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琳之死

在陳琳的朋友眼里，她是這樣的一個人：樂觀、堅強、熱愛音樂、追求純粹的感情，不愿把不好的一面展示在朋友面前。在她最后的日子，她仍然試圖用她堅強的性格同命運作最后一搏，但這并沒有在逆境中幫助她，反而像一塊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引起了一連串連鎖反應(yīng)，堅強反而壓垮了她。當最后一塊牌倒下，她知道，她失敗了。

 

歌手陳琳用一種極端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三十九歲的生命。就在她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的幾個小時，她的好友張強（80年代女歌手，代表作《燭光里的媽媽》）還在給她做吃的，拿出吉他讓她彈。陳琳說：“我都好久沒有碰這東西了?！背脧垙娛焖H，陳琳從樓上跳下去了。

陳琳是上世紀90年代中國唱片業(yè)興起后第一代受益的歌手。1992年，陳琳遇到了王曉京，那時候她還在成都的歌廳里駐唱。王曉京最早是一個出租司機，當初崔健在錄專輯的時候，經(jīng)常包王曉京的出租車，慢慢王曉京發(fā)現(xiàn)，崔健需要一個助理，而且他也喜歡音樂，就這樣，王曉京成了崔健的經(jīng)紀人。他是中國最早一批涉足音樂商業(yè)領(lǐng)域的人，通過與崔健的合作，王曉京積累了一些經(jīng)驗，在1992年成立了星碟唱片公司。這期間他認識了陳琳、“指南針”樂隊以及詞作者洛兵，這些人有一個共同點——都來自四川。

當時王曉京還看中了一個歌手那英，準備與那英簽約，但王曉京畢竟沒有經(jīng)驗，還沒有簽約，便開始籌劃那英的專輯。當一切準備就緒，王曉京才知道，黃小茂把那英挖到了臺灣的福茂唱片公司。這件事讓王曉京對本地歌手產(chǎn)生了不信任感，于是他想到了在四川歌廳駐唱的歌手陳琳，便迅速與陳琳簽約，把為那英準備好的專輯歌曲，都給了陳琳。這就是后來的《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專輯在當年的銷量突破了一百萬。陳琳憑借這張專輯一躍成為新生代最紅的歌手之一。

但是陳琳與王曉京的合作并沒有在一片光明下乘勝追擊，1995年，陳琳與王曉京解約。具體原因是在當時唱片業(yè)規(guī)范不太明晰的環(huán)境下，歌手與唱片公司普遍存在相互不信任感，這也導(dǎo)致陳琳、“指南針”等歌手先后離開王曉京。

1994年，陳琳出版了第二張專輯《請別再說愛我》，專輯并沒有取得之前的成功，但陳琳很快與竹書文化公司簽約，竹書文化公司的老板沈永革后來成為陳琳的第一任丈夫。在竹書文化期間，陳琳先后錄制了六張專輯，《愛就愛了》《不想騙自己》給陳琳的演唱事業(yè)帶來了第二高峰。

陳琳不是那種很有野心的歌手，她只要生活中有音樂、能唱歌就很滿足。在竹書文化期間，陳琳不論是在感情還是演藝事業(yè)上都處于非常穩(wěn)定的狀態(tài)，這得益于沈永革的幫助。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陳琳步入事業(yè)第二峰時，在一次錄音中，她突然咳血。做了全面檢查后，并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疾病，當時的判斷是，由于長年奔波于各地演出，比較疲勞又沒有及時休息，勞累所致。隨后，陳琳回到老家重慶休養(yǎng)了幾個月，希望能通過休養(yǎng)恢復(fù)身體，繼續(xù)她的演藝事業(yè)。

但陳琳從重慶回到北京后，她與沈永革的感情出了問題。

詞作者梁芒是陳琳的生前好友，雙方有過很多合作，也是陳琳的老鄉(xiāng)。在談到陳琳當年的健康狀況時，梁芒說：“那是她事業(yè)最好的時候，飛來飛去，采訪演出，她在付出，一直在付出，錄音時就吐血了。從吐血開始狀況就不好，然后她就休養(yǎng)一段時間，休養(yǎng)那段時間我覺得她情緒很低落，這么多年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直到走到最后這一步。我預(yù)感并不是她會自殺，我認為她會出家，會消失，但是我沒覺得她會走到這一步。”梁芒是陳琳十多年的朋友，從陳琳在成都唱歌廳時就認識，他說：“陳琳是典型的重慶女孩，比較開朗，義氣。她骨子里有很多男孩的性格，跟我們一起喝酒，我們在一塊玩完全當她是個男孩。這次我覺得她個性里好強的一面壓住她了。她到最后其實應(yīng)該傾吐的，該釋懷的東西壓在心里了，她始終想把最好的一面給我們?！?/p>

