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至少希望,今晚可以遺忘(4)
書名: 沉睡的人魚之家作者名: (日)東野圭吾本章字數: 4926字更新時間: 2017-06-06 14:46:16
“難以置信,”她小聲嘀咕道,“難以相信瑞穗竟然會從這個世界消失……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
我也是。和昌原本打算這么說,但把話吞了下去。回想這一年和瑞穗見面的次數,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說這句話。
熏子握緊酒杯,再度發出了嗚咽,淚水順著臉頰,一滴又一滴地滴落在地上。她拿起旁邊的面紙盒,擦了擦眼淚之后,也擦干了地上的水滴。
“我問你,”她說,“要怎么辦?”
“你是說器官捐贈嗎?”
“對啊,你不是為了討論這件事才回家的嗎?”
“是啊。”和昌注視著杯子。
熏子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如果把器官移植到別人的身體上,就代表瑞穗的一部分還留在這個世上嗎?”
“這取決于從哪個角度思考,更何況即使心臟或腎臟留下來,也無法保留她的靈魂,反而應該思考能不能認為對需要移植器官的人有幫助,讓她的死更有意義。”
熏子把手放在額頭上。
“說實話,我覺得能不能救陌生人一命,根本無所謂。雖然這種想法可能很自私。”
“我也一樣,目前根本無法思考別人的事,而且聽說我們也不會知道移植的對象。”
“是這樣嗎?”熏子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我記得是這樣,所以,即使我們同意器官捐贈,也不知道那些器官去了哪里,最多只會告訴我們移植手術是否成功。”
“嗯。”熏子從鼻子發出這個聲音后,陷入了沉思。
又是一陣沉默。
當和昌喝完第二杯威士忌時,熏子小聲地開了口:“但是,至少可以認為,可能在這個世界上。”
“……什么意思?”
“也許可以認為,移植了她的心臟的人,或是她的腎臟的人,今天也在世界的某個地方活得好好的。你覺得呢?”
“不知道,也許是這樣吧。應該說,”和昌微微偏著頭,“假設要捐贈瑞穗的器官,如果不這么想,就無法做出這樣的決定吧。”
“是啊。”熏子小聲嘀咕后,把冰桶里的冰塊加在酒杯中,搖了搖頭,“我沒辦法,現在還無法相信瑞穗死了這件事,卻要決定這件事,未免太殘酷了。”
和昌也有同感,而且覺得有點兒不對勁。為什么自己和熏子要接受這樣的考驗?
他突然想起進藤的話——“而且應該也必須和其他人討論后才能做決定”。
“要不要和大家討論一下?”和昌問。
“大家是?”
“我們的父母,還有你妹妹。”
“哦。”熏子一臉疲憊地點了點頭,“是啊。”
“這么晚了,無法請他們來家里討論,要不要分別打電話,聽聽他們的意見?”
“好啊……”熏子露出空洞的眼神看著和昌,“但要怎么開口?”
“這……”和昌舔了舔嘴唇,“就只能實話實說啊,你父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所以先告訴他們,目前已經無法起死回生,然后再和他們討論器官捐贈的事。”
“不知道能不能說清楚腦死的問題。”
“如果你說不清楚,可以由我來解釋。”
“嗯,我先試試看。你要用家里的電話嗎?”
“不,我用手機,你用家里的電話就好。”
“嗯,”熏子回答后站了起來,“我去臥室打電話。”
“好。”
熏子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向門口,但在走出客廳之前,轉過頭問:“你會恨我媽和美晴嗎?會怪罪她們沒有好好照顧瑞穗嗎?”
熏子在問游泳池的事。
和昌搖了搖頭:“我很了解她們,她們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人,所以我認為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你真的這么認為嗎?老實說,我內心很想對她們發怒。”
和昌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表示同意,但隨即再度表現出否定的態度:“即使當時是你我在場,我猜想應該也是相同的結果。”
熏子緩緩眨了眨眼睛,說了聲:“謝謝。”走出了客廳。
和昌把剛才脫在一旁的上衣拿了過來,從內側口袋里拿出手機。他打開電源,檢查了電子郵件,發現又有幾個新的郵件,但看起來都不是緊急的事。
他從通信簿中找出多津朗的號碼,在撥電話之前,想了一下該如何開口。和昌的親生父親與熏子的父母不同,并不知道孫女發生了什么事。在醫院的家屬休息室時,他好幾次想要打電話通知多津朗,但最后還是決定等有結果后再打,所以遲遲未通知多津朗。
和昌的母親在十年前因為罹患食道癌離開了人世。她臨死之前,都在為獨生子遲遲不結婚感到遺憾,但和昌現在覺得這樣反而比較好。因為母親生前有點兒神經質,如果她還活著,一定無法接受溺愛的孫女突然死亡的事實,不是傷心過度,整天躺在床上,就是情緒失控地指責千鶴子和美晴。
和昌在腦海中整理了要說的話之后,撥打了電話。雖然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七十五歲高齡的多津朗是個夜貓子,所以八成還沒有上床睡覺。和昌結婚離家后不久,多津朗就賣了原本居住的透天厝,目前獨自住在超高大廈公寓內。因為請了家事服務公司的人上門服務,所以生活并沒有任何不自由。
鈴聲響了幾次之后,電話接通了。
“喂?”電話中傳來父親低沉的聲音。
“是我,和昌。現在方便嗎?”
