣子,估計沒有不痛恨的。
賈有道心懷大暢,居然笑嘻嘻說:“阿羅,你可知道皇后娘娘未出閣前跟令堂是閨中好友?也許想見見故人之女也說不定呢——”那笑容令人十分不安,其中似乎另有隱情。
云羅十分震驚,接著出離憤怒,既然和她死去的母親是舊識,為什么還要將她云府合家大小打入天牢?這個女人心狠手辣,誅殺忠臣,其行為令人發指,根本就不配母儀天下。
她定了定心神,“她什么時候見我?”無論如何,這是一個機會,一個替父伸冤的好機會。
賈有道眸中精光一閃而過,露出狠絕之色,隨即笑說:“明天晚上是月圓之夜,宮里有宴會,到時候我會安排你進宮。不過現在我就可以帶你離開這個地方。”頓了頓,挑眉問:“你想不想見你爹爹?”
云羅頓時大喜,“真的嗎?”
他點頭,“當然,只要你聽話。”
賈有道帶云羅去大理寺天牢見云平。云羅跟在他身后充當貼身小廝,低著頭進來,目不斜視,沿路都是形形色色的犯人,耳旁充盈著凄厲的慘叫聲,令人心驚膽寒,她臉色立馬白了。倆人沿著彎彎曲曲的石階走了許久,直走到最后一間封閉的牢房這才停下來。
云平窩在墻角閉目養神,幾日不見,鬢角添了許多白發,老了十歲不止,然而容色平靜,一副聽天由命的神情。云羅撲上前,大喊:“爹爹!”聲音哽咽,爹爹怎么能吃這樣的苦?云平見到她,眸中閃過驚喜之色,“阿羅!”待看見后面的賈有道,目光一頓,隨即微微點了個頭,算是打過招呼。
云羅緊緊握住父親的手,低頭看見他手臂上露出的傷痕,一片青青紫紫,體無完膚,不由得駭然,“爹爹,他們對你用刑嗎?”云平頓了頓方說:“進這種地方,哪能不吃點苦頭?”把手縮了回來,又說:“不要緊,這點傷不算什么,看著可怕,其實不怎么痛。你怎么來了?”
“賈伯伯帶我來的。”云羅啜泣道,心中十分酸楚。一夜之間,家破人亡,闔家大小居然淪為階下囚。
賈有道拱手道:“云兄,在下慚愧,能幫的也只有這些了。你們慢慢說話,我去外面等著。”帶上門出去了。
云羅抹了抹眼淚,一臉堅決說:“爹爹,我一定要救你出來。”母親生下她就去世了,她只有一個爹爹,只要能救爹爹出來,無論要她做什么都行!
云平心中明白,什么通敵叛國,不過是借口,牽涉到皇后的機密和宮廷斗爭,自己哪還有活命的機會,不過是早死晚死罷了,只求皇后發發善心,放過云家其他不相干的人。“家里還好嗎?”
云羅不敢說闔府大小全被抓了起來,怕父親擔心,只得點了點頭,“還好。”這個頭點下去仿若千斤。她天真地想,只要大家還活著,總有查明真相的一天。她甚至天真地想到最古老的辦法——告御狀,賈伯伯一定會幫她的。
云平摸了摸她的頭,嘆氣道:“轉眼間,你長這么大了,小時候看不出什么,越大越漂亮,越來越惹人猜疑……你要是長得普通一點該多好,咱們父女說不定可以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云羅不明白父親的話,不依道:“人家才不要長得難看呢。”
云平笑了,“還是這么任性。”招手讓她靠近,附在她耳邊悄聲說:“今晚你就離開京城,去找叔公,有他護著你,我很放心。”他便是死,也瞑目了。
她睜大雙眼,“那——爹爹,你呢?”
云平皺眉,“別管我!”看著女兒,聲音嚴厲:“聽不聽話?”
云羅跺腳,“爹爹!”
云平怒了,“你留在京城能干什么?讓你走你就走,凈讓人操心。”
她很有幾分委屈,搖頭道:“我不走,我不但要救爹爹出獄,還要替爹爹洗清罪名。”云平心里十分感動,口里卻大喝:“胡鬧!你一個女孩子,有什么辦法救爹爹?好好活下去是正經,你不是一直想闖蕩江湖么?”
她悶悶不樂轉過頭去,“皇后娘娘要見我,我會搜羅證據,證明爹爹的清白,求她放了爹爹。”
云平十分吃驚,“什么,皇后要見你?”盯著云兒的臉踉踉蹌蹌連退數步,隨即大叫:“阿羅,不要去。”頓了頓狠狠推她:“你現在就走,馬上,永遠不要回來。”她不解,“為什么?”難得皇后召見她,她總要試一試,怎么能丟下爹爹一個人逃跑?
云平臉上露出絕望的神色,“阿羅,你還小,不明白最好,爹爹希望你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你快快樂樂活下去。朝堂上的事,與你無關。爹爹領了大周朝三十年的俸祿,便是一死,也不算冤枉了。”見女兒眼淚珠子一樣滾了下來,寬慰道:“死也沒什么,我去九泉之下見你娘親,心里正高興呢!”
