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二 理學之原
理學者,佛學之反動,而亦兼采佛學之長,以調和中國之舊哲學與佛學者也。一種學術,必有其獨至之處,亦必有其流弊。流弊不可無以矯之,獨至之處,亦不容埋沒;故新興之學術,必能祛舊學術之流弊,而保其所長。謂為代興之新學術可,謂為改良之舊學術,亦無不可也。凡百學術,新舊遞嬗之際皆然。佛學與理學,亦何獨不然。
又天下無突然而生之事物,新者之興,必有所資于舊。天下亦無真芻狗可棄之事物,一種學術,一時為人所厭棄,往往隔若干年而又盛行焉。理學之于中國舊哲學則如是。中國舊有之哲學,蓋自神教時代,遞演遞進,至周、秦之際而極盛。兩漢、魏、晉,雖間有新思想,然其大體,固不越古代哲學之范圍。佛教興,而中國哲學一時退處于無權;然其中固不乏獨至之處。宋學興,乃即以是為憑藉,與佛學相抗焉。故不知佛學之大要,不可以言宋學。不知中國古代哲學之大要,亦不可以言宋學也。
哲學有其質,亦有其緣。論其質,則世界哲學,無不從同。以人之所疑者同也。論其緣,則各民族所處之境,不能無異;所處之境異,斯其所以釋其疑者,亦自異矣。此世界各國之哲學,所以畢同畢異也。明乎此,乃可據見在哲學之條理,以求中國古代之哲學。
哲學之根本云何?曰:宇宙觀、人生觀是已。人生而莫不求知,求知,則凡可知之物,莫不欲盡明其底蘊。人生而莫不求善,求善,則我之所執以為我者,必求措諸至當之地而始安。夫宇宙者,萬物之總括也。明乎宇宙,則于事物無不明;我者,宇宙中之一物也。明乎宇宙之蘊,則我之所以自處者,不蘄得其道,而自無不得其道矣。此宇宙觀與人生觀,所以二而實一;而各國哲學,莫不始于宇宙論也。
宇果有際乎?宙果有初乎?此非人之所能知也。顧古之人,不知其不可知也。不知其不可知,而其事又卒不可知,古之人果何以釋此疑哉?曰:不知彼者視諸此。由近以推遠,即小以見大,此人類求知之恒蹊。哲學之初,亦若是則已矣。
物必有其所由來,欲明其物者,必先知其所由來,此不易之理也。蕓蕓萬物,果孰從而知其所由來哉?古之人則本諸身以為推。見夫生物之生,必由牝牡之合也,則以為一切物亦若是而已矣。所謂“物本乎天,人本乎”也(《禮記·郊特牲》)。于是陰陽為萬有之本之義立焉。是為哲學之第一步。(古代哲學,殆無不自男女媾精,推想而出者。《易》之—--二畫,疑即象男女陰。《老子》曰:“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國不過欲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人。夫兩者各得所欲,大者宜為下?!庇冉砸阅信聻橛饕?。哲學之初,雜以男女生殖之說,不獨中國為然。實由古人所欲推求,首在萬物之所由來也。)
顧既求所謂原因,則必得其惟一者。求萬物之所由來,而得陰陽二元,非人智之所能甘也。則必進而求之。進而求之,而惟一之境,實非人所能知,則不得不出以假設。以為陰陽以前,實有一為陰陽之所自出者,是為兩儀所從生之大極。是為哲學之第二步。
哲學者,所以解釋一切見象者也。不能解釋一切見象,不足以為哲學。既有哲學,則必對一切見象,力求有以解釋之。故哲學以解釋事物而興,亦以解釋事物而生變遷。有陰陽二者,足以釋天地之相對矣,足以釋日月之代明矣;然時則有四,何以釋之?于是分陰陽為大少,而有所謂四象。人之前后左右,其方向亦為四,以四象配之足矣。加以身之所處則為五,更加首之所戴則為六,四正加以四隅則為八,八加中央為九,九之周圍為十二,又何以說之?于是有以四時分配四方,更加中央為五帝,加昊天上帝為六帝,五帝分主四時化育,而昊天上帝,則無所事事之說出焉。有上帝周行八方,而還息乎中央,所謂大一行九宮之說出焉。九宮之周圍為十二,恰與一年十二月之數相當。于是天子之治天下,十二月各有其當行之政;謂其本乎天意也。(五帝六天,說出緯候。謂東方青帝靈威仰,主春生。南方赤帝赤熛怒,主夏長。西方白帝白招拒,主秋成。北方黑帝汁光紀,主冬藏,中央黃帝含樞紐,則寄王四時。以四時化育,亦須土也。更加昊天上帝耀魄寶,則為六帝。昊天上帝,為最尊之天神。余五帝則分主化育之功者也。大一行九宮,說出《乾鑿度》?!多嵶ⅰ吩唬骸按笠徽?,北辰神名。下行八卦之宮,每四乃還于中央。中央者,北辰之所居,故謂之九宮。天數大分,以陽出,以陰入。陽起于子,陰起于午。是以大一下行九宮,從坎宮始。自此而從于坤宮。