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守著歲月,用一生回答(2)
- 林徽因:不慌不忙的堅強
- 趙一
- 5133字
- 2017-06-29 09:38:51
1928年8月中旬,梁思成和林徽因結束了歐洲旅行回到家中。幾年不見,林徽因并沒有像梁啟超擔心的那樣變得“洋味十足”,他滿意地寫信對大女兒說:“新娘子非常大方,又非常親熱,不解作從前舊家庭虛偽的神容,又沒有新時髦的討厭習氣,和我們家的孩子像同一個模型鑄出來。”
雖然梁啟超一早就把林徽因當女兒看待,但是她知道,此時,自己不再是那個總和梁思成耍小脾氣的女孩子了,她要擔負起為人妻為人媳的責任,因而,也變得更加懂事、穩重。
早在兩人回國之前,梁啟超便開始為他們的工作籌劃奔忙了。起初,梁啟超希望兒子到清華大學任職,希望能增設建筑圖案講座,讓梁思成任教。但由于校長不便做主,需要學校評議會投票才可決定,所以,去清華大學任教一事便擱淺下來。
與此同時,位于沈陽的東北大學正在積極地招賢納士。東大新建建筑系,聘請畢業于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楊廷寶擔任系主任,然而,楊廷寶此時已經受聘于某公司,便轉而向東北大學推薦了尚未歸國的師弟梁思成。
清華懸而不決,東大求賢若渴,梁啟超審時度勢后,未征求兒子的意見,便當機立斷替梁思成做了應聘東北大學的決定。
臨近東大開學的時間,梁思成先行北上,林徽因便回福建老家接母親和二弟林桓,準備把他們安頓在東北,同時,也帶了堂弟林宣到東大建筑系就讀。在福州時,林徽因受到父親創辦的私立法政專科學校的熱情接待,并應了當地兩所中學之邀,做了《建筑與文學》和《園林建筑藝術》的演講。此行之后,林徽因再也沒有回到故鄉,這次演講便也成了她與家鄉的告別。
彼時,東大建筑系剛剛建立,所以只有梁氏夫婦兩名教員及四十多名學生。他們也和其他院系一樣完全采用西式教學,大家集中在一間大教室,座席不按年級劃分,每個教師帶十四五個學生。
林徽因時年二十四歲,教授美學和建筑設計課。她年輕活躍,知識淵博,談吐直爽幽默,非常受學生歡迎。
第一次講課,林徽因就把學生帶到沈陽故宮的大清門前,讓大家從這座宮廷建筑的外部進行感受,然后問:“你們誰能講出最能體現這座宮殿的美學建構在什么地方?”
學生們熱烈地討論起來,各抒己見。有的說是崇政殿,有的說是大政殿,有的說是迪光殿,還有的說是大清門。林徽因聽大家發表完看法,微笑著提示說:“有人注意到八旗亭了嗎?”學生們看著毫不起眼的八旗亭,困惑地看著林徽因。
林徽因說道:“它沒有特殊的裝潢,也沒有精細的雕刻,跟這金碧輝煌的大殿比起來,它還是簡陋了些,而又分列兩邊,就不那么惹人注意了,可是它的美在于整體建筑的和諧、層次的變化、主次的分明。中國宮廷建筑的對稱,是統治政體的反映,是權力的象征。這些亭子單獨看起來,與整個建筑毫不協調,可是你們從總體看,這飛檐斗拱的抱廈,與大殿則形成了大與小、簡與繁的有機整體,如果設計了四面對稱的建筑,這獨具的匠心也就沒有了。”
林徽因講課深入淺出,非常善于引導學生獨立思考。在她教過的四十多個學生中,走出了劉致平、劉鴻典、張镈、趙正之、陳繹勤這些日后建筑界的精英。她的學生當中還有堂弟林宣,晚年在西安冶金建筑學院擔任教授。
