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人站在鄭凱身邊,器宇軒昂,風度翩翩,熟悉的微笑,熟悉的眼神。有一瞬,柳楊疑似夢中。也許是去痛片的作用,她感到有些恍惚,凌亂,糾結。這個人,不是魏凌,是誰?
“魏……魏凌,你……你好!”柳楊勉強擠出笑容,禮節性地伸出右手。說完,她才反應過來,自己不應該如此問候,她該表達的太多。她可以一言不發,拂袖而去;她可以對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甚至可以給他一記響亮的耳光……或者,也可以大笑,并夸張地大喊一聲:“嘿,你小子,還有臉回來?”可她,竟表現得如此卑怯,沒有風度,沒有氣勢。
“你好嗎?柳楊……”魏凌走過來,緊緊握住柳楊的手,雙眼直盯著她的眼睛,“聽鄭凱說你的偏頭痛又犯了?要不要緊?看你臉色真的有些不好,是工作太累了吧?”他說話時的熱氣呼在她的臉頰上,一瞬間,仿佛回到了從前……
正在柳楊神思恍惚、大腦缺氧的時候,包房里面的一間小門“咔噠”一響,兩個女人說著話從衛生間里走出來。一個是柳楊的讀大學生時的室友袁佳,另一個是位陌生的女子,柳楊思忖大概這就是鄭凱的太太了。
袁佳大學畢業后進了稅務局,后來又做了稅務局局長的兒媳婦,生了個兒子,老公做生意,小日子過得十分滋潤。雖然柳楊和袁佳同城而居,但因為各忙各的工作,兩人極少見面,只是偶爾通通電話。但四年的大學友情依然如故。
袁佳見柳楊到來,喜出望外地奔過來,一如既往的愛咋呼:“哎呀親愛的,你總算來了,我挺想你的,一直想約你見見,就是抽不出時間,你看起來有點憔悴哦,是不是……”
本來她想問“是不是離婚影響心情不好”,話到嘴邊忽然覺得不妥,硬生生咽了下去,轉頭向站在一邊的女子笑道,“鄭太太,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就是柳楊,我大學時的室友和死黨,那時候你先生鄭凱和魏凌睡上下鋪,我和柳楊睡上下鋪。柳楊,這是鄭凱的太太,叫江盈。”
袁佳這一通咋呼,總算幫柳楊從魏凌的掌握中解了圍。柳楊轉頭與江盈禮貌地招呼和握手,接著在鄭凱的安排下按順序就坐,原來只有他們五個人。
這種局面,不用詢問,也不用解釋,今晚的聚會,主題是什么,已經不言自明。魏凌也算是煞費苦心了吧!可是,魏凌又回來做什么呢?為什么要找她呢?他不是跟著廳長的女兒去了美國嗎?不是有了一對雙胞胎孩子嗎?不是聽說生活得很美滿嗎?不是還成了紐約華爾街的高級金領嗎?為何,為何今晚又出現在她的面前?想當年,他在愛情和權勢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權勢,將她一個人拋在這里,自己跑得連背影都看不見。所以,她才會憤然一轉身,以飛蛾投火的決絕,投入期待已久的邱平的懷中。
她以為,這輩子誰都可能再見,唯獨魏凌,會水月對照,天人永隔。孰知,造化弄人。
他是她的初戀。大學二年級的下半學期,魏凌就以一天一封情書的甜蜜攻勢、通過三個月的堅持不懈而將柳楊的芳心俘獲。可卻又在大學即將畢業之前,將柳楊一腳踹開,跑到了美國,當上了美國公民。
魏凌你還回來做什么?是要向我炫耀你的幸福嗎?還是想安慰我的不幸?柳楊幾乎可以斷定,一定是魏凌聽了同學們關于她的離婚消息,正巧回來辦公事,順便來看看她的境況而已。
其實,事實并非如此。
(十)逃跑的愛情今又回
這頓飯,對柳楊來說,如坐針氈。她的左邊是魏凌,右邊是袁佳,袁佳不停地嘰嘰呱呱,和魏凌一問一答。她就像一個稱職的托兒,故意引導魏凌將自己的近況一一向柳楊進行著“匯報”。
果真是造化弄人,當年魏凌拋了她,跟隨副省長的女兒司馬真遠渡重洋,成了美利堅合眾國的公民,可好景不長,兩年前,司馬真在一次加勒比海豪華游輪之旅中,和一個離異的白人醫生眉來眼去、暗度陳倉,回來后便與魏凌協議離了婚,四歲的雙胞胎由司馬真帶走撫養,魏凌每年支付給孩子一定的贍養費。
“唉,也許這就是老天對我的懲罰吧!”魏凌仰頭灌下一口五糧液,言語之間不無酸楚。他不時偏頭凝視柳楊,欲言又止。無奈柳楊卻只顧低頭品味那盅佛跳墻:極品三頭鮑魚入口軟糯,汁液濃稠,滿口留香;上等魚翅絲絲透明,滑而不斷,入口韌滑,分明不是粉絲冒充;日本刺參肉質肥厚,口感極佳。就算今天是魏凌埋單,她也不在乎,如此美味,可不能暴殄天物。更關鍵的是——唯有低頭,才不會有人看見她眼中的傷。逃跑的愛情今又回,她該如何面對?