自此而從于震宮。自此而從于巽宮。所行半矣,還息于中央之宮。既又自此而從于乾宮。又自此而從于兌宮。又自此而從于艮宮。又自此而從于離宮。行則周矣,上游息于大一之星,而反紫宮。行起從坎宮始,終于離宮也?!卑复怂^大一者,即昊天上帝耀魄寶也。古說天有九野,故地有九州。明堂亦有九室,王者居之,以出政令,蓋象昊天上帝也。五官之設,則所以象五方帝也。昊天上帝,無所事事,故古代君德,亦貴無為。無為非無所事事,乃復起之義,其初蓋正謂無所事事耳。古代神教,最尊天象,故舉四時八方等說,一一以此貫之也。天有九野,見《淮南子·天文訓》。)凡此者,皆舉錯雜之見象,一一以哲學釋之,且穿貫諸說為一說者也。此為哲學之第三步。
自物質言之,則因天有四時,而萬物皆生于土,乃分物質為五行。五行之生,以微著為次,此所以說萬物之生成。(《尚書·洪范正義》:“萬物成形,以微著為漸。五行先后,亦以微著為次。水最微為一,火漸著為二,木形實為三,金體固為四,土質大為五也?!保?/span>又有相生相勝之說,則所以說萬物之迭成迭毀者也。(蕭吉《五行大義》:“木生火者,木性溫暖,伏其中,鉆灼而出?;鹕琳?,火熱,故能焚木,木焚而成灰,灰即土也。金居石,依山津潤而生。聯土成山必生石,故生金。金生水者,少陰之氣,溫潤流澤;銷金亦為水。水生木者,水潤而能生?!薄栋谆⑼āの逍衅罚骸疤斓刂裕罕妱俟?,故水勝火也。精勝堅,故火勝金。剛勝柔,故金勝木。專勝散,故木勝土。實勝虛,故土勝水也?!卑复似谌f物之成毀,無不以五行生勝釋之。其說雖不足信,然在當時,實能遍釋一切現象,且頗有條理統系也。)
萬物之迭成迭毀,自淺者視之,則以為成者自無而出有,毀者自有而之無而已。稍深思之,則知宇宙間物,只有所謂變化,更無所謂有無。質力不滅之理,固不必待科學為證,即據理推測,亦未嘗不可得之也。既知宇宙間只有變化,更無有無,則不得不以萬物之原質為一。萬物之原質,古人名之曰氣?!俺舾癁樯衿?,神奇化為臭腐”,皆此氣之變化也。(《莊子·知北游》:“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生則死。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通天下一氣耳?!保?/span>于是萬物之原因,乃不在其何以有,而在其何以變。(此時已知有無之不可知矣?!读凶印珕枴罚骸耙鬁珕栍谙母镌唬汗懦跤形锖??夏革曰:古初無物,今安得物?后之人將謂今之無物,可乎?湯曰:然則物無先后乎?夏革曰:物之終始,初無極已,始或為終,終或為始,惡知其紀?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毖源肆x最明。)世界質力之變化,非人之所能知也。即其變而名之,則曰動而已矣。于是世界之真原因,乃成為一種動力。《易·大傳》曰:“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span id="2wgci96" class="kt_102">(《易》與《春秋》皆首元。元即動力也?!兑住吩唬骸按笤涨?!萬物資始,乃統天。”《春秋·繁露重政篇》曰:“元猶原也。元者,萬物之本,在乎天地之前?!薄肚彾取吩唬骸坝刑?,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謂之渾沌。渾沌者,言萬物相渾沌而未相離也?!苯砸砸环N動力,為宇宙之原也。)《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又曰:“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皆指此而言之也。(谷者,空虛之義。神者,動力之謂。不死,言其不息。玄者,深遠之義。牝者,物之所由生。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言天地由此而生也。綿綿若存,言其力之不可見。用之不勤,仍言其不息也。)是為哲學之第四步。
