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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汪朗:汪曾祺的固執(代序)

許多認識我們家老頭兒汪曾祺的人,都說他人很隨和,一塊兒參加活動時很少跟人較勁,還經常抖點小機靈,逗得大家哈哈笑,和年輕作家的關系尤其好。其實,這個老頭兒既有隨和的一面,也有認死理兒的時候,甚至相當固執。

老頭兒在家里脾氣也挺好,少有疾言厲色的時候。由于脾氣好,有時還難免受點兒欺負,被家里人呼來喝去的。老頭兒地位不高的一個標志,就是全家人都管他叫老頭兒。最初是媽媽叫,后來是我們兄妹叫,再后來他的孫女和外孫女也都跟著叫起了老頭兒。他還都樂呵呵地答應,好像這就是他的名字。倒是外人有些看不慣,我的丈母娘到家里做客,回去就皺著眉頭和我愛人說,卉卉怎么管爺爺叫老頭兒啊?簡直沒大沒小。老頭兒聽了哈哈笑,全然不以為意,后來還寫了一篇文章論述他對“沒大沒小”的看法,這就是《多年父子成兄弟》。其中有一段是這么說的:

我的孩子有時管我叫“爸”,有時叫我“老頭子”!連我的孫女都跟著叫。我的親家母說這孩子“沒大沒小”。我覺得一個現代的、充滿人情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最沒意思。

兒女是屬于他們自己的。他們的現在,和他們的未來,都應由他們自己來設計。一個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孩子的父親是愚蠢的,而且,可惡!另外,作為一個父親,應該盡量保持一點童心。

因此,汪曾祺的“老頭兒”這個稱謂,完全是他自找的。

孫女和外孫女不但管汪曾祺叫老頭兒,還經常給他上課,對他的文章說三道四。一次,我們全家人在一起聊老頭兒的作品,大家都說的是好話,只有汪卉氣哼哼地說:“爺爺寫的東西一點也不好。沒詞兒。”當時她上小學四五年級,老師讓他們從文學作品里找點名言警句,用在自己的作文里,她于是找了老頭兒的書翻了一個遍,結果毫無收獲。很生氣。她的表妹比她低一年級,也站在一邊敲邊鼓,慢騰騰地說:“就是嘛。另外中心思想一點也不突出,扯著扯著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按我們老師的評分標準,最多算個二類文。”

老頭兒聽了哈哈笑,嘴里還一再重復著:“沒詞兒,沒詞兒,說得好,說得好!”

汪曾祺年輕時寫的文章,里面的詞兒多得很,真是才氣縱橫,看著都吃力。不過這個毛病很快被他的老師沈從文指出來了。他晚年回憶說,上大學時他曾寫過一篇小說,通篇都是對話,里面的人物說的話都很有哲理。沈先生看過之后說,你寫的不是對話,是兩個聰明腦殼在打架。這話讓他記了一輩子,從此明白對話要符合人物的身份性格,不能成為作者顯示才華的手段。這篇文章的題目老頭兒早忘了,手頭也沒有存稿。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全集》,居然收錄了這篇小說,名字叫《葡萄上的輕粉》。其中一段文字是這樣的:

“你在干甚么,僅向草叢里的黑暗深處看,又把煙噴向你所看的地方?跟別人一起而沉默至一吾靈偽。”

“你看這種豆子,野生的,春天開的花是深紫色的,樣子像麝香豌豆,整個的花還不及麝香豌豆一個瓣子大,它的卷須也就像一根須發。……”

“你把我僅有的一點植物學興趣整個打消了!你看了半天豆子,就在半天當中已經有多少豆子在你眼前掙破了莢子撒在地里了!”

