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守著歲月,用一生回答(4)
- 林徽因:不慌不忙的堅強
- 趙一
- 4789字
- 2017-06-29 09:38:51
徐志摩去世后,胡適打算為徐志摩出版文集,便寫信給凌叔華,要求從她那里拿到“八寶箱”。凌叔華在寫給胡適的回信中說,箱子里面有陸小曼的兩冊日記,寫在和徐志摩熱戀初期,其中有不少是罵林徽因的話,因此,此箱不便交與林徽因,當由徐志摩的遺孀陸小曼所有。
但胡適并沒有將箱子交給陸小曼,而是全部交給林徽因。不過,凌叔華在將徐志摩全部遺稿交給胡適前,自己私藏了《康橋日記》中的兩冊。《康橋日記》是徐志摩熱戀林徽因時寫下的感情獨白,并在生前承諾日后將歸林徽因保管。
后來,凌叔華想要收集《康橋日記》,由自己編輯出版,便找到林徽因,希望從她這里征集徐志摩致林的書信。林徽因婉言說,信在天津,且內容大部分為英文,不方便馬上收集,并順勢問及被凌叔華扣下的那兩本日記。凌叔華不好明確拒絕,就約定三天后讓林來家里取。臨走前,林徽因讓凌叔華帶走了“八寶箱”里兩本陸小曼的日記,希望能從凌那里交換到屬于自己的《康橋日記》。
但是,三天后,林徽因并沒有在凌叔華家里見到她,只得到凌叔華留下的一封信,說是日記沒有找到,這幾天忙碌,要周末才有空尋找。林徽因知道凌叔華有意拖延,氣得一夜沒睡,無奈之下,便向胡適求助。于是,胡適另寫一信給凌叔華:
昨始知你送在徽因處的志摩日記只有半冊,我想你一定是把那一冊半留下作傳記或小說材料了。但我細想,這個辦法不很好。……你藏有此兩冊日記,一般朋友都知道……
所以我上星期編的遺著略目,就注明你處存兩冊日記。……今天寫這信給你,請你把那兩冊日記交給我,我把這幾冊英文日記全付打字人打成三個副本,將來我可以把一份全的留給你做傳記材料。
在胡適的勸說下,凌叔華將半本《康橋日記》交給林徽因。
但是,拿回的日記依舊是不完整的。林徽因將這半本和自己手上的一對比,發現仍有被截去的四頁。如此,林徽因對凌叔華很是不滿,而凌叔華也對林徽因從此心生芥蒂。至于殘缺的四頁是否最終被林徽因要回,我們已不得而知。到此,由“八寶箱”鬧出的風波已大抵告一段落。
對于如此心切地想要得到《康橋日記》的原因,林徽因自己的解釋是“好奇”“紀念老朋友”,至于是否真有“銷毀”過往的動機,恐怕世人無法知曉了。《康橋日記》沒有公開發表的原因,林徽因在之后寫給胡適的一封信中說,是因為“年青的厲害”,“文學上價值并不太多”,況且,當事人大多健在,這些日記在當時出版是不合時宜的,也不急著用這些材料寫傳記。
日后,徐志摩“八寶箱”中的遺稿,由陸小曼整理后以“愛眉小札”和“眉軒瑣語”為題發表。而林徽因手中遺存的“日記”,早已灰飛煙滅,一如那消散在康河霧靄中的英倫之戀,在十里洋場樂聲中的你儂我儂里,不見蹤影。
歷史也許并不如煙,即使無法改變,也早已說不清,道不明了。
與冰心的齟齬
“她(林徽因)缺乏婦女幽嫻的品德。她對于任何問題(都)感到興趣,特別是文學和藝術,具有本能的、直接的感悟。生長富貴,命運坎坷,修養讓她把熱情藏在里面,熱情卻是她生活的支柱。喜好和人辯論——因為她熱愛真理,但是孤獨、寂寞、抑郁,永遠用詩句表達她的哀愁。”
這是李健吾的散文《林徽因》中的一節內容。李健吾和林徽因是在1934年年初認識的。當時,林徽因在《文學季刊》上讀到李健吾關于《包法利夫人》的論文,極為贊賞,就寫信給李健吾邀請他來“太太客廳”參加聚會。
李健吾在散文里說,林徽因和另一位女詩人冰心的關系“既是朋友,同時又是仇敵”。林徽因親口對他講起過一件趣事:冰心寫了一篇小說《我們太太的客廳》諷刺她,因為每到星期六下午,便有若干朋友以她為中心談論各種現象和問題。彼時,林徽因恰好由山西調查廟宇回到北平,帶了一壇又香又陳的山西醋,立即叫人送給冰心吃用。
這篇小說從1933年9月27日開始在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連載。小說單刀直入地描述道:一幫上層人士聚集在“我們太太的客廳”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盡情揮灑各自的情感之后星散而去。太太滿身疲憊、神情萎靡并有些窩囊的先生回來了,那位一直等到最后渴望與“我們的太太”攜手并肩外出看戲的白臉薄唇高鼻子詩人只好無趣地告別“客廳”,悄然消失在門外逼人的夜色中。整個太太客廳的故事到此結束。