宇宙之間,既無所謂有無,則尋常所謂有無之見破。尋常所謂有無之見破,則所謂無者,其實皆有。其實皆有,而又明見為無,則所謂有無者,非真有無,乃人能認識與不能認識之別耳。同一氣也,何以或為人所能認識?或為人所不能認識?以其氣有疏密故也。密則為人所能識,疏則非人所能識矣。故曰:“精氣為物,游魂為變?!?span id="we7gncy" class="kt_102">(精者,物質凝集緊密之謂。《公羊》莊十年:“者曰侵,精者曰伐?!薄蹲ⅰ罚骸?img alt="" class="s-pic"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B5570/7496979604127701/epubprivate/OEBPS/Images/figure_0012_0001.png?sign=1755246220-yRfM9Wt1z3zdt9Xy9w0P4SiU4vIAN3Ft-0-f22acf8e094cd49bb04b88a0a1aa2f4d">,麤也。精,猶密也?!薄独献印罚骸榜嘿廒べ?,其中有精,其精甚真?!闭骊D同訓?!豆茏印葮I》:“凡物之精,此則為生,下為河岳,上為列星”,即“精氣為物”之說。又曰:“流于天地之間,謂之鬼神?!眲t“游魂為變”之說也。游訓游散,見韓康伯《注》。)古人說死生之故,恒以是言之。(人所識謂之明,所不識謂之幽,有幽明而無死生也。后來言此理者,張橫渠最明。)
既以宇宙萬物,為一氣所成,陰陽二元之說,其自此遂廢乎?曰:不然。陰陽之說,與一氣之說,相成而不相破者也。自其本質言之曰一氣,自其鼓蕩言之曰陰陽。蓋變動之象,為人所能識者,不外乎相迎相距。一迎一距,以理言,固可謂為同體而異用;以象論,夫固見其判然而不同。既已判然不同,即可立陰陽二名以命之矣。職是故,古人即所謂一氣者,而判之為輕清重濁二端?!拜p清者上為天,重濁者下為地。”(見《列子·天瑞篇》)物之輕浮而上升者,皆天類也。其重濁而下降者,皆地類也。(《易文言》曰:“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保?/span>天地之氣,初非各不相涉,而且彼此相求。春融和,夏炎暑,則曰“天氣下降,地氣上騰?!鼻锩C殺,冬閉塞,則曰“天地不通”。(《月令》)自男女雌雄牝牡之相求,以至于日月之運行,寒暑之迭代,無不可以是釋之。陰陽二元之說,與宇宙原質為一氣之說,不惟不相背,且相得益彰,相待而成矣。是為哲學之第五步。
宇宙一切現象,既莫非氣之所成;而其所由然,又皆一氣之自為鼓蕩,而非有物焉以為之主(《莊子》所謂“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也),則其說,已成今所謂泛神論。泛神論者,世界之本體即神。于其浩無邊際,而見其偉大焉。于其更無起訖,而見其不息焉。于其變化無方,而仍有其不易之則,而見其不測與有秩序焉。泛神論之所謂神,較之一神論、多神論之所謂神,固覺其確實而可信;亦正因其確實可信,而彌覺其大也。故中國古籍,于神之一字,皆極其嘆美。(《易大傳》曰:“神無方而易無體?!庇衷唬骸瓣庩柌粶y之謂神。”言彌淪乎宇宙之間者,惟有一神,更不能偏指一物以當之也。故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體物而不可遺。”張橫渠說鬼神,亦深得古人之旨。)而如“至誠無息”等之所謂至誠,亦皆所以狀世界之本體者也。
通宇宙之間,既除一氣之外,更無余物,則人亦自為此氣之所成,而為宇宙之一體。宇宙之一體,何以成為人?自宇宙言之謂之命。自人言之謂之性。(《大戴禮記·本命篇》)宇宙間一切,各有其不易之則,人為宇宙之一體,自亦有其當循之道,故人貴盡性。抑人既為宇宙之一體,非盡明乎宇宙之理,固無從知自處之方;茍真明乎自處之方,則于宇宙之理,已無不貫矣。故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孟子·盡心》)又曰:“窮理盡性,以至于命?!?span id="j3zdbbq" class="kt_102">(《本命篇》)我者,宇宙之一體。萬物亦宇宙之一體。萬物與我,既同為宇宙之一體,則明乎處我之道者,亦必明乎處物之道。故曰:“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span id="8eeaomi" class="kt_102">(《中庸》?!盾髯印ぬ煺摗罚骸疤煊衅鋾r,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币啻肆x。所謂治,乃盡性后之辦法也。)此所謂天人合一。至此,則人與自然,冥合無間,而推論之能事極,而力行之義蘊,亦盡于此矣。此為哲學之第六步。