因為剛剛建系,教學任務繁重,林徽因經常給學生補習英語,天天忙到深夜。那時她已懷孕,卻并不顧惜自己,照樣帶著學生去爬東大操場后山的北陵。沈陽的古建筑不少,清代皇陵尤其多。林徽因、梁思成在教學之余忙著到處考察,常常深入建筑內部細心測量尺寸,將每個數據都詳細記錄在圖紙上。
林徽因曾說,建筑不僅僅是一門科學,也是一門需要感知的藝術。建筑師不能只會欣賞城市的高樓大廈,也要經得住荒郊野外的風餐露宿。而他們的建筑生涯,也才剛剛開始。
第一次畢業設計
梁漱溟先生曾在《紀念梁任公先生》一文中寫道:“任公為人富于熱情……有些時天真爛漫,不失其赤子之心。其可愛在此,其偉大亦在此。”梁啟超先生的赤子之心,便是體現在他與孩子們的相處上。于他們而言,梁啟超既是慈父,也是朋友。無論是學業、事業還是婚姻,梁啟超都為孩子們牢牢把關,細心督促,是孩子們生活中的良師益友。
自林長民去世后,梁啟超便視林徽因如己出,用十二分的溫情和厚愛待她。對于梁林夫婦而言,父親梁啟超始終是他們的精神支柱。
當得知梁啟超重病住院的消息,梁思成、林徽因便心急如焚地從沈陽趕回家,而此時,梁啟超已經住院近一周的時間。
梁啟超曾經患有尿血癥,1926年3月,去協和醫院檢查時,醫生發現其右腎有一個黑點,診斷為瘤。醫生建議切除右腎,梁啟超素來信奉西醫,便聽醫生建議做了手術。但手術后病情沒有絲毫緩解,大夫又懷疑病根在牙齒,于是連拔了八顆牙,尿血癥仍不減;后又懷疑病根在飲食,梁啟超被餓了好幾天,仍無絲毫好轉。醫生只得宣布“無理由之出血癥”。
此時,梁啟超的身體已經每況愈下。徐志摩匆匆從上海趕來探望老師,也只能隔著門縫看上兩眼。他望著瘦骨嶙峋的梁啟超,禁不住涌出眼淚。林徽因告訴他:“父親平常做學問太苦了,不太注意自己的身體,病到這個程度,還在趕寫《辛稼軒年譜》。”
采用中藥治療一段時間后,梁啟超的病情竟然略有好轉,不但能開口講話,精神也好了些。梁思成心里高興,就邀了金岳霖、徐志摩幾個朋友到東興樓飯莊小聚,之后又一起去老金家探望他母親。
1929年1月17日,梁啟超病情再次惡化。醫生經過會診,迫不得已決定注射碘酒。
第二天,病人出現呼吸緊迫,神志已經處于昏迷狀態。梁思成急忙致電就職于南開大學的二叔梁啟勛。當日中午,梁啟勛就帶著梁思懿和梁思寧趕到協和醫院,梁啟超尚存一點神志,但已不能說話,只是握著弟弟的手,無聲地望著兒子兒媳,眼中流出幾滴淚水。
當天的《京報》《北平日報》《大公報》都在顯著的位置報道了梁啟超病危的消息。兩天后,梁啟超在醫院病逝,終年五十六歲。
之后,梁思成與林徽因一同為梁啟超設計了墓碑,這是他們畢業后的第一件設計作品。墓碑采用花崗巖材質,碑形似榫,古樸莊重,不事修飾。正面鐫刻“先考任公政君暨先妣李太夫人墓”,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表明墓主生平事跡的文字。這也是梁啟超的遺愿。
梁啟超少年得意,被稱為神童,維新變法失敗后流亡日本,回國后曾做過北洋政府的財政總長,后期閉門著書,成學問大家。稱贊他的人說:“過去半個世紀的知識分子,都受了他的影響。(曹聚仁)”“他的功績實不在章太炎輩之下。(郭沫若)”“為吾國革命第一大功臣。(胡適)”也有貶損痛罵者言“梁賊啟超(康有為)”。“有極熱烈的政治思想、極縱橫的政治理論,卻沒有一點政治辦法,尤其沒有政治家的魄力。(周善培)”梁啟超本人對這些評價了然于胸:“知我罪我,讓天下后世評說,我梁啟超就是這樣一個人而已。”
最能概括梁啟超一生的評價,于兒媳婦林徽因看來,莫過于沈商耆的挽聯:
三十年來新事業,新知識,新思想,是誰喚起?
