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忍不住的“關懷”:1949年前后的書生與政治(增訂版)
- 楊奎松
- 4651字
- 2019-01-04 23:02:25
五、寄希望于美國人
關于張東蓀和美國人之間的關系,戴書的記述很簡單,主要是兩度引述了司徒雷登和柯樂博提到與張東蓀接觸及所獲信息的幾封電報的部分譯文,并解釋說:“1949年夏天和深秋”,張東蓀與美國駐北平總領館“一直有處于當局掌控下的,無須隱瞞的接觸”。但是,第一,戴書斷定這些接觸一直處于當局掌握之下,“公安機關一定清楚知道”,并未有史料文獻的舉證。第二,戴書對張東蓀在與美國外交官接觸中的種種復雜情況,明顯地缺少分析和說明。
自1941年底太平洋戰爭爆發后,中國各個中間黨派的代表人物就經常與美國駐在昆明、重慶、南京和上海的外交官進行接觸了。尤其是1946年馬歇爾使華,推動政治協商會議召開,之后國共兩黨沖突加劇,美國政府愈發重視第三方力量,這種接觸就變得更加密切和頻繁。包括民盟骨干響應中共號召,集體北上籌備召開新政協的同時,他們也和美國人保持著密切的接觸。因此,身為民盟在華北的主要領導人,張東蓀與美國外交官有接觸和交往,確如戴書所說,本來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只不過,身在北平,遠離渝、寧、滬等政治中心區域,張東蓀本人過去與美國外交官員卻很少接觸。張早先與美國外交官接觸的經歷,還是在1946年底1947年初他擔任民盟秘書主任,經常往返于京滬寧三地的時候。但那個時候,張東蓀對美國在國民黨問題上的態度,還多少存有批評和不滿,因此一連兩年時間,他竟很少和自己所在的燕京大學的創辦人及前校長、時任美國駐華大使的司徒雷登發生關系。僅有的一次,還是在1947年1月國共和談破裂,民盟剛剛召開一屆二中全會,他剛剛被推舉為秘書主任的時候。當時,民盟決議與中共同進退,同時努力促成恢復和談。蔣介石則電邀張去南京,勸他參加新一屆國民政府,意圖借以分化民盟。在取得中共談判代表董必武的同意后,張去南京拜見了蔣介石,當面力陳民盟力促和談的主張。事后,是司徒雷登主動約張吃飯了解情況,而張一樣堅持民盟全會的立場,甚至于要司徒雷登對蔣施加影響,促成和談的恢復。
此足以見他當時對美國人的態度。
國共內戰爆發后駐華美國外交官在電報中提到張東蓀名字的時候,已經是1949年前后了,張東蓀已回到北平做民盟華北總支部主委。從1949年1月11日美國駐北平總領事柯樂博電報中可知,他這時才剛剛注意到張東蓀這位教授的名字不久。他依據間接得到的消息說,張和另外三位民盟成員7日已經離開北平前往石家莊,去參加旨在成立沒有國民黨參加的聯合政府的各派團體的協商會議去了。
從上述電文內容可知,張東蓀直到這時還沒有與柯樂博聯系過,柯的信息是對的,但是輾轉得來的,并不準確。事實上,張東蓀7日當天還只是作為傅作義與解放軍談判的見證人,與周北峰一起動身去薊縣八里莊見解放軍平津前線司令部的高層指揮官而已,四人去西柏坡是張9日返回北平以后第二天的事情。
正是因為張東蓀這個時候還沒有同柯樂博建立起直接的接觸,因此,幾個月后,即當他想要出面來做美國人的工作的時候,他沒有去找就在北平城里的柯樂博,而是千里迢迢寫信去聯系南京的司徒雷登。
觸動張東蓀想到要聯系司徒雷登的一個主要原因,是他發現中共占領南京后,司徒雷登竟然沒有撤離。他馬上想到,這是美國政府有意想要和中國新政府建立外交關系的一種表現。此前,張東蓀不滿美國偏袒國民黨,促成國共武力相向。如今,張東蓀卻擔心中共太過靠近蘇聯,因而希望分化美蔣,推動美國政府拋棄蔣介石國民黨,與中共新政權發生關系,進而對中國施加影響。
