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忍不住的“關懷”:1949年前后的書生與政治(增訂版)
- 楊奎松
- 5415字
- 2019-01-04 23:02:25
六、“勾結”美國案發經過
由上述可知,張東蓀從1949年初到1950年春與美國外交官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密切的,很大程度上是他自己主動建立起來的關系。正是這種關系誘發了張東蓀后來的所謂“叛國”案。戴書因為沒有全面占有上述美國方面的外交文件,對張東蓀案的資料線索主要來自《北京公安史志》上刊發的一篇文章,因而分析說明都顯得有些簡單化。
這篇文章提供的史料當然是有價值的,這是因為,該文作者朱振才供職于北京市公安局,確實看到了張案的部分資料。該文提供的主要有如下四則信息。
一是說1949年初公安部門破獲美國間諜王正伯案時,王交代了張東蓀向美國原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出賣情報的情況。
二是說1949年10月,有人向北京市公安局偵訊處舉報,說張東蓀有電臺一部,正謀求和美國通報。
三是說1950年張東蓀屈從于司徒雷登的壓力,把抗美援朝中國出兵的具體日期和國家財經預算等國家核心機密,編成情報,派人送到香港,后轉交到司徒雷登手中。
四是說1950年9月又發現張東蓀出賣情報的第二件線索,即張東蓀為付梓出版數十萬字的反動手稿給某人的一封信,信中對其反動觀點大加贊賞,并對美國大加吹捧。
戴書詳細討論了朱文提供的這四則信息,認為第一條應該屬于向壁虛造,是把第三條加到1949年初王的供詞上去了;說第二條是誤會,電臺是老三張宗穎的法國老板1949年底離開北平時留下的,與張東蓀完全無關;說第三條涉及中國出兵日期,張并無情報來源,財經預算等只屬于“文人議政、親朋間交流時局信息的范圍”,不屬于國家機密;說第四條不成立,因張這時并未寫過書稿,且這種信更和情報無涉。
可以肯定,這篇文章確有頗多問題,但戴書的解釋也不深入和周全。以下特嘗試依據可見史料梳理一下張案最初發現之經過。
中共進城后雖然不承認美國在華外交機構的地位,但是,在中共建國前后很長一段時間里,由于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堅持留在南京不隨國民黨政府南遷,中共中央也接受斯大林的勸告盡量不去刺激美國。為了盡可能分化美、蔣關系,毛澤東和周恩來甚至通過南京市委外事處負責人黃華與司徒雷登進行了幾次接觸,以試探美國拋棄蔣介石國民黨的可能性。因此,中共一度也沒有對其占領下的各大城市中的美國駐華外交機構采取封閉或驅逐的措施。正是因為這種情況,一直到1950年初中蘇兩國簽訂互助條約,美國駐華外交人員都可以自由活動,張東蓀等人與美國外交人員相互來往,也沒有受到任何限制。那些與美國一些機構存在著經濟上或文化上密切聯系的學校、教會中的工作人員,這段時間更是經常進出于美國領館,辦理各種相關事務。像張東蓀所在的燕京大學,因為本來就是美國基督教會資助下的學校,它里面的工作人員和一些教授,就與柯樂博等領館人員頻繁往來,柯樂博等也經常應邀前往燕京大學去參加活動。即使1950年初美國政府決定撤退駐華外交機構,駐北平新聞處圖書館關閉前,還將大批書籍雜志捐給了燕京大學圖書館。