小說對人物做了諸多模糊處理,和林徽因的文化沙龍完全不同,但影射的痕跡仍然明顯。特別是對于詩人、哲學家的外貌描寫,一看就是以徐志摩和金岳霖為原型。小說中的“太太,無論哪時看見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云彩……”更是讓人馬上聯想到徐志摩的詩歌。
《我們太太的客廳》發表以后,引起天津乃至全國文化界的高度關注。小說中塑造的“我們的太太”、詩人、哲學家、畫家、科學家、風流的外國寡婦,都有一種明顯的虛偽、虛榮與虛幻的鮮明色彩,這“三虛”人物的出現,對社會、對愛情、對己、對人都是一股頹廢情調和萎縮的濁流。
冰心以溫婉又不失調侃的筆調,對此做了深刻的諷刺與抨擊。金岳霖后來曾說過,這篇小說“也有別的意思,這個別的意思好像是三十年代的中國少奶奶們似乎有一種‘不知亡國恨’的毛病”。
冰心的先生吳文藻與梁思成同為清華學校1923屆畢業生,且二人在清華住同一間宿舍,是真正的同窗;林徽因與冰心是福建同鄉。這兩對夫婦曾先后留學美國,曾在綺色佳(注:今譯伊薩卡)有過愉快的交往。只是時間過于短暫,至少在1933年晚秋這篇明顯帶有影射意味的小說完成并發表,林徽因派人送給冰心一壇子山西陳醋之后,二人便很難再作為“朋友”相處了。
1938年之后,林徽因與冰心同在昆明居住了近三年,且早期的住處相隔很近,步行只需十幾分鐘,但從雙方留下的文字和他人的耳聞口傳中,從未發現二人有交往的經歷。
而這一切的緣由,大抵是因為徐志摩的死讓冰心對林徽因心生芥蒂。
徐志摩因飛機失事遇難后,冰心給老友梁實秋寫信說:
志摩死了,利用聰明,在一場不人道不光明的行為之下,仍得到社會一班人的歡迎的人,得到一個歸宿了!……他生前我對著他沒有說過一句好話,最后一句話,他對我說的:“我的心肝五臟都壞了,要到你那里圣潔的地方去懺悔!”我沒說什么。我和他從來就不是朋友,如今倒憐惜他了。他真辜負了他的一股子勁!談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誤他?”“他誤女人?”也很難說。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處就得不著,女人的壞處就使他犧牲了。——到這里,我打住不說了!
顯然,這封信的落腳點是在“女人的壞處就使他犧牲”上。只是,冰心所暗示的“女人”是誰,想必梁實秋和她都心照不宣。
在徐志摩詩歌創作的鼎盛時期,與他走得最近的有三個女人,即陸小曼、林徽因、凌叔華。而最終的結局是,陸小曼嫁給了徐志摩,林徽因嫁給了梁思成,凌叔華嫁給了北大教授陳西瀅。
冰心為徐志摩鳴不平,認為女人利用了他,犧牲了他,其中大概也包括林徽因。徐志摩幾次追求林徽因盡人皆知,為了趕林徽因的講座在大霧中乘飛機,在當時也流傳甚廣。梁從誡承認:“徐志摩遇難后,輿論對林徽因有過不小的壓力。”
只是,冰心從不承認《我們太太的客廳》是在影射林徽因,在公眾場合提起林徽因,也是一團和氣。1987年,冰心在談到自“五四”以來的中國女作家時提到了林徽因,說:“1925年我在美國綺色佳會見了林徽因,那時她是我的男朋友吳文藻的好友梁思成的未婚妻,也是我所見到的女作家中最俏美靈秀的一個。后來,我常在《新月》上看她的詩文,真是文如其人。”
20世紀90年代初期,冰心在一次采訪中說,《我們太太的客廳》諷刺的不是林徽因,而是陸小曼。只是,小說中“我們的太太”和陸小曼實在沒什么瓜葛,冰心不過是在使用障眼法罷了。
如今,斯人已逝,孰是孰非,早已如一縷塵煙,在歲月的光影里漸漸模糊。
冰心多壽多福,一直活到1999年,以九十九歲中國文壇祖母的身份與聲譽撒手人寰,差一點橫跨三紀。林徽因比冰心小四歲,卻命途多舛,天不假年,早早于1955年五十一歲時乘鶴西去。
恩怨糾葛也好,憤憤不平也罷,歷史給世間留下的,終是一聲悲嘆。
心懷夢想,內心篤定
