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為什么會是子產(4)
- 眼前:漫游在《左傳》的世界
- 唐諾
- 3227字
- 2017-06-16 14:05:17
大國家的思維限制,我們可經由各種路徑去探視它(比方層級系統森嚴的共容/排斥問題云云,韋伯講出來的就不少),但如果只選一個聚焦地來說,我自己以為,在于國家只剩一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像馬克思講只剩一個階級時就等于再沒有階級存在了、階級已消滅一樣;惟一一個國家,也差不多就等于再沒有國家這個東西存在,國家不再被想,只有沒邊沒界無限延伸出去的“一團”現實。人沒有一個外部世界、一個自身世界以外的思維支點,沒有一個遠方牢牢站定可以回望、反思、檢查并想象,可以把“國家”當一個完整的東西、當一件事來想;更無從比較,要比較至少得有兩個或兩種以上的國家,而且真心相信兩者(以上)是完全成立的、對等的才行,“想要了解,就得比較”,這是布洛赫的名言,可也是基本常識,接近真理。
只有一個國家,大國家的盡頭模樣,這在中國長段的歷史時間里,與其說是一種現實,不如說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意識;意識通常比現實更頑強更緊抓不放,現實不再,意識依然,這幾乎是通則。隨著現實的不斷打開來,日后中國仍不斷遇見其他國族,有些甚至“暫時”比中國強大如漢初的匈奴和今天的美國,但問題就在于這個“暫時”,這是一種意識判定而不是現實認知,或直接說,不承認現實(現實是,人家這樣的生存方式和形式,極可能遠自于太古悠悠歲月,而且和此一方土地緊密黏著,并非你的王土)。現實里,對此中國發展出很多樣甚至足夠世故的策略,溫和的蠻橫的、人道的殘忍的、耐心的魯莽的(用五十年消化你或當下就揮兵消滅你吞下你),但這些都包含于此一意識之中,是此一意識的執行,而非動搖改變此一意識(當然,懷疑是滋生的、靜悄悄生長的)。也因此,幾代人對抗周旋下來,動用的可能是傾國資源,但中國對于這些國族的好奇和理解,事實證明,很少高出于、深刻于戰略意義及其所需。蘇武整整蹲點了北國匈奴十九年之久(十九年可以看到、可以認識并體會非常非常多,盡職的人類學者都做不到這樣,但史書把蘇武描述為一個不屈的、石像般徹底封閉自己的人,據說他甚至連羊肉都不肯吃,義不食周粟那樣,只嚼冰雪和氈毛維持生命之最低限度熱量。是十九年而不是十九天!),李陵顯然也很愿意對話并努力尋求說明自己的機會,但就像昆德拉講的這些故國之人“沒有人對他說,講給我們聽吧”,也許事實上他們后來有多說出來什么,但實際上我們沒有讀到,在這樣高懸不動不疑的意識底下,就算有這些“多余”的話語,大概也不被認真聆聽,只能刪除和遺忘,就像后代把子產琥珀也似的封存在《左傳》里一樣。
意識比現實頑強而且持久,甚至相當程度無視現實,這有很吊詭有很奇怪嗎?其實也不會。我們直接這么說吧,這極可能更接近某種所謂的人性必然,如果人不勉強自己、不更積極地設法提升起自己的話,以至于最后得靠一次比一次更暴烈的事實真相,才能粉碎此一意識如同死亡或重生(到那時已是粉碎而非調整了)——我指的是,我們都可以從他人、從自身的成長過程一再看到此一普遍事實。我們每個人都早早看到他人確確實實的存在,跟自己一樣半點也沒少的就活在那里,也看到一個外于自己還遠大于自己的世界,堅實、有物質厚度和硬度,會讓自己撞起來鼻青眼腫,但某種“惟我”的意識仍可以保持,有時、有些人還保持得更久甚至一輩子。現實世界擺在眼前,但進入它不是一個跨步而是一個過程,并不容易并不舒服,多的是挫折、苦悶和茫然無依,還會失敗,就像昆德拉《生活在別處》小說里寫那個直到死去也“不知道該怎么進入世界”的年輕詩人。這一過程的加長和延遲,我們也可稱之為人意識和思維的“幼態持續”,人走不出他的幼年期,不知道該如何較正確地縮小他自己,不知道怎么把自己恰當地置放在大世界里。