中國古代之道德倫理,無一不本于法自然者。以全宇宙皆一氣所成也,故我與天地萬物,可以為一體。(惠施之說,見《莊子·天下篇》。一體,即融合無間之謂。與上文所用一體異義。上文所用一體,乃《孟子》“子夏,子游,子張,皆有圣人之一體”之一體也。)以全宇宙之動蕩不已也,故有自強不息之義。夫合全宇宙而為一動,則雖謂其動即其靜可也,故動靜交相資。以其變化不居,而仍有其一定之則也,故有變易、不易、易簡三義,乃盡《易》之蘊。(《周易正義八論》引《乾鑿度》曰:“《易》一名而含三義:所謂易也、變易也、不易也。易者其德也。光明四通,簡易立節。天以爛明。日月星辰,布設張列。通精無門,藏神無穴。不煩不擾,澹泊不失。變易者其氣也。天地不變,不能通義。易者其位也,天在上,地在下?!编嵭来俗鳌兑踪潯芳啊兑渍摗吩唬骸啊兑住芬幻x: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卑复恕兑住分罅x也。自然見象從差別中見其平等,亦從平等中見其差別。從平等中見其差別,則所謂易也。從差別中見其平等,則所謂不易也。所謂易簡者,謂極錯雜之見象,統馭于極簡單之原理;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亙古如斯,從不差忒也。)以時時變動不居也,故賤執一而貴中庸。(以幾何學之理譬之,世界猶體,至當不易之道為點。至當不易之道,必有一點,而亦僅有一點,此即《中庸》之所謂中庸也。使世界靜止,則此點恒常,擇而執之,初非難事。惟世界變易無一息之停,故此點所在,亦無一息而不變動。擇而執之,斯為難矣??鬃铀試@“中庸不可能”也。)以萬物之動,各有其軌道而不相亂也,故各當其位,為治之至。(《易》之道,莫貴乎當位?!抖Y運》曰:“物大積焉而不蘊,并行而不繆,細行而不失,深而通,茂而有間,連而不相及也,動而不相害也,此順之至也?!奔此^各當其位也。大學之道,極于平天下。平天下之義,《荀子·榮辱篇》說之,曰:“農以力盡田;賈以察盡財;工以巧盡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盡官職;夫是之謂至平?!币嗖贿^各當其位而已。法家之明分職,義亦如此。)以自古迄今,一線相承也,故有正本、慎始、謹小、慎微之義;而“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言道德者最重動機焉。以世界本為一體,彼之于此,無一息不相干也,故成己可以成物,正人必先正己;而反求諸己,則一心又為一身之本焉。(宋儒治心之學,古人有先發之者?!肚f子·天道篇》曰:“萬物無足以撓其心者,故靜。心靜,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則虛,虛則實,實者倫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薄盾髯印ぬ煺摗吩唬骸靶尉叨裆脨合才逢把桑蚴侵^天情。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謂天官。心居中虛,以治五官,夫是之謂天君?!薄督獗巍吩唬骸爸沃?,在于知道。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道?曰虛壹而靜。”皆與宋儒所言無異也。)以天尊地卑,各有定位,故有君貴臣賤,重男輕女之義。以孤陽不生,獨陰不長,故雖重男抑女,而陰陽仍有平等之義焉。以春夏秋冬,周而復始,認一切現象,皆為循環,故有禍福倚伏,持盈保泰之義;又有“天不變,道亦不變”之說焉。抑且萬事萬物,皆出陰陽二元,故有彼必有此;既貴仁,又貴義;既重禮,亦重樂;一切承認異己者之并立,而不趨極端焉。此等要義,悉數難終。蓋國人今日之思想,溯其原,無不與古代哲學相貫通者。哲學思想之初起,雖由一二哲人;而其昌大,則擴為全社會之思想。(亦可云:此種思想,在此環境中,最為適宜,故全社會人胥具之;而哲人,則其研究之尤透澈者也。)雖屢與異族接觸,而其根柢曾未搖動。甚矣,國性之入人深也。