女子,心懷夢想,內心篤定,舉手投足之間便有一種奇特的光芒,那是一種如水般堅韌的力量,能穿透所有的堅硬,抵達彼岸。
她的一生微瀾起伏,又清麗明朗,如詩一般,既有慷慨纏綿的夢殘歌罷,又有奔放輕盈的澎湃激昂,在詩意的世界,涓涓流淌。
于她而言,“建筑”是另外一個世界,凝固的詩。
1932-1935年,林徽因和梁思成等一幫中國營造學社的同人進行野外勘察,以考察中國古建筑為主。當時,中國營造學社是一個私立機構,創始人朱啟鈐曾在北洋政府擔任交通總長、內務總長、代理國務總理,他下野后,創辦了中國營造學社,專門研究中國古代建筑。
1931年,梁氏夫婦離開東北大學回到北平,加盟中國營造學社,梁思成任研究部主任,林徽因擔任校理。中國營造學社的考察,從1932年夏天開始,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平郊的古建筑。1932年6月11日,梁思成帶著營造學社一個年輕社員和一個隨從前往這次野外考察的第二站——寶坻的廣濟寺。他在《寶坻縣廣濟寺三大士殿》中記錄了這次考察的收獲:
抬頭一看,殿上部并沒有天花板,《營造法式》里所稱“徹上露明造”的。梁枋結構的精巧,在后世建筑物里還沒有看見過,當初的失望,到此立刻消失。這先抑后揚的高興,趣味尤富。在發現薊縣獨樂寺幾個月后,又得見一個遼構,實是一個奢侈的幸福。
然而此時,林徽因并沒有和丈夫共同體驗這種幸福,因為她這時已懷有身孕,還有兩個月,他們的兒子就將出生。
雖然不能跟隨丈夫去實地考察,但林徽因還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參與、支持梁思成的事業——撰寫建筑論文或著作。夫妻倆于1932年共同撰寫了《平郊建筑雜錄》。林徽因在開篇寫道:
這些美的存在,在建筑審美者的眼里,都能引起特異的感覺,在“詩意”和“畫意”之外,還使他感到一種“建筑意”的愉快。
……
無論哪一個巍峨的古城樓,或一角傾頹的殿基的靈魂里,無形中都在訴說,乃至于歌唱,時間上漫不可信的變遷;由溫雅的兒女佳話,到流血成渠的殺戮。他們所給的“意”的確是“詩”與“畫”的。但是建筑師要鄭重鄭重的聲明,那里面還有超出這“詩”“畫”以外的“意”存在。
以優美的文筆和富有創造性的文字對枯燥的古建筑進行委婉的描述,把科學考察報告寫得像散文一樣具有可讀性,這是林徽因對于丈夫最好的幫助,也是她作為一個建筑學者的獨特貢獻。
同年,林徽因又發表了《論中國建筑之幾個特征》:
因為后代的中國建筑,即達到結構和藝術上極復雜精美的程度,外表上卻仍呈現出一種單純簡樸的氣象,一般人常誤會中國建筑根本簡陋無甚發展,較諸別系建筑低劣幼稚。這種錯誤觀念最初自然是起于西人對東方文化的粗忽觀察,常作浮躁輕率的結論,以致影響到中國人自己對本國藝術發生極過當的懷疑乃至于鄙薄。……外人論著關于中國建筑的,尚極少好的貢獻,許多地方尚待我們建筑家今后急起直追,搜尋材料考據,作有價值的研究探討,更正外人的許多隔膜和謬解處。
林徽因的論述也解釋了,為什么她和梁思成不利用自己的專業去做工程、做設計,輕松快速地賺錢(當時北平只有兩家中國人開辦的建筑事務所,以梁林兩人的留學背景,做這樣的事情輕而易舉),而是選擇了冷門的中國古建筑作為研究對象。
如果說,文學是林徽因的摯愛,那么,建筑亦是她畢生都無法割舍的事業。1932年8月,梁家的第二個孩子梁從誡出生后不久,林徽因便迫不及待地加入營造學社的考察隊伍。她和丈夫一起跋山涉水,風餐露宿,輾轉于窮鄉僻壤、荒郊野外,開始對中國的古建筑進行詳細的考察。
為理想孑然而走
到底是堅毅鏗鏘的女子,有為理想孑然而走的勇氣,亦有對夢想的堅持與忍耐。她是那個時代里,優雅明麗的美好。
1933年,林徽因開始了她的古建筑考察工作。前往山西大同的云岡石窟,便是其中一次重要的考察。
當火車駛入大同站時,梁思成、林徽因等營造學社的同事看到眼前的景象都愣住了。他們無法相信,這般破敗的景致就是曾經恢宏一時的遼、金兩代的陪都——西京。從火車站廣場上望出去,沒有幾座像樣的樓房,大都是些窯洞式的平房,滿目敗舍殘墻。大街上沒有一棵樹,塵土飛揚直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