目前在華誼音樂擔(dān)任副總的李緒明在1996年到2002年期間擔(dān)任陳琳的經(jīng)紀人，這期間的陳琳事業(yè)上正一步步往上走，李緒明回憶說：“陳琳是一個很簡單的人，那時候演出費很低，她從來不會因為這個有什么不開心，唱片出來后誰都想做最佳歌手，但她不是那種心態(tài)，我覺得挺好的，沒有被事業(yè)逼的感覺。她性格很開朗，但也有硬的一面?！?/p>

洛兵在談到陳琳的性格時說：“其實我覺得她是一個特別要強的人。為什么我特別奇怪她自殺，她給我的感覺的是她特別能為自己爭取利益，不會吃太大虧的那種人。當年她跟羅琦都在王曉京旗下的時候，羅琦比她火，有一次演出她們倆住一個房間，晚上羅琦看電視，陳琳睡不著，她上去啪一下就把電視關(guān)了，她根本不怵羅琦。還有一次是去蘭州演出，當時有個西安歌手韓特，腕兒不夠大，老被主辦方擠兌，第二天走的時候，主辦方也不送韓特，只送陳琳，陳琳就說你要不送韓特我就不走。從這些小事就能看出來，陳琳是一個挺有主意而且挺要強的女孩?！?/p>

陳琳的好強性格也體現(xiàn)在工作中。她在竹書公司的同事、好友劉震豪回憶在一起工作時說：“她在工作上很積極，基本上她會有自己的想法。工作的時候她是很辛苦的，每天可能只睡幾個小時。首先她睡眠就特別不好，所以她就只能把很多錄音工作都壓到晚上，她平時還有很多的演出活動和采訪，基本上她每天休息的時間是很少的。但是每次見到她，不管是在工作的場合還是在朋友聚會的場合，她都是一個神采奕奕的人，狀態(tài)非常好，你根本感覺不到她昨天晚上很晚才錄完音，今天一大早起來了，你完全感受不到這些。2003年，那段時間她太累了，超乎想象的累，后來吐血，進了醫(yī)院。在醫(yī)院療養(yǎng)過程中更多是焦慮。她性格很要強，在這種狀態(tài)下她還是一個非?？释ぷ鞯娜恕尼t(yī)院出來基本沒幾天又投入新的工作了，她沒有得到特別充分的調(diào)養(yǎng)，對她來說僅僅是病好了，而不是心理上完全調(diào)養(yǎng)過來。她心理的焦慮就是要趕緊投入工作里去，她開始工作的時候她的心理狀態(tài)就挺好，這是讓我們詫異的地方。”

梁芒認為，由于陳琳身體狀況不好，所以她開始有些想法，開始對她與沈永革之間的感情產(chǎn)生猜疑。“從心態(tài)上，身體不好可能產(chǎn)生壓力。我能看出來，最后她也扛著，她覺得這樣下去是最后階段了，她覺得她沒辦法再演出了，她肯定有很多擔(dān)心。我覺得最大的擔(dān)心是她身體不好以后，沒辦法拿出這么多體力去應(yīng)付一個歌手該面對的事情。一旦出現(xiàn)這種情況她可能懷疑自己是不是有問題了，不行了，人在那個狀態(tài)下，身體不行就意味著所有的不行，她一擔(dān)心肯定會出現(xiàn)這個問題?！绷好⒄f。

陳琳很少跟朋友同事談?wù)撍齼?nèi)心不好的一面，她喜歡關(guān)心別人，而不想當成被關(guān)心的角色。所以，她離婚、再婚、再婚后出唱片，她的很多朋友都是通過媒體報道才知道的。在她生命最后的幾個月，她幾乎和這些朋友失去了聯(lián)系。