以上所述,為古代普通思想。又有所謂數術家者,則其思想,頗近于唯物派。案《漢志·諸子略》之陰陽家,出于羲、和之官。數術六家,亦云出于明堂羲和史卜之職。二者蓋同出一原,而一陳其事,一言其義也。數術六家,天文、歷譜、五行、蓍龜、雜占,皆近迷信。(天文、歷譜,本無所謂迷信。然古人于此,恒雜以占驗之術?!稘h志》謂“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紀吉兇之象?!睔v譜以“探知五星日月之會,兇厄之患,吉隆之喜”是也。天文家有《圖書》《秘記》十七篇,蓋即讖之所本也。)惟形法一家,《漢志》述其學曰:“大舉九州之執,以立城郭、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數,器物之形容,以求其聲氣、貴賤、吉兇。猶律有長短,而各征其聲,非有鬼神,數自然也。”其思想最于惟物派為近。(此等思想,后世亦非無之,特不盛耳。如王仲任即其一也。細讀《論衡》自見。中國各種迷信之術,惟相法較為通人所信。《荀子》已有《非相篇》。其后《論衡》《潛夫論》《申鑒》,于相學皆不全然排斥。亦以相法根據人之形體,究有所依據也。此亦據骨法之度數,以求貴賤吉兇之理。)形法家之所謂數者,蓋物質自然必至之符。形法家以為萬物之變化,皆可求諸此;而不認有官體所不能感覺之原因,故曰“非有鬼神?!?span id="97r3hn8" class="kt_102">(古人以萬有之原質為氣,而氣又分輕清重濁二者。輕清者上為天,重濁者下為地。人則兼備此二氣,所謂“沖和氣者為人”也。物亦然,所謂“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也。人之死也,輕清之氣歸于天,重濁之氣歸于地。所謂“體魄則降,和氣在上”;所謂“骨肉歸復于土,魂氣則無不之”;所謂“骨肉斃于下,陰為野土,其氣發揚于上為昭明,焄蒿凄愴”也。此為普通思想。形法家之所持,為無鬼論。)《漢志》則不以其說為然,故駁之曰:“形與氣相首尾。亦有有其形而無其氣,有其氣而無其形者?!薄稘h志》之所謂形,蓋即《易大傳》“精氣為物”之物;其所謂氣,蓋即“游魂為變”之魂,而亦即形法家所謂“鬼神”?!稘h志》蓋亦如普通之見,以萬物之原質(氣),時而有形可見,時而無形可見(精氣變為游魂,游魂復為精氣,所謂“相首尾”也)。故于形法家之說,加以詰難也。形法家之思想,而實如此,在諸學派中,實最與今所謂科學者相近;而顧與天文、歷譜、五行、蓍龜、雜占等迷信之術,同列一略,其故何哉?豈校讎者之無識與?非也。天文、歷譜、五行、蓍龜、雜占,亦非必迷信之術。非必迷信之術,而其后卒入于迷信者,蓋時勢為之也。何也?夫“理事不違”,欲明一理者,不得不遍究萬事,其說然矣。然事物之紛紜,卒非人所能盡究。于是不得不即已經研究之事,姑定為一理,而執之以推其余。(宇宙之廣大悠久,實非人之所能知。乃有欲即其已知,以推其未知者。《史記》述鄒衍之學,謂其“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于無垠。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者所共述。大并世盛衰。因載其祥制度。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寞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國名山大川,通谷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彼谜呒创诵g也?!短窞閾P雄最得意之作。其書起冬迄大雪之末,備詳一年之變遷。亦以宇宙久大,不可得而知,以為宇宙一期之變遷,必與一年之變遷相類,乃欲據此以測彼耳。邵子之元會運世,亦此思想也。)此蓋凡研究學術者所不能免,其法亦不得為誤。其所以致誤者,則以其所據之事,有確有不確,其所推得之理,遂有正有不正耳。數術六家,蓋皆欲即天然之見象,以研究其理者。其所根據之見象,有全然不確者,如蓍龜及雜占是也。有所根據之現象雖確,而其研究所得則不確者,如天文、歷譜、五行、形法諸家是也。接于人之見象,大概可分為自然現象、社會現象二者。欲求宇宙之真理,二者固不可遺其一。中國學問,向來偏于社會見象,而缺于自然見象;其有據自然現象,以研究哲理者,則古代之數術家,其先河也。后世之數術家,其思想亦不外此。(學問不能前無所承。中國研究自然見象者,惟有數術家。故少數喜研究自然見象之人,不期而入于此派。)