如何讓自己一直拒而遠之的美國人相信自己的誠意呢?一方面,他想到了自己學校的老校長司徒雷登;另一方面,他知道該如何取信于一貫懷疑共產黨的美國人。張東蓀特地給遠在南京的司徒雷登去了上面提到的那封信,在述說他對中共失望的同時,特別強調了他經常可以見到周恩來等人的情況。司徒雷登收到張東蓀的信后,很快致電柯樂博,要他去找張東蓀,并要求張東蓀能夠找機會前來南京,以便取得張“掌握的資料”,“帶回華盛頓”去。司徒雷登顯然相信,由于張是民盟的負責人之一,受到中共的高度重視,可以直接見周恩來,因此,他提供的資料一定對美國政府制定新的對華政策“甚為有用”。
從5月28日司徒雷登給美國國務院的電報中可以了解到,柯樂博已經直接與張東蓀取得了聯系,從而擔當起了在張與司徒雷登之間傳遞信息的工作。從這個時候司徒雷登轉述的情況可知,張東蓀主動溝通美國外交官的一個主要目的,其實是希望美國政府不要放棄爭取和影響中共的努力。因為,中共的政策并不是僵化的,而是在變化之中,是很可能會向美國政府所希望的方向轉變。張介紹說,中共在外交事務上尚未準備好與蘇聯分手而改采不同路線,但在國內事務上已有可能傾向右轉。當然,張東蓀會提醒說,現在一切都還在未定之中,美國人“現在必須非常小心,謹慎從事,以保留將來采取有效行動的機會”。但他要司徒雷登重視的是,他剛剛見到周恩來,因而很清楚中共高層的政策意圖。他宣稱,毛澤東、劉少奇和周恩來都察覺到了與美國建立貿易和外交關系的重要性,雖然他們的意見并未完全被下面的干部所接受,但在對美政策方面明顯地已經出現了調整的趨勢。只是還需要等待。
直到6月上旬,我們都可以從司徒雷登及柯樂博等人的電報中清楚地了解到,美國的一些外交官對中共建立新政權以后走南斯拉夫鐵托式的道路,即與蘇聯破裂關系,接受美、英援助,曾寄予了很高的期望。柯樂博甚至直接告訴國務院說,周恩來5月31日通過中間人轉給美國政府一個秘密口信,說中共高層在對美政策方面發生嚴重斗爭:激進派以劉少奇為首,主張聯蘇反美;自由派以周恩來為首,擔心向蘇聯一邊倒會卷入戰爭,希望在美蘇之間走中間路線。柯樂博的這一消息和看法,也得到了張東蓀提供的分析意見的支持。張東蓀透過長子張宗炳在三次不同時間的談話中均表示相信,中共最終一定會接受美國援助的。雖然,這個時候會有很多相反的信息,比如就有公開報道宣稱,周恩來在對平津地區的教授們的講演中說明,中共決不會走南斯拉夫鐵托主義的路線,云云。但張宗炳仍舊會告訴柯樂博說,他父親不同意這樣的解釋,因為事實上中共正在走上鐵托主義的路線。
由于相信確實存在著種種足以爭取中共轉向的可能,司徒雷登這時也不惜通過負責中共南京外事工作的前燕大學生黃華,與中共保持接觸,并努力傳達美國政府希望中共脫離蘇聯陣營的要求與意圖。他甚至讓他的秘書傅涇波告訴黃華,他有意在返回美國之前,親赴北平面見周恩來。
對于司徒雷登有意前來北平會晤毛澤東、周恩來的問題,張東蓀當然表示肯定,但他主張司徒雷登最好等到巴黎外長會議開完,看清蘇聯政策是否軟化以后再考慮是否來平。用他的說法,如果巴黎外長會議破裂,美蘇爆發更嚴重的對抗,那時中共將不得不緊隨蘇聯。那樣的話,司徒雷登來到北平反而會陷于被動。
6月上旬,中共中央與民盟等各黨派最終達成共識,新政協代表名額分配基本確定。6月7日,張宗炳打電話給柯樂博,告知張東蓀所得到的召開政協籌備會議高層磋商的結果。8日,張宗炳再通過電話做出補充和更正。據柯樂博電告美國國務卿,張東蓀透露的內部消息顯示:8月將會正式召開政治協商會議,10月10日將正式成立中央政府。民盟有七名代表將參加馬上要召開的政協籌備會議,包括沈鈞儒、章伯鈞、周新民、張瀾、羅隆基和張東蓀本人等。加上民盟中其他黨派代表,民盟總共會有十至十二名代表與會。籌備會議將就一切問題達成基本共識,然后再召開正式會議,給有關決定蓋上橡皮圖章。張東蓀認為,這一情況進一步顯示了中共想要建立一個真正的聯合政府的意愿,而這很可能與蘇聯想要在亞洲后退的國際戰略有關。在次日更進一步的消息通報中,張東蓀表示,現在看來,毛、周、劉共同工作,牢牢地掌控著局勢,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分裂的跡象。因此,如果中共真的會摒棄蘇聯陣營而轉向西方民主國家的話,一定是整體發生轉變。但如此則非要放棄東北不可,因為東北今天更多地掌握在蘇聯的手里,中共無力控制東北,“一旦關內轉向鐵托主義,有理由認為它將落入蘇聯陣營”。