“我從來沒有一刻不說話。”

“這句話已經浸了許多唾液,碰一碰就發臭;沉默也是一種語言。”

“文到全篇都是警句時便不復有警句。”

確實是兩個聰明腦殼在打架。幸虧有沈先生提醒,不然汪曾祺還不知會寫成什么樣子。不過,這類文章是他二十多歲寫的,正是年少輕狂肆意逞才的時候,寫成這樣也不足怪。后來他對文字理解更深,運用更加純熟,花花詞兒越來越少,文章也更有味道了。因此,沒詞兒可以說是汪曾祺的一種文學追求。

老頭兒平時喜歡畫上兩筆畫,這也成了孫輩的批判對象。一次他畫了一幅荷花,兩個孩子看了之后說,荷花應該是長在水里的啊,怎么看不出來呢?咱們給他添上吧,于是兩個人便在畫的下面添上了幾道水紋。看了看又說,右邊怎么空了那么多地方啊,添上兩朵花吧,于是又畫上了兩朵荷花,把老頭兒好好的一幅畫弄得全然不成樣子。可是老頭一點反應都沒有,好像沒有這回事。前一段家里收拾東西,居然把這幅畫找出來了,看了看,還挺有意思的,這應該是老頭兒和孫輩合作的唯一作品了。

還有一次,兩個孩子上街逛商店,回來時給老頭兒帶了一件禮物,一個小小的鳥窩模型,窩里有幾只小蛋,窩邊上立著一只小鳥。她們很認真地對老頭兒說:“爺爺,你畫的鳥太丑了,老是瞪著大眼睛,脖子還梗著。以后照著這個鳥好好畫啊。”老頭兒聽了一點也不生氣,笑呵呵地把鳥窩放進了自己的書柜,一直留著。不過,他畫的鳥還是瞪著眼睛,梗著脖子,不改。

老頭兒雖然脾氣很好,但偶爾也有發火的時候,有時還挺激烈。主要是在他覺得自己受到不公平待遇的時候。“四人幫”倒臺之后,老頭兒又被清查了一番,而且罪名很是離奇。當時有人說,“四人幫”倒臺前預感到局勢可能有變,于是安排一些人潛伏下來,以便東山再起。這些人便是“四人幫”的“第二套班底”,而汪曾祺便是其中一員。其根據是,當年這個汪曾祺是“四人幫”的紅人,參加了樣板戲創作,還上過天安門,后來此人好像不太受重用了,這其實是“四人幫”的有意安排,目的是讓他們這批人淡出人們的視線,以便潛伏下來。這當然屬于“老虎聞鼻煙,沒有那八宗事”,但是當時卻有人當成了真事,四處調查,還讓老頭兒沒完沒了地做檢查,寫各種交代材料。弄得他很是郁悶。好在當時已經沒有批斗了,也不用隔離,每天都能回家。他回家后常常喝上點小酒,然后就發脾氣,說自己冤枉,罵清查人員不懂政策,還手握菜刀大聲嚷嚷,我要斷指明志,以后再不寫東西了。后來,他有了紓解憤懣的新法子,就是畫畫。喝完酒,就鋪開紙,畫畫。畫瞪著眼睛的魚,蜷著一條腿的鳥,畫完了還題上字:八大山人無此霸悍。后來清查不了了之,他的脾氣也小多了。以后他寫文章有了些名氣,到處有人捧著,人也更隨和了。

老頭兒在一般事情上都還隨和,但有時候也固執,這主要表現在對待文學作品上。六十歲以后,汪曾祺在文壇有點“影響”了,也經常給人寫些評論。他曾經說自己是“也寫書評也作序,不開風氣不為師”。后一句看似謙虛,實則有些小得意,前一句倒是大實話。他寫的書評序言,好話居多,很有一條原則,就是絕對不添油加醋,把不足說成優點。像林斤瀾、鄧友梅兩位叔叔,跟他都是幾十年的交情了,但他給他們寫評論,也都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好就是好,不好的地方,任憑誰寫的也不會說好。林叔叔后來在寫作上有很多變革和嘗試,有時文字有些澀,老頭兒不太贊同。一次,他受托寫一篇林斤瀾《矮凳橋》系列小說的評論,里面說了肯定的話,最后很委婉地說:“斤瀾的語言越來越澀了。我覺得斤瀾不妨把他的語言稍微往回拉一拉,更順一點。這樣會使讀者覺得更親切。順和澀我覺得是可以統一起來的。斤瀾有意使讀者陌生,但還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陌生和親切也是可以統一起來的。讓讀者覺得更親切一些,不好么?”最后一句是:“董解元云:‘冷淡清虛最難做’。斤瀾珍重。”一句“珍重”,飽含真情,同時也表明了老頭兒的態度。這才是真朋友。