以上論中國古代之哲學竟,以下請略論佛教之哲學。
哲學有其質,亦有其緣。以質言,則世界各國,無不從同。以緣言,則各民族因處境之不同,其所從言之者,遂不能無異。前已言之。中國哲學與印度哲學之異同,其理亦不外此。
哲學之演進,有其一定之步驟焉。其始也,必將宇宙全體,分析為若干事物(渾淪之宇宙,為人所不能認識。人能知二,不能知一也。故認識即是分別),而于其間立一因果關系;以此事為彼事之原因,此物為彼物之原因。如基督教謂天主造物,七日而成,中國古說謂天神申出萬物,地提出萬物是也。(《說文》佛教不言時間之長,空間之際。有問及者,斥為戲論。見《金七十論》。佛經推原事物,但曰“無始以來”“法爾而有”而已。)稍進,乃知恒人所謂有無者,實為隱顯而非有無。即人能認識與否,而非外物真有所謂有無。乃知一切事物,有則俱有,無則
無;彼不因此,此亦不出于彼。萬有之原因,只可即謂之萬有而已。(所謂一切攝一切也)。此則泛神之論所由興也。夫將宇宙分析,而以此事為彼事之原因,此物為彼物之原因,其說實屬不確。迷信此等說者,其所嚴恭寅畏,不過如世俗之所謂鬼神,如有物焉,臨之在上,質之在旁而已。惟尋常人然后信之,少有思慮者,即唾棄不屑道已。至于泛神之論,則其理確不可易,而宇宙自然之律,其力之大莫與京,亦于是乎見之。此則明于哲學之士,所以恒主隨順自然,利用自然,而不主與自然相抗也。中國之哲學,蓋循此途轍而演進。印度亦然。其在古代,所謂《優婆尼沙士》者,既以代表宇宙之梵,為最尊之神。(印度最古之經典曰《吠
》,婆羅門專司之。是為婆羅摩奴之學。其書曰《阿蘭若迦》。譯言《林中書》。以婆羅門之年老者,恒居林中也。即《林中書》而精撰之,曰《優婆尼沙士》。譯言《奧義書》?!秺W義書》以梵為宇宙之本體,亦即為我,惟一而無差別。有差別者曰摩耶。摩耶為幻。人能知我與梵一,即得智明。其所以流轉生死者,由為無明所迷,不知差別之為幻也。此已啟佛教惟識之先路矣。)佛教初興,所尊崇者,雖為釋迦牟尼其人;及其進為大乘,則所尊崇者,實為法而非佛。人能如法修行,即可成佛(釋尊即以法為師而自悟者)。見佛固無異見法,見法亦無異見佛;佛之所以威力無邊者,實以其法身而非以其報身。(報身,謂佛其人。法身,即自然之寓言。佛說一念皈依,則諸佛菩薩,同時護念,使之去禍得福,猶言人能為善,則自然律中,必有善報,絲毫不得差忒也。其一心信佛,有所觀見者,是為佛之應身。謂應于人之念慮而有。以今之學理言之,可謂應于人之心理作用而有,亦即人之心理作用所顯現也。是為佛之三身。其說與科學,絕不相背。)然則佛者,法之寓言耳。所謂法者,即宇宙定律之謂也。然則大乘教之所謂佛,即宇宙定律也。故佛教雖似一神教、有神教,而實則泛神論、無神論也。隨順自然之理,佛教中發揮尤切至。佛教貴無為而賤有為,所謂無為,即隨順自然,所謂有為,即與自然相抗之謂也。世間萬事,一切無常,是即中國人所謂無一息不變之宇宙定律。知其無常而隨順之,是為圣人。強欲使之有常,則凡夫矣。圣凡之分,即在于此。然則佛非異人,所謂佛土,亦非異地。能明乎宇宙定律而遵守之,則娑婆世界,即是凈土;凡夫之身,亦即圣人耳(此地獄之所以頓超也)。此其隨順自然之義,實與《易》《老》無二致也。此印度哲學與中國同者也。
其與中國異者,則因其處境之不同。蓋人之知識,雖曰藉智而得;而智之所指,必有其方;所以定此向方者,則情感也。情之所向,實因其處境而異。中國地居溫帶,為文明所自起之黃河流域,在世界文明發原地中,又頗近于寒瘠,其民非力作則無以自存。故其所殫心者,在如何合群力作,以維其生;以求養生送死之無憾而已。印度則地處熱帶,民生較裕。其所殫心者,不在保其身之生存,而在免其心之煩惱。簡言之:中國人所蘄得者身之存(至多兼安樂言之),印度人所求免者心之苦也。職是故,中國人觀于宇宙而得其變,印度人觀于宇宙而得其空。
