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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張東蓀“叛國”案再研究

一、引言

2009年戴晴出版了一本新書,書名叫《在如來佛掌中——張東蓀和他的時代》。書很好看,并且發掘和披露了相當多重要的史料和史實。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在出書前把書稿發給我看,讓我寫一段介紹評語,我幾乎是一口氣就把書稿讀完了。不過,后來登在封底的評語和我發給編輯的內容稍稍有點不同,編輯刪掉了我對這本書的個別推論略有保留的話。

我的保留嚴格說來不是因為史實。對史實掌握的多少或深入與否,往往會受到研究者獲取資料條件的限制,且同樣的材料在不同的人讀來,也難免會有不同的理解。就張東蓀“叛國”案的研究來說,這或許并不算特別重要的問題。我的保留多半是因為戴晴在書中表現出來的傾向性太過明顯,沒能保持住一位研究者應有的客觀態度,以至對張東蓀一案的認識和判斷有些地方顯得有些偏頗和武斷。書中對張東蓀在1949年以后留在新中國的知識分子群中的地位的評價,也不夠實事求是。給人印象是,好像其他名人教授,包括最具獨立性格的梁漱溟等,都不得不低眉順眼地向權勢示好,只有張東蓀能夠潔身自好,一直保持了他的“沉默的自由”。就連運動中他的種種檢討,按她的說法,也都是當年思想比較活絡的兒女們“捉刀代筆”硬塞給他的。戴晴:《在如來佛掌中——張東蓀和他的時代》,第397—400頁。

張東蓀,1910年日本東京帝國大學哲學系畢業,成名較早,“五四”時期已經是國內重要報刊《時事新報》的主筆,他創辦的《學燈》副刊和《解放與改造》雜志,都是那個時期最著名的刊物,對當時新思想的傳播起過非常重要的作用。而張東蓀本人甚至還曾經是社會主義思想的主張者,盡管他贊同的只是英國的所謂“基爾特社會主義”,與當時開始在中國發生影響的蘇俄社會主義風馬牛不相及,但他也因此一度被蘇俄派來中國的代表招攬加入社會主義者同盟的激進組織,和隨后建立起來的中共上海發起組發生過些許關系。

張東蓀沒有加入陳獨秀發起組織的那個中共上海發起組,他甚至很快就站到了中國共產黨的對立面,與陳獨秀等人圍繞著中國應否馬上開始推行社會主義展開了一場公開論戰。在此之后,他在理論上更是始終堅持批評蘇俄式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反映在政治行動上,他和好友張君勱一道,不僅是梁啟超研究系中的重要代表人物,兩人并共同創立了與中國共產黨格格不入的中國國家社會黨(后改組為中國民主社會黨)。

如果張東蓀像張君勱一樣,始終堅持既有的立場和主張,他最終一定會與張君勱走上大致相近的道路,不僅不會接近中共,而且會因為在戰后逐步站到國民黨一邊去,而與中共完全決裂,在1949年只能選擇離開大陸,也不會有所謂張東蓀“叛國”案問題發生了。但是,張東蓀與張君勱明顯不同。抗戰開始后,他就逐漸表現左傾,和共產黨人有了較多往來。抗戰結束前后,他反而與張君勱越走越遠,與共產黨越走越近了。

張東蓀在政治上發生令人吃驚的轉變,是在擔任中國民盟中央常委、秘書長前后。他原本是和張君勱一道,代表國社黨參加民盟的。但做了民盟秘書長后,他明顯地開始表現出和張君勱不同的立場。為此,他不僅公開抵制了國民黨召開的國民大會,而且不惜與堅持參加國民大會的張君勱和民社黨公開決裂,犧牲了與張君勱長達二十多年的共同政治追求。1949年他會堅定地留在大陸,原因一目了然。

由上可知,張東蓀靠攏中共,是他自己主動選擇的結果。正因為如此,建國后,他作為民盟華北地方組織的領導人,榮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員、全國政協委員、政務院文化教育委員會委員等職,成為一般人只能蹺卻仰望的“國家領導人”之一,也得到了中共中央的超額回報。但令人驚異的是,張東蓀沒有滿足于這一系列從天而降的政治榮譽,轉而在朝鮮戰爭爆發前后,秘密與美國人發生關系,最終因為向變成敵國的美國透露了“國家重要情報”,不僅丟掉了各種職位和榮譽,被民盟開除,政治上備受屈辱,晚年還因此被關進了監獄。