吃飽喝足,果真是魏凌埋的單。他們一行人剛走到電梯口,服務小姐跑過來,手里拿著兩張百元大鈔遞給魏凌:“先生,您多給了200元。”
“這是給你的小費。”魏凌十分紳士地說。然后在小姐的目瞪口呆中風度翩翩地上了電梯,袁佳夸張地驚呼:“天吶!魏凌,在國外熏陶了幾年,你真是越來越有紳士風度了。”
“在國外,付小費是天經地義的,都習慣了。”魏凌淡然一笑。
鄭凱說:“這是在中國,不該花的錢還是別花,不然,別人還把你當傻帽。”魏凌也不辯駁,只是笑笑。
到了樓下,才發現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淅瀝瀝的雨絲飄下來,在路燈下織成斜斜的、霧蒙蒙的雨簾。路邊剛好植有一排蒼勁的法國梧桐,他們便站到了樹下避雨。
鄭凱看看表,說時間尚早,建議大家要么去洗桑拿,要么去唱歌。柳楊趕緊婉拒:“對不起,我不能參加了,今天本來就犯了頭痛病……”
話音未落,袁佳趕緊拉過她的胳膊,拽到一邊急急耳語:“親愛的,你怎么回事?這么掃興?魏凌是特意來看你的,你怎么一點都不感動似的?是不是我們人多你覺得不方便表示?要不,你倆單獨找個安靜地方喝喝茶,敘敘舊,把斷掉的紅線再牽起來……”
柳楊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這個八婆又一下蹦到魏凌身邊,把他拉到另一棵樹下去面授機宜了。
這邊,鄭凱也不失時機地對柳楊耳語:“呃,柳楊,我就直說吧。這次魏凌回來,一方面是因為工作——對了,你還不知道吧?魏凌目前的身份是美國某某風投公司中國區副總裁,公司總部就在深圳,所以我倆最先見了面,有一次我倆喝酒到深夜,聊了很多事。聽魏凌說,司馬真得知他晉職之后,又跑過來求他,準備和那個白人醫生離了婚再和他復婚,被他斷然拒絕。魏凌還對我說過這么一句話,他說:他很感謝司馬真和他離了婚,讓他有機會來彌補對你犯下的過錯,他要用自己的下半輩子來照顧你,讓你幸福。所以,柳楊,你該給魏凌一個機會,也是給自己一個機會。你們以前的感情我們都曾親眼目睹,我們都希望你倆能夠破鏡重圓……”
一陣風過,一片落葉拂過柳楊的眼前,柳楊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卻沒抓到,那片細小的葉子盤旋著撲向地面,靜止,不動了。有些事情,不也如同這片落葉嗎?發芽、生長、凋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誰也無法抗拒。當樹葉離開枝頭,它和樹之間,便沒了任何關系。有些東西可以重生,而有些,一生卻只能存在一次。
“你說,凋零的樹葉,還能夠重返枝頭嗎?”柳楊沒頭沒腦地說出這句話。“什么?”鄭凱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柳楊卻不愿再說第二遍。
破鏡重圓?太可笑了!
正好一輛放空的出租車停在了他們旁邊,柳楊福至心靈,幾步奔到車邊,打開后車門,鉆了進去,前后不過十幾秒時間。坐定后,她才從落下的車窗里沖那幾個人揮手:“不好意思,我不能陪你們了,我先走了。拜——”她看到魏凌轉過身來,看著她,一臉驚訝,或者,還有失望。
她轉過頭,催促司機:“師傅,走吧。”
后視鏡里,只見剩下的四個人都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她離開的方向。這樣的離場盡管有些失禮,不過最干凈利落。喝茶,敘舊?恕不奉陪了。
(十一)初戀時,不懂愛情
曾經滄海啊!也不是沒有恨的。只是,時間真是一個神奇的魔力擦。當初那種錐心刺骨的疼痛呢?那些獨坐江邊、暗自垂淚的悲傷呢?那一個個恨不能吞下整瓶安眠藥的無眠之夜呢?……從來沒想過會有今天平靜如水的相逢。總以為,當這一天真的到來,一定會天崩地裂、翻江倒海;一定會心神俱碎、血脈噴張。可是居然什么也沒發生,居然還能強顏歡笑、同桌吃喝。可見,自己真的早就超脫了,只是自己從未察覺而已。他的出現,其實是一次絕好的檢驗——這個人,在自己心里,真的只是一片落葉了。
想起那一年,也是這個乍暖還寒的季節,也是一個春雨綿綿的夜晚,在同一個城市的另一個街頭,他背對著她,冷酷地、咬牙切齒地說出了那句——“柳楊,我已經不愛你了,我下個月就和司馬真飛往美國,我們會在美國結婚!”