何謂中國人觀于宇宙而得其變,印度人觀于宇宙而得其空也?夫宇宙一渾淪之體耳。自其全體而言之,可以謂之至實。若如恒人之見,析宇宙為若干事物;就人所能認識者,則謂之有;所不能認識者,則謂之無;則其所謂有者,亦可謂之至空(如實則實,分析則空??照咚^真空,實者所謂妙有也)。何則?茍為實有,應不待因緣而成。然世間一切事物,無不待因緣成者;事物所待之因緣,亦無不待因緣成者。則萬事萬物,悉非實有可知。我者,事物之一也。一切事物,皆非實有,我安得獨有?我且無有,安得與我相對之物?我物俱無,更安有于苦樂?此蓋印度人欲求免心之煩惱,乃即世間所謂苦者,而一一窮究其所自來;窮究至極,遂發見此理也。此說也,以理言之,誠亦無以為難。然理論只是理論,終不能改變事實。吾儕所謂我與物者,就當下之感覺言之,固明明可謂之有,有我有物,斯有逆順;有逆順,斯有苦樂矣。此蓋人人之良知。佛雖有獅子吼之辯,其如此良知何?為佛教者,乃從真空而得妙有,而斷之曰,“萬法惟識”。蓋恒人以物為實,以法為空。自哲學家言之,則物為空而法為實。更進一步,則法物兩空,惟識是實。何也?夫恒人之所謂實者,豈非目可見、身可觸之物邪?其所謂空者,豈非目不可見、手不可捉之宇宙律邪?曰:然。曰:金石者,至堅之物也。至堅者,不渝之謂也。豈不然邪?曰:然。然自礦物學家地質學家言之,金石亦何嘗不變?彼金石者,固自有其所以成,亦終不能免于毀。其成也,蓋循宇宙之定律而成;及其既成,則循宇宙之定律而?。环狡渥r,已循宇宙之定律而壞;既壞之后,乃成恒人之所謂空;蓋一切與他物同。金石且然,豈況生物?然則恒人之所謂實者,實則無一是實;所可稱為實者,則此一切事物,循之而成,循之而住,循之而壞,循之而空之宇宙律耳(實物無一息不變,定律則無時或息)。此佛教中“我空法有”之說,亦即普通哲學家之見也。更進一步,則離宇宙論而入于認識論矣。夫世界萬事,一切皆空,惟法是實,是則然矣。然所謂法者,果實有之物邪?抑亦吾人之認識所造邪?今日見為赤者,明日必不能變而為黃;一人以為甘者,眾人必不至皆以為苦;似所謂法者,至可信也。然有目疾者,則視一切赤物皆若黃;有胃病者,則嘗一切甘物皆若苦;又何以說之?此則恒人所謂物之真相,實非物之真相,而為認識所成,彰彰矣。人之論事,恒以同自證,以多自信。惡知其所謂同,所以多者,悉由人人所造業力相同;故其所見亦同邪?此唯識一宗,所以謂萬物悉非實有,悉由人類業力所成,亦由人類業力,持使不壞也。(世界真相,實非人之所知。人之所知,只是感官所得之相。此理,今之哲學家,人人能言之。然則吾曹所知,必有吾曹主觀之成分,更無疑矣。設使人類感官,增其一,或闕其一,即其所知,當不復如是。動物有以臭辨別一切者,有以觸辨別一切者,人不能也。然則彼所知之世界,人不知也。人之腦筋,特異于他動物。叔本華曰:“惟人能笑,亦惟人能哭。”然則人所知之世界,他動物亦不知也。此特以大概言之。若一一細別,則吾之所知者,人不能知;人之所知者,我亦不知。人人自謂所知與人相同,實則無一真同者也。然則一切皆心造無疑矣。佛說創造此等者為第八識。八識能總持萬法而不變壞。法者,人所由以認識世界,康德所謂“先天范疇”也。七識以八識所造之境為緣,恒審思量,執為實有;而所謂我,所謂世界,于是乎成矣。)此其說,實與今之認識論相通。其所異者,則今之認識論,但證明世界真相不可知,一切皆出人之認識而止;而佛教則于此義既明之后,又必有其蘄向之的,修持之法耳。此則以佛教究為教而非徒學故也。
所謂世界,苦邪樂邪?自樂觀者言之,則曰樂,以世界本善也。今之所以不善者,乃其未至于善,而非其終不能善。抑且以進化之理言之,世界終當止于至善也。(亞里士多德之說即如此。此西人進化之說所由來也。)自悲觀者言之,則世界之為世界,不過如此。今日固不可為善,將來亦未必能善。以其質本惡也。然則欲求去苦得樂,惟有消滅世界耳。此佛教之終極,所以在于涅也。夫世界何自始邪?自恒人言之,則曰:盤古一身,化為萬有;曰:上帝創造,七日而成耳。自不講認識論之哲學家言之,則曰不可知耳。自持唯識論者言,則人有識之始,即世界成立之時;世界者,識之所造也。世界既為識所造,欲消滅世界,惟有滅識耳。故佛教假名識所由起曰“無明”。而曰:“無明生行,行生識,識生名色,名色生六入,入生觸,觸生受,受生愛,愛生取,取生有,有生生,生生生老病死苦。”所謂“十二緣生”,亦即所謂“苦集二諦”也。斷此二諦,時曰“滅諦”。滅也者,滅此識也。滅識非自殺之謂,自殺只能殺其身,不能斷其識也。斷其識者,所謂“轉識成智”也。識所以可轉為智者,以佛教假名一切罪業之本為無明,本來清凈之體曰“真如”;“真如無明,同體不離”;(佛家喻之以水與波。在今日,則有一更切而易明之譬,生理病理是也。病時生理,異乎平時,然非別有一身;去病還健,亦非別易一身也。)“無明可熏真如而為迷,真如亦可還熏無明而成智也。”佛之所謂寂滅者,雖曰轉識成智,非謂使識消滅。然所謂世界,既系依識而立;識轉為智,即是識滅;識滅,即世界消滅矣。故佛教之究竟,終不離于涅