百千載后論學術,論文章,論人品,自有公平。
開學后,林徽因和梁思成回到東大。
1929年夏季,梁思成與林徽因在賓夕法尼亞大學讀書時的同窗好友陳植、童寯和蔡方萌應夫婦二人的邀請,來到東北大學建筑系任教。
在大家的努力下,建筑系的教學逐漸走上正軌。1929年,張學良公開懸賞征集東大校徽。最終,林徽因設計的“白山黑水”圖案中選。圖案的整體是一塊盾牌,正上方是“東北大學”四個古體字,中間有八卦中的“艮”卦,同樣代表東北,正中為東大校訓“知行合一”,下面則是被列強環繞、形勢逼迫的巍峨聳立的皚皚白山和滔滔黑水。校徽構思巧妙,很好地呼應了校歌內容。
得知徽因的作品被選中,幾個老同學到梁家又是一番慶賀。
愜意的生活仍然蒙著一層陰影,而且有越來越沉重的趨勢。各派勢力爭奪地盤,時局混亂,社會治安極不穩定,“胡子”時常在夜間招搖而過。太陽一落山,“胡子”便從北部牧區流竄下來。東大校園地處郊區,“胡子”進城,必經過校園,馬隊飛一樣從窗外飛馳而過。此時家家戶戶都不敢亮燈,連小孩子都屏聲靜氣,不敢喧嘩。梁家一幫人聊到興致正好的時候,也只能把燈關掉,不再出聲。林徽因在晚上替學生修改繪圖作業,時常忙碌到深夜,有時隔窗看一眼,月光下“胡子”們騎著高頭駿馬,披著紅色斗篷,很是威武。別人感到緊張,林徽因卻說:“這還真有點羅曼蒂克呢!”
這年8月,林徽因返回北平,在協和醫院生下大女兒。為紀念梁啟超,取其書房雅號“飲冰室”,為女兒取名再冰。寶寶的第一聲啼哭,引爆了窗外一片嘹亮的蟬鳴。從此,兩顆心就像漂泊的風箏被這根純潔的紐帶系在一起,再也無法分開。
做了母親后,林徽因的身子更弱了。1930年冬天,隨著病情的加重,林徽因在梁思成的陪同下回到北平,定居靜養。
在心中修籬種菊
人生總有一個時刻,想與時光背道而馳,在歲月里靜靜沉寂。在那片溫和寧靜的天地間,我們將整個生命根植于此,守著光陰,伴著青山,與歲月,就此長眠。
大抵是繁華世態太耀眼,所以,我們努力地想要減去繁復,想要尋找到一些心靈的沉淀與洗滌,努力摒棄浮躁,視清涼為超脫。生命雖然脆弱,但也十分固執,誰也不能刪改情節或是結局。或許有一天,當我們都回歸寧靜,便可獲得生命的本真。
1931年3月,林徽因檢查出肺結核,雖是舊疾,但多半也是累出來的。
東北大學建筑系還處在嬰兒期,教學任務繁重,而林徽因又是個在工作上不能出一點問題的“偏執狂”,她覺得一件事情要么就不干,要么就干好。可是哪件事情能丟下不干呢?她是教師,備課總要精細負責吧;課還要講得有深度,可不能讓學生沒有收獲,覺得無聊;對英語水平不高的學生,更不能落下;建筑系學生要交繪圖作業,學生的作業老師能不給認真批改么……
這還不是全部,回到家里,林徽因是個小小女孩子的媽媽,孩子病了得細心照看;孩子學說話了,也得花時間耐心地陪著她。
在醫生和家人的建議下,林徽因停止了一切工作,來到北平西郊的香山靜養。
春天的香山,山花爛漫,嬌柔中透出一種令人迷惑的美,肆無忌憚地張揚著生氣。早春的空氣是濕潤的,陽光也是溫和有加,無論是樹或花,都像比賽似的抽著新芽。一晃眼,香山就成了花的海洋。桃花、杏花、海棠、迎春織成的花海隱隱浮動,讓人見了舒心暢快。夾雜其間的綠意卻顯得寧靜和平,它淹沒在那脆弱而洶涌的薄紅淺黃里,獲得一種自我滿足的安靜。