“嗯,怎么了?”
和昌吞了口水之后開了口:“瑞穗今天發生了意外,她溺水,被救護車送去了醫院。”他一口氣說完這句話。
電話中傳來倒吸一口氣的聲音。“嗯,然后呢?”聲音中已經沒有剛才的從容。
“目前意識還沒有清醒,醫生認為不可能起死回生了。”
電話中傳來“呃”的呻吟。多津朗沒有說話,不知道是否在調整呼吸。
“喂?”和昌叫了一聲。
多津朗重重地吐了一口氣之后問:“目前的情況怎么樣?”他的聲音變得有點兒尖銳。
和昌告訴他,目前正在加護病房救治,但只是采取延命措施而已,沒有康復的可能,應該是腦死狀態。
“怎么會?!”多津朗費力地擠出聲音,“瑞穗怎么……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發生這種事?”他的聲音中充滿悲傷和憤怒。
“因為她碰到排水孔的網,手指被卡住了。至于真正原因,接下來會調查,只是目前并不是調查這些事的時候,必須先考慮下一步的事,所以我才打電話給你。”
“下一步的事?什么事?”
“器官捐贈的事。”
“啊?”
多津朗搞不清楚狀況,和昌開始告訴他是否有意愿提供器官捐贈和腦死判定的事,說到一半時,多津朗打斷了他。
“你先等一下,在瑞穗的生死關頭,你到底在說什么啊?”
果然是這樣。聽到父親的話,和昌這么想道。這才是正常人的感覺。在還無法接受心愛的人死亡的事實之際,根本不可能討論器官捐贈的事。
“不是這樣,生死關頭已經過了。瑞穗已經死了,所以要討論下一步的事。”
“死了……但這不是要等判定之后才知道嗎?”
“雖然是這樣,但醫生認為,瑞穗八成應該已經腦死了。”
和昌開始說明日本的法律,在說明的同時,想到熏子應該也解釋得很辛苦。因為就連自認已經了解內容的和昌,也有點兒說不太清楚。
在他發揮耐心說明后,多津朗終于了解了狀況。
“是哦,雖然還有心跳,但瑞穗已經死了,已經不在人世了,對嗎?”多津朗說話的語氣好像在告訴自己。
“對。”和昌回答。
“唉唉唉,”多津朗發出嘆息聲,“怎么會這樣?她還這么小,人生才剛開始啊,為什么會發生這種事……如果可以,真希望可以代替她,我可以用自己的命和她交換。”
多津朗的這句話是發自肺腑的。從瑞穗出生后不久,多津朗把長孫女抱在懷里時,就經常說,為了這個孩子,他隨時可以去死。
“所以,你有什么看法?”父親終于停下來時,和昌問道。
“……你是說器官捐贈的事嗎?”
“嗯,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多津朗在電話的那一頭發出呻吟。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既然目前等于死了,至少讓她的器官對別人有幫助,也算是對她的悼念,但同時又希望能夠守護她到最后一刻。”
“是啊。雖然明知道同意器官捐贈是理性的判斷,但心情上還是有些難以割舍。”
“如果是捐贈自己的器官,回答起來就比較簡單。我會回答說,放心拿去用吧。話說回來,誰都不會想要我這種老頭子的器官。”
“自己的器官……嗎?”
和昌突然想到,如果能夠確認瑞穗自己的想法,不知道該有多好。雖然這是不可能的事。
“和昌,”多津朗在電話中叫了一聲,“這件事交給你們自己決定,無論你們做出怎樣的決定,我都不會有意見。因為我覺得只有父母有權決定這件事。你覺得這樣好嗎?”
和昌深呼吸后回答說:“好。”他在打電話之前,就隱約猜到父親可能會這么說。
“我想見見瑞穗,明天怎么樣?應該還可以見到吧?”
“對,明天應該沒問題。”
“那我去探視她。不,可能已經不能用探視這兩個字了……總之,我會去醫院,醫院在哪里?”