由此,我們可以很清楚地注意到,除了張東蓀以外,各種人士與美國外交人員不定期的會面與往還,在1949年以后一年多時間里是一直存在的。民主黨派中人也包括在內。比如,司徒雷登在1949年2月下旬就曾專門托北上的陳銘樞帶過話給中共方面;6月中旬他還在上海與準備北上的羅隆基等進行過會晤,羅隆基7月到北平后也馬上會晤過柯樂博。在美國領館撤離中國大陸之前,我們還可以在美國駐北平和天津的總領事,以及在司徒大使的電文中,看到羅隆基與美國外交官談話,或透過他的朋友傳達信息的情況。其他民盟人士或著名民主人士這段時間通過中間人與美國外交官接觸的記錄,也不難在美國政府保留的外交文件中看到。事實上,中共相關部門對這種情況也確實一直沒有加以干涉或勸阻。
當然,由于中共1949年進城后對繼續支持國民黨的美國政府在政治上事實上采取了明顯戒備的態度,因此,多數過去與美國外交官經常來往的民主人士,這時也大都小心地減少了這種直接的往來。中共中央在表面上不干預這類接觸的同時,也很明顯地對熱衷于保持與美國外交人員來往的民主人士抱以警惕和反感。除了中共中央堅信自己的革命和新政權與美國根本對立以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在1948年底中共進入關內之前,東北的蘇聯友人就提醒過中共,美國外交人員多半都在從事秘密的情報工作。美國駐沈陽總領事館1948年11月中旬被中共沈陽軍事管制機關強行封閉,弄出一個“華德事件”來,就是蘇聯駐哈爾濱總領事馬里寧提醒和建議的結果。而中共沈陽軍管機構隨后在蘇聯安全部門的指導下,迅速破獲了一個受到沈陽美領館人員暗中扶植的專門用于刺探蘇聯和外蒙情況的秘密情報組織,就更進一步坐實了蘇聯人警告的可信性。
1949年6月19日,中共中央突然公布了破獲美國駐沈陽領事館人員從事間諜活動的消息。24日,毛澤東又親自批準公開廣播和發表《英美外交——特務外交》一文。30日,毛澤東批準禁止美國新聞處在中國活動的意見,并批準對美國駐沈陽總領事華德進行公開審判。結合毛澤東這一天公開發表《論人民民主專政》一文,正式宣布向蘇聯“一邊倒”,可知1949年6月下旬是中共中央對美政策明朗化的關鍵時期。而這一連串行動,又都發生在黃華與司徒雷登保持接觸的過程中。表面上,毛澤東對司徒雷登釋出善意,指示說如果司徒雷登想要來北平,“可獲允許,并可望與當局晤談”。
實際上,對照中共中央上述步驟,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這種外交接觸和嘗試其實絲毫也不曾減低或改變其高度懷疑美國在華外交機構和外交人員對新政權具有敵意和危險的看法。因此,這個時候,民主人士,包括張東蓀,即使是他通過兒子與美國外交人員之間來往,固然不被禁止,但也注定會引起中共安全部門高度的警覺與不安。
張東蓀會被列入懷疑對象,最初其實還不是他與美國駐北平總領事之間有所來往,而是因為他的兒子。
張東蓀早年僅留學日本,從未在美國生活過。他雖然任職于有美國背景的燕京大學,并曾擔任校務委員會委員,卻因不能講英文,無法介入到燕京大學的各項事務中去。因此,他雖研究西方哲學,卻幾乎從來不穿西裝,永遠是一襲中式長袍,并以自己是純粹的中國人而自豪。然而,張內心深處對美國及其政治文化,還是充滿好感,甚至有崇敬之情的。除了他的哲學研究及其政治論述中充斥著來自美國或歐洲的思想資源外,他的幾個兒子或在美國留學,或在美國機構中工作,都能反映出他對美國的情感和態度。也正因為如此,中共最早注意到的張家的可疑對象,并不是張東蓀本人,而是他的兒子,首先是其小兒子張宗穎。