這難得悠閑的好時光,讓林徽因重拾往日的心情。在這里,她復誦著早已諳熟于心的天成佳句,在寧靜的夜晚獨自伏案寫作。她早年最出名的詩歌與小說,大多是這期間寫下的。
山間春色,萬物生長,唯美浪漫的景致開啟了林徽因塵封已久的詩情,為此,她寫下了許多曼妙的詩篇。
桃花,
那一樹的嫣紅,
像是春說的一句話:
朵朵露凝的嬌艷,
是一些
玲瓏的字眼,
一瓣瓣的光致,
又是些
柔的勻的吐息;
含著笑,
在有意無意間
生姿的顧盼。
看,——
那一顫動在微風里
她又留下,淡淡的,
在三月的薄唇邊,
一瞥,
一瞥多情的痕跡!
這《一首桃花》是林徽因在徐志摩和張歆海夫婦、張奚若夫婦到香山看望自己時,拿出來讀給大家聽的。一首詩誦罷,引來老友們的交口稱贊,徐志摩說:“徽因的詩,佳句天成,妙手得之,是自然與心靈的契合,又總能讓人讀出人生的況味。這《一首桃花》與前人的‘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是同一種境界。”
在香山養病的那段時光,林徽因接觸最多的就是詩歌,讀得最多的自然是徐志摩送她的詩集。每次來看林徽因,徐志摩都會帶一些詩集給她,雪萊、勃朗寧、拜倫……這些曾經充滿了他們英倫時光的美麗詩句,再度將他們包圍。時光好像亦跟著倒流了。
他們熱切地談論著詩,也寫詩,沉浸在詩歌的世界里,忘了時間和空間,忘了林徽因令人心焦的肺病、煩瑣的家務,忘了徐志摩“走穴”般頻繁的講課、捉襟見肘的經濟狀況、陸小曼的任性……這些惱人的話題,他們從不提起。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徐志摩是否還會向那個十六歲的女學生吐露自己原配妻子的土氣、婚姻的壓抑,以及向她熱烈地告白?或者像十年后的今天一樣,把一切的不如意都埋在心底,不流露分毫不快,只給她和她的丈夫一個舒心的笑顏和輕松愉快的氛圍?
很多個寂靜的夜,徐志摩沐浴著冷冷的月光,遙望著香山的方向,也許,還有山中的她,寫下了著名的《山中》:
庭院是一片靜,
聽市謠圍抱;
織成一地松影——
看當頭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松,
有更深的靜。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陣清風,
吹醒群松春醉,
去山中浮動;
吹下一針新碧,
掉在你窗前;
輕柔如同嘆息——
不驚你安眠!
這首詩寫在徐志摩生命的最后一年。人們以為,它表達了詩人對昔日戀人如今超乎友情又異于愛情的細膩情懷。
席慕蓉說,在年輕的時候,如果愛上一個人,不管相愛時間長短,一定要溫柔相待,所有的時刻都十分珍惜,這樣就會生出一種無瑕的美麗。假如不得不分離,也好好再見,將這份情意和記憶深藏心底。慢慢地,我們就會知道,“在驀然回首的剎那,沒有怨恨的青春才會了無遺憾,如山岡上那輪靜靜的滿月”。那些流年似水的日子,也因為這份愛而終生懷念。
在最好的歲月里遇到心愛的人,能夠相守固然是一生的幸福,但只要彼此擁有過動人也撩人的心跳,一切就已經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