張東蓀的判斷很快就被事實證明不正確了。1949年6月15—19日,政協籌備會議正式舉行。會議閉幕不久,毛澤東便發表了宣布向蘇聯“一邊倒”的政策聲明。毛澤東的強硬態度無疑讓張東蓀很受刺激。司徒雷登自然也徹底放棄了爭取中國新政府轉向美國的幻想和嘗試。但是,北平總領事柯樂博仍不死心,他甚至通過張東蓀的兒子張宗炳為此約談了張東蓀、羅隆基、周鯨文等民盟領導人,向他們具體了解中共決策的相關背景情況。他隨后樂觀地報告說,這次晤面能夠舉行,毛澤東理當是知情的。這意味著,情況未必那么悲觀。
毛澤東公開宣布“一邊倒”政策后,張東蓀再度心灰意冷。但是,由于這段時間中共與美國之間沒有外交關系,中共新政權全面接管接收實行新政策的過程中,美國在華外交機構及其人員接連遇到麻煩,甚至受到沖擊。在與各地中共政權交涉難有結果的情況下,從司徒雷登到柯樂博,都不得不寄希望于自稱能夠見到周恩來的張東蓀幫助溝通中共中央,以求盡快解決問題。因此,張東蓀這時雖再無多少意見愿意提供,卻不能不勉為其難地幫助柯樂博分析種種問題產生的原因和提供看似可能的解決辦法。說其勉為其難,是因為事實上張東蓀根本無法代為轉遞美方的要求和提供可行的解決方法,但又不能不應允下來。
如7月17日,柯樂博專門就中共南京當局拒絕司徒雷登乘坐美國航空公司的飛機離開南京返回美國一事,委托張東蓀向中共中央進行疏通。張宗炳接受了柯樂博提供的備忘錄,并轉述了張東蓀和羅隆基在這一問題上的分析。他表示,他應該可以在18日下午四點以前得知其父是否能夠與中共高層取得聯系。但實際上,他遲至20日晚才通過電話告訴柯樂博,備忘錄雖于18日就送上去了,但未能得到中共中央的任何反應。
7月29日,尚未離開南京的司徒雷登電告柯樂博,當天上午美國駐上海總領事館被一批前中國雇員闖入,并阻止人員進出,他要求柯樂博盡快與張宗炳聯系,通過張東蓀“將此肆無忌憚之事態報告給周或毛”。8月1日,柯樂博向張宗炳說明了這一情況,張亦表示會通過其父向上轉達,但事后柯樂博亦未得到任何回應。
10月31日,據報美國駐沈陽總領事華德因對中國雇員使用暴力遭到拘押,并遭起訴。得此消息后,美國國務卿很快以司徒雷登的名義致電柯樂博,請通過張東蓀向中共高層表達美國公眾的憤怒心情。柯樂博轉述美方要求后,張東蓀于11月23日告訴柯樂博,他已就此寫信給周恩來。但是,雖然11月下旬中共中央已經內定將華德判刑后驅逐出境,張東蓀卻一無所知。12月1日,柯樂博再見張詢問此事,張則解釋說,前一天還在會議上見到了周恩來,周表示說他已經收到他上呈的函件,但周隨后不再提有關華德案件的事情,因此他也沒有能夠打聽到任何消息。可想而知,一直到12月11日報紙上公開宣布中國政府決定驅逐華德的消息,
張東蓀都沒有能夠打聽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給柯樂博。
1950年3月,柯樂博受命準備關閉美國駐北平總領事館前,還曾要想辦法最后見一下中共最高領導人。當柯樂博為此再次求助張東蓀,并給張東蓀展示美國可能在技術上和經濟上幫助中共的種種誘人前景的時候,張終于不得不如實告訴柯樂博,他自己現在也很難見到中共領導人了。他并且分析說,這種時候要讓中共領導人接見柯樂博也沒有可能。他甚至一反他此前的看法,告訴柯樂博說:至少在兩年內不要指望毛澤東他們會有任何公開的轉變。他宣稱,毛和他的黨到底是共產主義教會的一分子,他們很怕被逐出共產主義教堂,因此中共現在是不可能對蘇聯采取中立立場的。中美關系的緩和,只有兩種可能:一是美蘇關系改善;一是美國在對蘇戰爭中取勝。不要指望用美國的經濟力量來吸引中共,對于共產黨人來說,經濟永遠都是服從于政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