戴書沒有能夠具體說明張東蓀戰后為什么會和好友張君勱決裂并靠攏中共,卻相信張和中共關系的惡化,純粹是源于一次不記名投票的結果。書中寫道,1949年身為政協主席團成員的張東蓀,因為內心不滿中共的政策,在第一屆政協全體會選舉國家主席投票時,投了當時選票中唯一一張毛澤東的“反對票”。

有關這段史實,書中唯一的根據是張東蓀女兒晚年的回憶。張東蓀女兒回憶的依據,又是源于她記憶中1993或1994年中國科學院近代物理所黨支部書記幾十年后的“回憶”。這位支部書記當時“回憶”中的根據,也是間接得來的,而且也是“猜”。據說他“回憶”稱:“剛剛解放,中央人民政府選毛澤東當主席……結果這里邊居然有一張反對票。當時他們就猜,唯一的可能就是你爸爸干的”,“那時剛剛解放啊,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會有人投反對票——敵人這么快就鉆到這么小的圈子里邊來了。”戴晴:《在如來佛掌中——張東蓀和他的時代》,第6頁。

作為受父輩牽連遭受過不幸的張東蓀子女,聽到支部書記的類似說法,懷疑張即是因此惹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從歷史研究的角度,支部書記幾十年后一面地、間接地回憶當年如何“猜”,是難以作為憑據的。況且,回憶把1949年政協會上毛澤東缺的那一票,說成是“反對票”,也與史實不合。只要讀一下《人民日報》10月1日的報道和投票人的日記,就能了解,9月30日的選舉投票方法,并沒有設計棄權票和反對票。當天的選票對每位候選人只有兩種選擇,要選的劃圈,不選劃叉。見宋云彬:《紅塵冷眼——一個文化人筆下的中國三十年》,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70頁;龐松:《共和國年輪·一九四九》,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65—366頁。因此,毛澤東少一票,也不意味著就是一票“反對票”。

這位支部書記1949年只是在校大學生,他當時自然不可能參加這種“猜”測。回憶中提到的“他們”,應該是指張案發生多年后上級黨組織中的個別人。如果他的回憶不錯,也只能說明黨組織中后來有過這樣的議論。但回憶中所說“他們當時就猜”,卻給人以誤導,讓人以為選舉結果一出來黨內人就在“猜”了。事實上,1949年9月30日投票日在場的576位投票人,統戰對象的成分極其復雜,不少人當時與中共關系就不很融洽,有些后來更是成了“敵對分子”或“右派分子”。如果真的當時會“猜”,恐怕也想不到張的頭上吧。因為在民主人士中間,當時張東蓀表面上恰恰還是與中共關系最好的朋友之一,他也因此才獲得了政府委員的提名,并和毛澤東一起順利當選。事實上,在這一時間問題上,戴書自己也推測,這個“當時”可能是在一年之后了,并不是在1949年當年。書中說,只是到了1950年張東蓀和美國人的關系問題暴露出來,毛澤東這才重點“猜”到張東蓀的頭上去了。戴晴:《在如來佛掌中——張東蓀和他的時代》,第437—439頁。換言之,如果當時黨內真有人也在“猜”,想來也只能是在張東蓀案發之后了。而那時再來“猜”,就純屬有罪推定了。

戴書中在這個問題上唯一有些分量的間接證據,出自當年在政協投票現場的一名參加計票的干部幾十年后的回憶。他在回憶中提到,統計選票時發現毛澤東少了一票,說他們很遺憾,因此建議把那一票做廢票處理。回憶說毛當時答復稱:“缺一票就缺一票,不管什么人,都有選不選毛澤東的權利,要尊重事實。”作者舉出這段回憶,意在證明少的那張票肯定不是毛澤東自己投的。王仲方:《我參加新政協籌備會》,《人民公安》1999年第1期,轉見戴晴:《在如來佛掌中——張東蓀和他的時代》,第436—437頁。但一來這證明不了那張票就是張東蓀投的;二來這種回憶中的說法到底也還是太過間接,不足以拿來做證據;三來這一回憶中的說法如同那位支部書記的說法一樣,都存在著不那么合乎情理的地方。比如,我們都知道毛澤東是自尊心極強且對批評意見很敏感的人。自1949年初進入北平,開始籌建政府以來,毛一直頻繁與各方人士打交道,始終保持著謙和禮讓的形象。照理,投票選舉國家主席,如果毛不參加投票,全票通過自然最為理想。毛參加投票,則差一票最為理想。因為少一票絲毫不影響選舉結果,還會讓人相信是毛少投了自己一票,樹立毛謙謙君子的形象。反之如果全票通過,誰都知道毛自己也投了自己一票,而這恰恰是中國人傳統顏面觀所忌諱的,因而也是最容易惹人閑話的。以毛澤東的性格,他絕不可能不知道。故對這位計票干部幾十年后回憶中的說法,恐怕也不能輕信。