梁芒說：“說實話，這兩年對我們來說，她是一個謎，她的生活已經(jīng)跟我們隔絕了。她和張超峰在一起，好不好是兩人之間的事，但不至于這兩段婚姻的打擊就能讓她自殺，我覺得一定是綜合的。我能得出的答案就是，首先是身體垮了，導(dǎo)致她抑郁癥。幾年前已經(jīng)開始抑郁癥了，吐血后，她給我打電話，老說要身體健康，她跟我說的時候我已經(jīng)感覺她在渴望這個東西了。她給我打電話我感覺狀況不好，但她是撐著的，‘在哪里啊，挺想念你’，我說‘你怎么樣啊’，她說，‘嗨，開始新生活了’。最后一次是中秋節(jié)給我們打電話，說想我們了，每次打都說想我們，這代表她那里是一個孤獨的環(huán)境。每次都這樣，我找她也找不到。她手機沒有了，她說在家里，不用手機，那我說怎么找你啊，她說換了新手機再給我打，但有了新手機也沒有給我打。我覺得語氣不對，感覺特別特別遠，像在美國打的那種感覺?！?/p>

劉震豪說：“以我對她的了解，真正她很在意的事情，她不太愛說。但她是有理由的，她擔(dān)心講出來以后會影響到其他人的情緒，影響到大家的狀態(tài)氛圍?！?/p>

事實上，直到陳琳去世之前，她都沒有放棄從不好的狀態(tài)中走出來的愿望，她嘗試用各種方式改變自己，希望自己能變得健康，但這一切努力最終沒有奏效。從陳琳周圍的朋友分析不難判斷，陳琳的第二次婚姻加速了她的生命終結(jié)。

袁浪以前是陳琳的造型師，后來成為好朋友，他在回憶與陳琳交往的過程時說：“我們像家人一樣，今年去海拉爾，我還幫她拍照，做這張新唱片的造型。還好，我覺得她很積極，對生活對朋友都沒得說。只要在做音樂她就高興，就是幸福的，每天跟花兒一樣。她還隨時帶一個速寫本，隨時寫一些、畫一些在上面。最近一兩年，她喜歡旅行，旅行很輕松很快樂，她會寫一些東西?！?/p>

袁浪和陳琳最后一次聯(lián)系是10月28日，也就是她去世前幾天，袁浪與一個朋友通電話，這人也是陳琳的朋友，當時陳琳給這個朋友發(fā)過一條短信：“人心強命薄，讓我們學(xué)會放下，共勉?！边@個朋友把短信轉(zhuǎn)發(fā)給袁浪：“我看到后就崩潰了，我想可能她情緒上有些波動?！痹说母杏X是，最近半年見面很少，最近一兩個月陳琳的情緒比較低落。

在陳琳最后的日子，陪伴她的是張強以及高明駿夫婦。高明駿的太太小妹說：“她常常說，沒事，你放心，我知道，沒問題的。”

高明駿說：“陳琳最大的變化是這半年，她感覺生活有問題。”

小妹回憶說：“她說她從貴州回來開始的，半年前她去貴州，一路把她嚇得魂都飛了。她說她現(xiàn)在常常是恍惚的，精神是游離的，魂都不在了?！笔聦嵣线@時的陳琳抑郁癥已經(jīng)很嚴重了。即便這時，陳琳也沒有把自己得抑郁癥的事情告訴高明駿夫婦。高明駿說：“抑郁癥就是潛在的，你不仔細觀察，可能不清楚，原來我們也沒想到，如果想到大家會更注意一些，在各方面會慢慢去幫助她。我們也是在她出事的前兩天才知道的?！?/p>

小妹說：“她覺得后來的婚姻不像原來預(yù)期得那么美好、理想，現(xiàn)實出現(xiàn)這么多問題。不過她最近每天早上都起來練太極拳，大家也都在幫助她。說多了我覺得對她也有負擔(dān)，她更不愿意跟我們說了。所以這兩年相處反而比較少了，不怎么來往了。出事前兩天的下午，我們在一起，她說得最多是她對自己的生活有點失控，我會覺得可以走出來，她說她沒有力氣，沒有力氣去反抗現(xiàn)在的情況，她說連工作狀態(tài)也沒辦法進入，沒辦法演出，身體也糟透了。我記得有一次，應(yīng)該是一個多月前，她來我家，我弄了很多吃的，我跟阿姨說煲湯給她補一補，讓她身體好些。她說，我很久沒有這種被照顧的感覺，很久沒有生活上幸福的狀態(tài)了。在飯桌上，她說好久沒有這樣溫馨舒服地吃頓飯了。我當時聽了心里很難過。”