有關這一點,戴書依據的朱振才一文即提到過。早在中共進入北平之初,即1949年3月,民盟內部中共工作人員就得到訊息說,張宗穎有特務嫌疑。其密報稱:“張的第三子張宗穎有美特嫌疑,現在開灤礦務司人事科做科長。”
不久之后,又有人向北京市公安局偵訊處舉報,張東蓀通過其三子張宗穎掌握有一部電臺。
在中共剛進北平之際,城里各方勢力混雜,安全問題層出不窮,有人掌握有電臺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特嫌加電臺的舉報還是引起了中共安全機構對張東蓀家庭成員的關注。很快,張東蓀和羅隆基與美國外交人員頻繁接觸的情況,就引起了中共安全部門的注意。
1949年11月7日,中共中央負責國家安全的最主要領導人李克農與蘇聯大使進行了一次談話,主要介紹中共對已知美國在華間諜的監控情況。他告訴蘇聯大使:“美國在中國的間諜,其基干部分是在美國、日本和菲律賓生活的中國華僑以及在外國留過學的中國人。”許多是借助各種貿易公司的掩護在開展活動,不少人過去就是附敵分子,參加過日偽政府,或在美國生活多年。從李克農的談話可以看出,中共中央這時對于民主人士投靠美國政府的問題雖保持警惕,但懷疑的對象不多。他們的懷疑更多的還是透過對民主人士中與美國外交人員或海外機構來往及通信的情況,來做判斷。因為羅隆基、張東蓀與美國人接觸較多,中共中央安全部門對二人的態度及動向自然會比較注意。但是,從李克農談話中使用的語言來看,這時他們也還只是認為羅、張二人有被美國人吸收為間諜的危險而已。而比較二人的危險程度,基于當時所掌握的二人與美國外交人員往來的情報及歷史上的情況,李克農甚至明確地把羅隆基排在張東蓀的前面。他告訴蘇聯大使說:“進入聯合政府的各民主黨派的右派分子,如羅隆基、張東蓀之流也可能被美國人看作是招募間諜的補充來源。”
對張東蓀及其兒子的偵監工作是由國家安全部門與地方公安多頭依據各自掌握的線索分別進行的。與中央公安部門關注的側重不同,北京市公安局二處(即偵訊處)對張東蓀問題的關注,首先是從一個名叫王正伯(又名王志奇)的人身上發現疑點并展開偵監的。
進北平不久,市公安局二處就發現一個經營“建中公司”的經理王正伯形跡可疑,進而發現王與高層民主人士張東蓀、張申府等來往密切。王正伯家住天津,每到北平來,通常會住在張申府、劉清揚夫婦家中。王同時也與張東蓀關系密切,不僅曾與張東蓀合作辦過報紙,還在經濟上給過張東蓀、張申府以補助。鑒于深入偵查發現王有為美國前駐北平戰略情報處工作過的經歷,公安局二處一度以此為由,秘密拘捕過王。從王的口供中,他們得知了張東蓀及其兒子的一些情況。由于案件沒有偵結,公安局沒有馬上上報中共中央,故1949年年底李克農在對蘇聯大使談話時還不大了解張東蓀這方面的情況。直到1950年初,結合對張東蓀三子張宗穎的取證與訊問,以及對張東蓀大兒子張宗炳的外圍偵察,北京市公安局二處才得出了初步的結論。
1950年春,張東蓀已經屬于國家領導人一級。故此案調查結果得出后,除按系統上報公安部并報至李克農外,亦經由北京市委書記彭真于1950年3月31日正式上報給了毛澤東和劉少奇。
報告關于張東蓀案性質的認定是:“張東蓀及其兩子與美帝有勾結”。已偵知線索如下:
“張與其子張宗炳介紹王正伯加入前美帝駐平戰略情報處,王領得Robert I. Eschrach發給之情報工作證明。”
“北平解放之初,張與其子張宗穎以七十塊美金收買報務員何振家,用電臺與美方聯絡,曾供給美帝關于我們對美帝愿否通商的情報。”
“張與美帝領館柯樂伯(博)關系極為密切,解放后因不便再去美帝領館,以其子張宗炳保持與柯樂伯(博)頻繁聯系。”