對待自己的作品,老頭兒也是十分固執,往往是想透了才動筆,輕易不進行修改。老頭兒和林斤瀾的關系很深,八十年代中期常邀林叔叔經常到家里喝酒,兩人還經常結伴到各地巡游講課。他去世后,我們每到春節都要去林斤瀾家拜個年,聊聊天。林叔叔說,老頭兒給他作品提的意見,他基本都改了。但是他給老頭兒提的建議,老頭兒基本都沒聽。比如說,老頭兒寫過一篇《黃油烙餅》,說的是三年困難時期的農村生活。其中有一段說當時地方要開三級干部會,殺豬宰羊,“三級干部會就是三級干部吃飯”。林斤瀾建議把三級干部吃飯改成三級干部會餐,因為當時流行會餐這個詞。老頭兒認真想了想,最后還是沒有改。我猜想,他的這篇小說是以一個八歲的農村孩子蕭勝的視角看待各種事物的,而這樣一個孩子的頭腦中不會有會餐這樣的詞匯,因此只能用“吃飯”。這個猜想并非沒有根據。《黃油烙餅》中還有一段寫的是蕭勝和他爸爸到壩上的見聞,其中寫到一片馬蘭:

喝,這一大片馬蘭!馬蘭他們家鄉也有,可沒有這里的高大。長齊大人的腰那么高,開著巴掌大的藍蝴蝶一樣的花。一眼望不到邊。這一大片馬蘭!他這輩子也忘不了。他像在一個夢里。

老頭兒后來在一篇文章中說,如果蕭勝是個城市里的孩子,他看到這片馬蘭的感覺就應該是“進入了一個童話世界”,但是這個八歲的農村孩子不會有這樣的詞匯,因此他只能寫成,“他像在一個夢里”。

汪曾祺如此“摳字眼”,很大程度來自于他的老師沈從文先生的一句教誨:“貼到人物寫”。對于這一點,老頭兒有過許多闡述,其中有一點,就是“寫其他部分都要附麗于人物。比如說寫風景也不能與人物無關。風景就是人物活動的環境,同時也是人物對周圍環境的感覺。風景是人物眼中的風景,大部分時候要用人物的眼睛去看風景,用人物的耳朵去聽聲音,用人物的感覺去感覺周圍的事件。你寫秋天,寫一個農民,只能是農民感覺的秋天,不能用寫大學生感覺的秋天來寫農民眼里的秋天。……我曾經有一句沒有解釋清楚的話,我認為‘氣氛即人物’,講明白一點,即是全篇每一個地方都應浸透人物的色彩。敘述語言應該盡量與人物靠近,不能完全是你自己的語言。對話當然必須切合人物的身份,不能讓農民講大學生的話。”

還有一件事能看出老頭兒對于文字的固執。他在1982年寫過一篇短文,題目叫《說短》。其中有這樣一段話:

現代小說是忙書,不是閑書。現代小說不是在花園里讀的,不是在書齋里讀的。現代小說的讀者不是有錢的老婦人,躺在櫻桃花的陰影里,由陪伴女郎讀給她聽。不是文人雅士,明窗凈幾,竹韻茶煙。現代小說的讀者是工人、學生、干部。他們讀小說都是抓空。他們在碼頭上、候車室里、集體宿舍、小飯館里讀小說,一面讀小說,一面抓起一個芝麻燒餅或者漢堡包(看也不看)送進嘴里,同時思索著生活。現代小說要符合現代生活方式,現代生活節奏。現代小說是快餐,是芝麻燒餅或漢堡包。當然,要做得好吃一些。

文章在報紙上發表時,編輯將“漢堡包”都改成了“面包”。這一改動并非沒有道理,因為當時國內沒有一家肯德基和麥當勞,中國人還沒見過漢堡包長得什么模樣。老頭兒為此老大不高興,嘟囔了好幾天。其實他也沒見過漢堡包,只是覺得漢堡包是現代快節奏生活的代表,面包則體現不出這個特點。“另外,面包那么干,叫人怎么吃啊?”于是,這篇文章在收入文集時,他堅決把里面的面包都改回了漢堡包。人文社出版《全集》時,因為要依據文章最早發表時的文字,于是編輯很負責地把“漢堡包”又改回了“面包”。我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后果和老頭兒的態度,看了校樣后趕緊又查找資料,根據他生前編定的《晚翠文談》,把“面包”又改回了“漢堡包”,并加了一段說明告訴編輯是這么回事,最后這篇文章終于帶著“漢堡包”出現在《全集》中。要不然,老頭兒在那邊又該嘟囔了。