10月29日，陳琳突然給小妹發(fā)短信，說她跟丈夫回湖北孝感，已經(jīng)在西客站，但是說舍不得他們。小妹給陳琳發(fā)短信說：“任何時候有任何需要打電話給我們?！比缓箨惲毡愦螂娫捊o小妹，說不想走。這樣，小妹和張強一起開車將陳琳從西客站接回了張強的家。

第二天一早，陳琳去高明駿家吃早點，然后小妹陪陳琳到溫榆河看野鴨?！霸诒容^遼闊的地方讓她心情舒緩一些，那天聊得比較多，主要那天她說自己這段時間確實過得很不好，生活，婚姻。她不是不想說，她有所保留，都是成年人，一般都不會追問這些事情。甚至她后來結(jié)婚這件事，都是從網(wǎng)上看到的，她沒有告訴我們，挺突然的。我們在網(wǎng)上看到后，發(fā)個短信祝福她。”

在溫榆河，陳琳跟小妹說過她有過輕生的念頭，“當時我安慰她，我說沒必要，你這么熱愛生活，熱愛朋友，熱愛美食，你又那么容易感動。很多人也遇到這種事，人家什么都沒有，你再怎么樣你有音樂，你再怎么樣你有資產(chǎn)，你有朋友，你有你熱愛的工作，你很容易找回你重新開始的生活……現(xiàn)在想想，我太不敏感了”。

傍晚，張強將陳琳接回家，她一直陪著陳琳，給她聽“蘇打綠”的歌曲，彈吉他唱歌，一直陪到很晚，直到陳琳睡去。張強的家是復(fù)式結(jié)構(gòu)，張強住樓上，陳琳住樓下。

“我們還慶幸，覺得幫了她，拉了她一把，結(jié)果夜里出事了。”小妹說。

10月31日，張強一大早就被小區(qū)的保安吵醒，問家里有沒有小孩，張強沒有理會。早上九點多張強起床給陳琳做飯，做完飯發(fā)現(xiàn)陳琳不在房間，便給小妹打電話，問她陳琳是不是去她家了，小妹說沒有。張強打陳琳的手機，不通。后來張強發(fā)現(xiàn)陳琳住的房間窗戶是開的，便走到陽臺，等她從陽臺往下看的時候，發(fā)現(xiàn)樓底下全是人，她知道，陳琳出事了。

“張強給我打電話，說陳琳出事了。”小妹說，“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兒，我們兩家之間很近，我們著急，便開車過去，車開到一半，路上全是人，便開不動了，然后只好下車跑過去”。

在小妹看來，頭一天陪陳琳出去散心，已經(jīng)把她開導(dǎo)得差不多了，當時陳琳也表示，自己已經(jīng)看透了，明白了。“她還說了接下來的計劃安排，甚至她不跟他走了，跟我們回來了，所以我不覺得她有這個極端的選擇?！碑敃r，陳琳的下一步計劃是：租一個小一點的房子，好好地重新整理自己的生活，暫時跟張超峰分開。小妹說：“可能白天緩解了，但在夜里她又不好了，她一直睡眠很差，可能抑郁癥的人往往在那一剎那就過不去了?！?/p>

梁芒也認為：“我知道最后她的反應(yīng)和判斷已經(jīng)很模糊了，有時候她會花兩三個小時想一個事情，很簡單的事情她可能也判斷不了。”

小妹覺得，陳琳可能就差那么一個坎兒沒有越過去，在她選擇自殺之前沒有任何征兆，這一點讓她一直感到遺憾和內(nèi)疚：如果朋友們再留意一下，悲劇可能不會發(fā)生。

在陳琳的朋友眼里，她是這樣的一個人：樂觀、堅強、熱愛音樂、追求純粹的感情，不愿把不好的一面展示在朋友面前。在她最后的日子，她仍然試圖用她堅強的性格同命運作最后一搏，她堅強的性格并沒有在逆境中幫助她，反而像一塊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引起了一連串連鎖反應(yīng)，堅強反而壓垮了她。當最后一塊牌倒下，她知道，她失敗了。

（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