“張宗炳是張東蓀的長子,美國留學生,回國后任職于中美合作社,在西安一帶,從事諜報活動。”“日降后,在美帝駐平戰略情報處擔任情報翻譯及搜集情報等工作。”“解放后,彼經常代表乃父與柯樂伯(博)聯絡。”
“張宗穎是張東蓀的三子,清華大學畢業,解放前曾任職于美帝紅十字會、美帝新聞處,并受美帝情報局在華重要份子杜樂文之領導,搜集經濟性之情報。”“解放之初,張(宗穎)親自裝置電臺、指揮報務員何振家與美方聯絡。”
從彭真報告的行文可以看出,北京市公安局這時沒有將王正伯定性為美國間諜,只說明王在解放前曾經張東蓀及張大兒子介紹給美國前駐北平戰略情報處,美國人給過他一張工作證明。因為王這時沒有繼續從事情報工作的證據,公安局沒有給王定罪,王只受到幾天訊問后就被釋放了。
從彭真報告的行文語氣可以看出,北京市公安局及彭真對王正伯的交代與說法毫不懷疑,對王聲稱是張東蓀和其大兒子介紹王加入美方戰略情報處工作也深信不疑。反過來,報告懷疑張東蓀及其兩個兒子的問題要比王正伯嚴重得多,甚至認定張的兩個兒子都從事過替美國搜集情報的工作。說張宗炳從美國留學回國后,即在西安一帶參加了“中美合作社”,從事過“諜報活動”,日降后更進入“美帝駐平戰略情報處擔任情報翻譯及搜集情報等工作”。說張宗穎解放前曾就職美國在華機構,從事“搜集經濟性之情報”的工作,還親自裝置電臺,指揮報務員與美方聯絡,送出過中共愿與美國通商的情報。
北京市委這時的報告顯然還沒有發現張東蓀有間諜行為或出賣情報的嫌疑,只是肯定張通過大兒子張宗炳,與美國駐北平總領事柯樂博保持著“頻繁聯系”。
報告中最為引人注目的是電臺問題。從報告中提到的情況可以看出,公安局曾專門向張東蓀和張宗穎追問過電臺的情況,也找到了他們使用的報務員何振家,并且肯定地認為張宗穎曾用電臺與美方聯絡過,至少送出過一次情報。但公安局并沒有因此就認定張東蓀或張宗穎解放后仍舊通過這部電臺繼續向美國人輸送情報。不僅如此,張東蓀還一口咬定,當初架設這部電臺,是中共北平地下黨崔月犁在解放前提議的。
這時擔任彭真秘書的崔月犁也回憶過這一情況。他說,有一次他們正在打臺球,公安部長兼北京市公安局局長羅瑞卿突然問他:“老崔,張東蓀有個電臺,他說是你讓他安的。”崔當時答復說:“你去調查好了,調查是,就是我[叫]安的;調查不是,就不是我[叫]安的。”崔月犁的回憶顯示,張東蓀兒子掌握有電臺一事被發現后,張確實告訴調查人員說,這部電臺的架設有中共地下黨的背景。因此,才有羅瑞卿向崔月犁求證電臺來源的情況發生。從崔晚年回憶所述大致可以看出,崔的答復是含糊其辭的。盡管他晚年解釋說,他并不知道張東蓀架有一部電臺,但這樣的解釋畢竟是事情過去幾十年之后的一種說法,未必準確。因為無論從邏輯的角度,還是從情理的角度,張東蓀都沒有理由,也沒有可能無中生有地把架設這部電臺的事情硬賴到有崔月犁這種身份的中共干部頭上去。恰恰相反,考慮到抗戰前后張東蓀與中共地下黨的秘密關系,地下黨提議張利用其中立身份,架設一部電臺,也是合情合理的。且結合公安局和有關各方在張東蓀案發后再沒有就這部電臺問題進行追查和揭批,張東蓀本人也再沒有就這部電臺問題交代坦白和解釋的情況,也可以推斷,這部電臺架設的原因還在1949年就已經搞清楚了。當然,這肯定不是戴書中所說那樣,是張宗穎的法國老板離開北平時交張保存的,張從來沒有使用過。否則的話,這種事情非在后來的運動中和揭批張東蓀的斗爭中被揪出來窮追猛打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