和昌告訴他醫院的名字和地點。
“你們明天的行程決定之后,用電子郵件傳給我。還有,你要好好扶持熏子。”多津朗說完,掛上了電話。他并不知道兒子和媳婦即將離婚,他以為和昌租的房子只是第二個落腳處。
和昌放下手機,拿起了酒杯,喝了一口,發現變淡了。他拿過酒瓶,在杯子里加了酒。
他回想著和多津朗的對話,一直想著多津朗剛才說“如果是捐贈自己的器官”這句話。
他再度拿起手機,用幾個關鍵詞開始搜尋有關腦死和器官捐贈的信息。
他立刻搜尋到各種相關的文章,從中挑選了幾篇有內容的文章看了起來,終于了解自己這么煩惱的原因。
器官移植法的修正,正是自己的煩惱根源。以前只要病患本身表明愿意提供器官捐贈,就可以認為腦死等于死亡。但修正之后,變成當事人的意愿如果不明確,只要家屬同意即可,而且也適用于像瑞穗這樣對器官移植一無所知,當然也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的幼童。在修正之后,也消除了器官捐贈的年齡限制。
雖然對腦死有不同的意見,但只要當事人同意捐贈器官,家屬也比較能夠接受,可以認為是尊重病人的遺志。然而,如果當事人并未做出決定,竟然變成需要由家屬決定。
和昌越想越不知道該怎么辦,他把手機丟在一旁,站了起來。
他走出客廳,沿著走廊來到樓梯前,停下腳步,豎起了耳朵。二樓沒有哭聲,也沒有說話的聲音。
他遲疑地走上樓梯,走向走廊深處的臥室,敲了敲門,但沒有聽到回答。
熏子該不會自殺了吧?不祥的預感急速膨脹,和昌打開了門。房間內一片漆黑,他按了墻上的開關。
但是,熏子不在室內。加大型雙人床上放了三個枕頭,可見他們母子三人平時都睡在一起。和昌想著和目前狀況毫無關系的事。
熏子不在這里,會在哪里呢?和昌想了一下,沿著走廊往回走,那里有兩扇門,他打開其中一扇,房間內亮了燈。
那是差不多十三平方米大的西式房間,熏子背對著門口坐著,手上緊緊抱著一個很大的泰迪熊。那是瑞穗三歲生日時,熏子的父母送的禮物。
“最近啊,”熏子用沒有起伏的聲音說,“她經常一個人在這個房間玩耍,還說媽媽不可以進來。”
“……這樣啊。”
和昌巡視室內,房間內沒有任何家具,但墻邊并排放了兩個紙箱,可以看到里面放著娃娃和玩具樂器,還有積木。紙箱旁還放了幾本繪本。
“原本打算等瑞穗上小學后,這里作為她的書房。”
和昌點了點頭,走到窗邊。站在窗前可以看到庭院。當初建造這棟房子時,曾經想象自己站在庭院內,孩子在窗前向自己揮手。
“你已經打電話給你父母了,對嗎?”
“嗯。”熏子說,“他們都哭了,因為我一直沒打電話,所以他們猜想應該沒希望了。我媽連續對我說了好幾次對不起,還說想以死謝罪。”
想到岳母的心情,和昌也感到難過不已。
“是哦……他們對器官捐贈的事有什么看法?”
熏子抬起原本埋在毛絨娃娃中的臉。
“他們說,交給我們決定,因為他們無法做決定。”
和昌靠在墻上,身體滑了下去,直接盤腿坐在地上。“他們也這么說嗎?”
“你爸爸也這么說?”
“對,我爸說,他認為只有父母能夠決定這件事。”
“果然是這樣啊。”熏子把手上的泰迪熊靠在紙箱上,“真希望她可以出現在我夢里。”
“夢?”
“是啊,希望她出現在我夢里,然后告訴我她想怎么做。是希望就這樣靜靜地離開,還是希望至少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可以留在這個世界。這樣的話,我就會按她的意思去做,我們應該就沒有遺憾了。”說完,她緩緩搖了搖頭,“但這是不可能的事,今晚不可能睡得著。”
“我和我爸談了之后,也有相同的想法,很希望有方法可以了解瑞穗自己的想法。于是我在思考,如果她長大以后,能夠思考這個問題時,會做出怎樣的決定。”
熏子目不轉睛地看著泰迪熊:“瑞穗長大之后……嗎?”
“你認為呢?”
和昌預料熏子會回答“即使你問我,我也不知道”,但熏子微微偏著頭,沒有說話。
“之前在公園的時候,”不一會兒,她開了口,“她發現了幸運草,四片葉子的幸運草,是她自己發現的。她對我說,媽媽,只有這個有四片葉子。于是我對她說,哇,太厲害了,發現幸運草的人可以得到幸福,那就帶回家吧。結果你知道她說什么?”熏子問話的同時,把頭轉向和昌。
“不知道。”和昌搖了搖頭。
“她說,她很幸福,所以不需要了,要把幸運草留給別人,然后就留在那里,她說希望她不認識的那個人,能夠得到幸福。”
有什么東西從內心深處涌現,立刻進入了淚腺,和昌的視野模糊了。
“她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孩子。”他的聲音哽咽。
“是啊,是非常善良的孩子。”
“你教得很好。”和昌用指尖擦著淚水,“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