老頭兒盡管在文學創作上十分固執,但是碰上胡攪蠻纏的,有時也不得不變通,比如家里人。他的文章寫好后,都要先交給家人審查,我們在結構、語言上當然說不出什么,不過其他方面還是能把把關的。他寫過一篇很有名的小小說《陳小手》,說的是一個男性產科醫生的故事。其中有這樣一段話:“陳小手的得名是因為他手特別小,比女人的手還要小,比一般女人的手還更柔軟細嫩。他專能治難產。橫生、倒生,都能接下來。”我們媽媽看到這段話后,立刻嚴肅指出這不符合科學,沒有一個產科醫生單憑一雙手就能解決難產問題,“林巧稚也要使用藥物和器械”。媽媽在家里是絕對的一把手,說話分量毋庸置疑,她又在新華社從事醫學報道,有些專業知識,更重要的是,我當年就是林巧稚接生的,據說當時就是難產,讓林大夫用夾子夾出來的,媽媽自然是見證人。這些有力證據,讓老頭兒實在難以招架,最后只好很不情愿地在后面加了一個括號,內寫“他當然也要借助于藥物和器械”。如今,每次看到《陳小手》里的這個括號我就想笑,好端端的一篇文學作品差點讓我們這些外行改造成了科普文章。幸虧這些人還有點自知之明,沒有太放肆,不然汪曾祺的東西就沒法看了。

不過,遇到重大問題,老頭是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主張的。他寫過一篇小說《寂寞和溫暖》,文章的最后有一行小注:“一九八〇年十二月十一日六稿。”這篇小說連寫六遍,充分體現了老頭兒的固執。

《寂寞和溫暖》主要寫的是一個農業研究所的女技術員沈沅被打成右派后的境遇,其中有不少素材來自老頭兒下放勞動的經歷。當時,反右題材的小說很火,許多作家都寫過自己的這段經歷,基調就是如何倒霉,如何受罪,境遇如何悲慘,當然也有遇到好人的情況。我們就攛掇老頭兒說,你也有這樣的經歷,也寫點東西吧。他開始沒應承,后來禁不住我們老在那兒磨嘰,于是寫成了這篇小說。家里人一看,格調怎么和別人寫的都不一樣,好像主人公當了右派根本就沒受過什么罪,雖然心情有點寂寞,但到處都能遇到好人,有的同事待她很好,導師也是這樣,飼養員還鼓勵她好好生活,最后來了個新所長更是對她關懷備至,還推薦她當先進工作者,并且念了龔自珍的兩句詩:“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這是當過右派的人的感受嗎?不行不行,重寫重寫。老頭兒倒是不生氣,讓改就改,一遍通不過就再改,可改來改去,還是那個調調,而且還變本加厲了。最初的小說叫《寂寞》,改來改去,改成了《寂寞和溫暖》,更加溫情脈脈了。耗得全家人實在沒轍了,算了,由他去吧,溫暖就溫暖吧。于是老頭兒的創作史上就有了這篇寫了六稿的小說。如果家里人繼續折騰,可能得改十幾稿。

后來老頭兒寫了篇散文《隨遇而安》,回憶了他當年被打成右派和下放勞動的過程,其中看得出下放勞動還是挺苦的,像起豬圈、刨凍糞、扛著一百七十斤的麻袋上高跳這樣的臟活累活他都干過,但是他不愿意過多渲染這些事情,而是想把生活中存在的美好的東西,加以剪裁或放大,呈現給讀者。他寫過一首詩,前四句是:“我有一好處,平生不整人。寫作頗勤快,人間送小溫。”人間送小溫,這是他的作品特別是六十歲以后作品的底色,別人很難改變他。這就是汪曾祺的固執之處。

品牌:未讀
上架時間:2020-09-07 14:34:33
出版社:貴州人民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未讀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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