豈止是山崩地裂!他知道她的軟肋,驕傲如她,只要一箭中的,絕不會死纏爛打。果然,她呆了呆,最后只是咬咬牙,蒼白著臉,嘶吼出一句:好,你有種!
然后掉頭就走。雨水打在她頭上,臉上,毛衣上,牛仔褲上,白球鞋上,也澆不息她心頭熊熊的怒火和無際的悲傷。早就料到如此結局的,早就風聞他和她的暗度陳倉,卻不死心,一定要親自來求證,也曾料到有一場腥風血雨,卻沒料到如此干脆地自取其辱!
好!你有種!
她在雨中大步地走著,然后跑起來,越跑越快,仿佛要和心里的悲傷賽跑,要把恥辱和悲憤遠遠地甩在腦后。她一口氣跑到邱平住處,全身濕漉漉地、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邱平:你……愿意……娶我嗎?
說完,就倒了下去……
邱平是另一所大學的法學高材生,在一次兩校團委共同舉辦的大學生聯誼會上,他對柳楊一見鐘情,之后情書不斷,猛追不懈,只是柳楊已被魏凌俘獲芳心,對邱平只當好友看待。在魏凌的絕情背叛打擊之下,她轉身投入邱平期待已久的懷抱,妄圖用邱平的懷抱,來驅趕失戀的嚴寒。
真正和邱平結婚,還是在兩年之后。她用兩年時間消化掉了對魏凌的恨與懷念,婚后便死心塌地的跟著邱平過日子。然而,她的付出并沒有令邱平感動多少,更沒有消化掉邱平對她的猜忌。邱平堅持認為她和魏凌有過肌膚之親,因為她和他的第一次沒有見紅。柳楊先是憤怒,繼而苦笑——只有她和老天知道自己的清白。
初中時,她出了一次意外。那個暑假,她回到鄉下,幫承包果林的大伯家摘梨。她在和大媽抬一滿筐的梨子下山時,不小心摔了一跤,一屁股坐在了一棵梨樹樁上……從那時起,她就“失貞”了。
她也曾告訴過邱平真相,但邱平總是嗤之以鼻,還鄙夷地說她很會找借口。之后她再也懶得解釋,或許,這也是邱平日漸冷淡她的重要原因吧。
男人的邏輯有時很可笑,他們一貫用雙重標準對待自己和女人。女人可以什么都沒有,但不可以沒貞操。男人不能什么都沒有,但可以沒貞操。所以,魏凌才會棄她而去,那時的他想要的,是比愛情更多的東西。如今,他得到了,所以才會以救世主的姿態返回來,拯救她。但如果他的目的未曾達到呢?他會回來嗎?會有情趣欣賞她這片過時的風景嗎?
多年后她才明白,初戀時她不懂情欲,只懂愛情。然而,愛情首先是一種情欲,所以當愛情變成了情欲,愛情就變得慘不忍睹。
出租車上,年輕的司機一路放著周傳雄的歌:
翻開隨身攜帶的記事本
寫著許多事都是關于你
你討厭被冷落
習慣被守候
寂寞才找我
我看見自己寫下的心情
把自己放在卑微的后頭
等你等太久
想你淚會流
而幸福快樂是什么
愛的痛了
痛的哭了
哭的累了
日記本里頁頁執著
記載著你的好
像上癮的毒藥
它反復騙著我
愛的痛了
痛的哭了
哭的累了
矛盾心里總是強求
勸自己要放手
閉上眼讓你走
燒掉日記重新來過
重新來過……
三十多歲的女人了,已過矯情傷感的年齡,但每當聽到傷感的情歌,依舊會像小女孩一樣黯然神傷。曾幾何時,魏凌就是她記事本上的主角。點點滴滴,都是關于他。當他離開后,她將他的照片和記事本全都附贈給了火苗,連同記憶一起灰飛煙滅。
燒掉日記還能重新來過嗎?火苗說可以,但日記說不可能!
(十二)閉上眼睛讓你走
剛踏進家門,袁佳的電話便追蹤而來,劈頭就數落她:“哎,柳楊,你怎么回事啊?人家那么大老遠地跑來準備和你重修舊好,你倒好,把人家晾馬路邊自己撒腿就跑了,這也太不給人面子了吧……”柳楊也不說話,坐在沙發上,耐著性子聽她聒噪。可能佛跳墻太補了,她覺得喉嚨發干,于是拿著無繩電話走到廚房里,拿起水壺燒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