中國是個歷史經歷豐碩的國族,老于世故而且事事不乏睿智,這一處的幼態持續,這上頭的停滯不前,于是想起來更讓人扼腕,事實上,最終也零存整付地多付出巨大而悲傷的不必要代價——一直到兩千年后的近代,尤其清末民初,中國面對滄海之闊輪船之奇的撲面而來更大世界,基本上仍和漢代當年面對匈奴相去不遠,相較于同時期比方說日本(一個鎖國心態出了名、高度神經質自憐自哀的國家),這個被迫才進入現代世界的過程如此跌跌撞撞、如此不順利而且偏頗,別說是更深刻的思維引入和發生(出版工作的人最知道,太多西學中國還是輾轉從日本習得的,包括一堆翻譯名詞),就連建構一支艦隊都處理得如此荒唐。關于這段難堪的歷史,一般的說法是中國五千年的蒼老和朽壞,但我以為這是中國這兩千年的此一幼態持續,兩千多年悠悠時光,不調整不預備,所以陌生、猝不及防、手忙腳亂不知所措,犯的錯多是幼稚的錯誤。
這段歷史的反省很多也很沉慟,可有人因此懷念子產嗎?或懷念認出子產、并認真記錄下子產的某個或某些魯國人嗎?好像并沒有。我們會說這太遠了吧,的確是,那些人、那些思維和作為、那種曾經有過的人的處境,已忘得一干二凈仿佛連回憶都不可能了。
由個人到國家的寬容課程
今天我們已充分知道了,或直接說,都看到了,很多進一步的思維并不在“我”之中發生,而是在我之外,在我和你、我和他們這一犬牙交錯之地才演化也似的緩緩發生、發現并且發明。
比方權力這討厭的東西,我們都知道或已經看到了,這是當代思維重大無比到不能沒有的一處根本核心,一個思維起點和焦點,成果已不止于、停留于國家里、政治中,而是一再試圖穿透、理解并掌握權力的所謂“本質”或說其更完整模樣,各種途徑各個面向地想弄清楚這究竟是個什么鬼東西,它還散落、依存、隱身在哪里,以什么樣的變異面貌,怎么對我們作用、怎么不放過地折磨我們;我們可不可以脫離它,可有某一種它并不存在的世界,或至少它不存在也無需存在仍能運行不殆的世界一小角;它可能被消滅嗎?或說有沒有更好的替代之物;它有多少成分是自然的如同萬物存在自有其質量和產生作用的力場,又有多少比例其實只是人的作為、人的詭計,凡此種種。對權力的如此思索,無可阻止的最終是一整個大思維網絡的形成且繼續伸展向前,幾乎和整個現代思維、和整個眼前世界重疊,想證實此一成果的人,只需要跑一趟書店翻翻看看即可。但在中國,由于封閉在單一一個國家的、唯我的意識里頭,人很難有機會把權力當一個完整的、有邊界有全貌的東西來看來想來駁斥(要看某一物的完整模樣就必須站它外頭,甚至相隔一段距離,也就是從某一個沒有它的地點回望),人于是只能緊緊貼住無際無垠的現實和它相處,隨之起伏周旋,仿佛是二維的而非三維的;也就是你完全陷身于它里面,舉不起自己當然也舉不起它,很多進一步的發現和真正的反省遂無從發生,也難以思索其意義(難以“獲得一個意義”,卡爾維諾)。這往后兩千多年,我們說,中國對權力的某一部分理解和應用可以非常精密,精密到直至幽暗殘忍險狠變態的地步,但很難超出某種帝王術統治術的小小范圍,人大體上只能選擇迎向它或棄絕它兩種(以某種個體抉擇的、抒情的方式和語言,其實是躲避,并時時心生天下之大何處容身之感)。直至今天,很讓人沮喪的,人們仍動輒像談論朱元璋和雍正那樣談論領導人,今夕何夕兮同樣的語言、形式和視角,仿佛現代這幾百年沒有發生,沒有當下世界,沒有這一大堆新的思維成果、途徑和工具(經濟分析、社會分析……)。需要證實此事的人連書店都不必跑(書店里有一堆這樣的書擺在醒目的位置),在家打開電視轉到連續劇頻道即可。
多年來,我一直不那么“看得起”馬基雅維利,當然我并非不知他的重大歷史意義和價值,正是歐陸這一大塊呼之欲出思維的關鍵起點,但也就這樣了。馬基雅維利實際上并沒說出什么了不起的東西,他基本上是抒情的,甚至是表演的,尤其你如果先知道子產以及讀過《孫子兵法》和稍后的《韓非子》——內容相差太遠了,其廣度深度精微度稠密度。這不是要說我們這邊比你們那邊厲害而且還可以讓你們千年以上時間,而是指出來一個無可奈何如花落的歷史事實:在西歐,馬基雅維利之路由術走向道;在中國,子產、韓非之路則由道刪除、縮減、返回成術。這與其本身內容無關,是兩邊不同的歷史走向使然,即使中國這邊本來有更充裕的演化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