也。
夫如是,則佛教與中國哲學之同異,可知已矣。佛家既謂一切迷誤,皆起于識,則藉智以探求真理,自然無有是處。佛家所謂智,不徒不能藉智以求,且必斷識而后能得,所謂“惟證相應”也。夫如是,則其修持之法,必致漠視事物,而徒致力于一心;而其所謂致力于一心者,又非求以此心,駕馭事物,而在斷滅此心之識。此為佛教進步必至之符。(一種學問,不能無所注重。有所注重,即有所偏矣。治理學者,曷嘗謂當屏棄事物,專談心性?然物莫能兩大,既以心性為重,終必至于遺棄事物,此勢所必至,無可如何者也。佛家六度,萬行,曷嘗偏于寂滅?然既以心識為主,終亦必偏于治內。亦猶理學未嘗教人以空疏,而卒不免于空疏也。)諸宗之所以皆衰,禪宗之所以獨盛,蓋由于此。又中國人之所求,為處置事物。處置事物,至當不易之道,惟有一點,是為儒家所謂中庸。仁義皆善,過即為惡(理學家所謂“無善惡,只有過不及;中即善,過不及即惡”也)。佛教既以去苦為的,較之中國,自不能不偏于仁。其所謂“菩薩行”者,即純然一有人無我之境界。(讀《華嚴經》,最可見之,佛說四圣:曰“佛”,曰“菩薩曰”,“緣覺”,曰“聲聞”。緣覺,聲聞,因怖畏生死而修道,猶有我之見存,故大乘斥其不足成佛。菩薩則全與恒人相反。恒人念念不離乎我,菩薩念念有人無我?;剿?,方佛斯義。猶有人我之見存,與恒人處于對待之地位,未為盡善也。佛則超乎對待之境之外矣。佛教以超出世界為宗旨,故必至佛而后為究竟。然佛無可學,恒人所能學者,止于菩薩。行菩薩行,所以蘄成佛也。)故可委身以飼餓虎,又可任人節節支解,不生嗔怒。由中國之道言之,則過于仁而適成為不仁矣。
佛教修持之宗旨,可攝以一語,曰:“悲智雙修?!彼^悲者,本于佛教之悲觀。其視世界,徹始徹終,皆為罪惡,無可改良之理。欲求善美,惟有舉此世界而消滅之耳。故其視世界之內,無一人一物而非流轉苦海,無一人一物而不可悲可憫也。所謂智者,則為救此世界之法所自出。必深觀此世界之究竟,乃能知其致苦之由,乃知所以救之之道。救之之道既得,則一切善巧方便,皆自此出焉。其修持之法,亦可攝以一語,曰:“止觀雙修?!敝狗羌湃徊粍又^,而常在正念之謂(若以寂然不動為正念,則亦可。所謂“正念者無念”也),所謂“十二時中,常念于法,不相舍離”也。蓋天下之禍,成于著而實起于微。一千九百十四年歐洲之大戰,其禍可謂博矣。推厥由來,則曰:由各民族有互相疾惡之心也。由資本家皆思人以自肥也。各民族何以有互相疾惡之心?各資本家何故皆思
人以自肥?其所由來者遠矣。不能拔其本,塞其原,而徒欲去其相疾惡之心,與其
人自肥之念,無益也。然此等原因,極為深遠;推得一層,又有一層在其后,則將奈何?曰:原因雖極繁復,而其性質則極簡單。一言蔽之,曰:不正之念而已。一人起不正之念,則必傳遞激動第二人。第二人又激動第三人。如水起微波,漸擴漸大。其極,遂至于懷山襄陵,浩浩滔天。然分析之,原不過一一微波之相激。茍能使千萬微波,同時靜止,水患固可以立除。即能于千萬微波中,靜止其一二,其靜止之力,亦必足以殺洶涌之勢,猶其洶涌之勢,足以破靜止之局也。要之止波其本矣,此止之義也。觀則所以求智。世界上事,恒人但觀其表面,故其論皆似是而非。佛則必須觀鑒到底。故世俗所謂大善,自佛觀之,悉成罪業。且如愛國、愛世界,豈非世俗以為大善者哉?然愛其國,則必不愛異國,而兩國相爭,伏尸流血之禍,伏于此矣。貪戀執著,禍之所由起也。愛世界而不知其方,使貪戀執著之情,波及于人人而不可拔,亦為世界造禍也。故恒人之所謂善,佛譬之“以少水沃冰山,暫得融解,還增其厚”。然則人固當常念于法,而何者為法,非觀鑒極深,亦何由知之哉?此止觀二者,所以如車兩輪,如鳥雙翼,不可偏廢也。
佛教立說之法,亦有與中國人異者,曰:“徹底。”中人重實務。先圣先賢之說,大抵就事論事之言。誠不敢謂先圣先賢,不知究極之理,然其所傳之說,則固以就事論事者為多矣。佛家則不然。每立一說,必審其所“安立”之處。曰“某說在某種標準之下言之,若易一標準,則不如是矣”。曰“某法不過一種方便,若語其究竟,則不如此矣”。此等處,中國多不之及,佛家則極為謹嚴。故其說路路可通,面面無病。稱佛說者,所由以圓字美之也。此實印度人言語之法,與中國不同也。
以上所述,中國古代之哲學,乃理學家之所取材也。佛教之哲學,則或為其所反對,或為其所攝取者也。明乎此,而理學可以進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