云羅哭道:“阿羅不要爹爹走。”
云平嘆氣:“爹爹總要走的,早走晚走又有什么分別?”
“不不不——”就算死,她也要和爹爹死在一起。
吵鬧間,賈有道進來,“云兄,阿羅該走了。”
照理說,賈有道雪中送炭,云平應該感激涕零才是,可是他對賈有道神色淡淡的,連話都不多說一句,給了云羅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記住爹爹的話沒有?”拽緊女兒的手腕,迫使她點頭。云羅抽著鼻子含糊道:“記住了。”記住了不代表她答應了。
她紅著眼睛隨賈有道出來,夜風一吹,寒颼颼的,令人毛骨悚然。有衙役抬著尸體出來,沿路滴血,發出難聞的味道,那是死亡的氣息。大理寺的天牢跟閻王爺的地獄又有何分別?
賈有道領著她回到云府,靜悄悄的,半個人影都沒有,像是一座棄置許久的荒宅,十分凄涼。云羅觸景生情,往日的一點一滴涌上心頭,心中又恨又氣,恨的是朝廷濫殺無辜,氣的是自己無能為力。雙手抱膝,坐在石頭上,呆呆看著湖面,“賈伯伯,我要怎樣才能救出爹爹?”
“既然皇后存心要云兄死,無論你怎么求情,恐怕都沒用。”
“那我要怎么辦?”她此刻才意識到告御狀的想法真是太天真了!連最后一絲幻想都破滅了,難道她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去死嗎?
賈有道一字一句緩緩說:“只要她有個什么意外,云兄自然沒事。”
云羅愕然,似是不明白,“賈伯伯?”
賈有道從懷里拿出一張手諭,上面赫然蓋著當今圣上的玉璽,“知道我為什么能從皇后手里放你出來嗎?”
云羅想了想不確定似的說:“皇上?”皇上不是不理政事嗎?
賈有道點頭:“皇后專橫無道,誅殺功臣,罪不可赦,人人得而誅之。”
她嚇得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賈伯伯……”
賈有道將密信遞給她,“這是皇上的旨意,你不但是在救你父親,而且是在救整個大周朝。皇后身邊高手如云,守衛森嚴,外人別說接近她,就連她寢宮的大門都進不了,但是她這次單獨召見你,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云兒看完密信后駭的口干舌燥,捂住唇防止自己尖叫出聲。
原來皇帝有心要置皇后于死地!
大周朝恐怕要滅亡了吧?
這么重要的機密,她如果不照做,是不是會被殺人滅口,然后尸骨無存?對賈有道不由得起了戒心。可是事到如今,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單槍匹馬,無權無勢,有什么辦法救出身陷天牢的父親?
她年紀還小,從未想過皇后為什么要單獨召見她,而賈有道又為什么偏偏挑中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去辦這樣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賈有道也不迫她,“阿羅,你好好想想,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當他得知云羅師從云溪子、又見過她絕世無雙的輕功后,決定將賭注押在這個樣貌不普通的十三歲女孩身上。無論是輸是贏,他都不賠本。
云羅涉世未深,朝廷里的利害關系一概不知,大半的時間跟著云溪子闖蕩江湖,練的性子又野又狂,自小見慣了弱肉強食的世界。江湖中一切大小事宜,靠的都是武力解決。她對朝廷本來就沒什么好印象,再加上云府闔家大小入獄一事,對所謂的皇后心中就更痛恨了,只知道殺一個人便可救自己的父親,有什么不敢的?恨不得天下大亂,自己好渾水摸魚救出父親。
當下便答應了,她仰著頭說:“放心,我知道該怎么做。”不是皇帝的旨意么,她只不過奉旨行事罷了。將來就算父親知道了,也無話可說。頓了頓又說:“不過你要先放了我爹爹還有其他人。”
賈有道十分為難,“阿羅,我沒有這個權利。”
云羅不悅道:“不是皇帝的意思嗎,這有什么難的?”
賈有道不敢在這個時候開罪她,只得說:“云兄恐怕不行,云府其他人可以想辦法先放出來,不過不能離開京城。”加了一句:“將來說不定還得配合官府做調查,證明云兄的清白。”
云羅冷著臉不說話,明顯不悅。她只要爹爹平安無事就好。
賈有道指天發誓:“無論事成與否,我賈有道用項上人頭保證云兄不但平安無事、官復原職,將來一定加官晉爵,前途無可限量,云府仍舊是京城赫赫有名的世家望族。”
云羅冷著臉問:“那我該怎么做?”她跟著云溪子專習潛蹤匿跡的功夫,是以輕功絕佳,劍法陰柔詭譎,往往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一擊成功。
賈有道從懷里掏出地形圖,“明晚皇后應該是在日常休息的羅敷宮召見你,這里是正殿,這里是偏殿——”指著左邊偏殿第三間房說:“這是密道,一直通往城外的護城河,事成后,你趁宮中大亂,從這里溜出去。”
云羅收起地圖,眼睛斜睨著他,語氣已經變了,“賈大人,阿羅再笨,送死的事是絕不會去做的。”此事非同小可,她又不是傻瓜。
賈有道一臉鄭重說:“阿羅,你盡管放心,我已做好萬全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