很遺憾,戴書太過輕信了那幾則回憶,很簡單地就得出了結論,認為“對‘冒犯’懷有切齒之恨”的毛澤東完全是不顧事實刻意制造了這樣一個“叛國案”來報復張。即利用張所信賴的一個小商人,故意套出張幾句實屬“文人議政”的言論,給張戴上一頂“出賣情報”的政治大帽子,以報這一箭之仇。戴晴:《在如來佛掌中——張東蓀和他的時代》,第1—6、405—419頁。

由于長期以來官方沒有公開過張東蓀私通美國的“罪證”,對張東蓀涉嫌“叛國”問題學界一直存在爭議。圍繞著張東蓀“叛國”案的研究,當今學界及文化界主要的討論集中在兩個方向上:一是有罪論,一是無罪論。前者又可分為罪罰適當,罪重罰輕和于法有罪、于情可原三種觀點。后者也可以分為有錯無罪、陰差陽錯和政治報復三種觀點。有代表性的觀點,可參見《對北京市高等學校三反情況簡報的批語》,1952年4月21日,注2,《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89年,第422頁);朱振才:《張東蓀出賣情報案》,《北京公安史志》1992年第3期;千家駒:《七十年的經歷》,香港:鏡報文化企業有限公司,1992年;葉篤義:《雖九死其猶未悔》,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9年;左玉河:《張東蓀傳》,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8年;謝泳:《再說張東蓀》,收于《逝去的年代——中國自由知識分子的命運》,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99年;林孟熹:《司徒雷登與中國政局》,北京:新華出版社,2001年;戴晴:《在如來佛掌中——張東蓀和他的時代》;等等。因歷年來這方面的討論極多,網絡上更是意見紛紜,故這里恕不一一注明其他各家觀點之出處。

相對于不同時代,特別是不同制度的判罪標準來說,歷史學介入對這一類有罪無罪的討論通常沒有多少意義。更何況,對于張東蓀被控在1949年至朝鮮戰爭爆發后,先頻繁與美國人接觸,并通過王正伯(又名王志奇)向美方轉達信息的情況,幾乎沒有人能認定無其事。既如此,在當代中國,長期以來,沾上“里通外國”嫌疑而罹罪者,上至政治局委員、國防部長,下至大學教授或一般草民,早不知凡幾。張又如何能夠獨善其身?尤其是,當年國家副主席高崗、國防部長彭德懷、政治局委員張聞天等被控犯有“里通外國”罪,其所“通”者,還是當時中國的盟國、友黨——蘇聯;而張東蓀案則是發生在中國對外戰爭期間,所“通”者又是中國當時的敵國——美國,故張會被當政者定“罪”,無論是叫“出賣國家重要情報”,還是叫“特務活動”,或者叫“叛國”,在當年都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了。張東蓀的正式罪名,向未公開宣布。“文革”后中共中央統戰部的“結論”意見是:“張東蓀是特務分子,叛國罪證確鑿,罪行嚴重。”(轉見戴晴:《在如來佛掌中——張東蓀和他的時代》,第431頁)《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3冊)中的說法只是“出賣國家重要情報”。(見該書第422頁)

比較而言,對張東蓀案,在今天最需要討論的,恐怕只是陰差陽錯陰差陽錯說,見林孟熹《司徒雷登與中國政局》。該書稱:“最有可能是,在毛澤東的知情下,由周恩來向張作出某種暗示,使熱衷于改善中美關系的張東蓀欣然付諸行動。”“可惜陰差陽錯,這項絕密行動竟被自己的公安部門誤認為是重大叛國案,一時間事情鬧大了,不知如何收場。好在最后毛先生發了話,也就沒有人敢再追究下去。張東蓀自然知道分寸,沒有把全部內情抖出來,內心依然不服氣。事情如果真的如此,則一切疑團都得以解答。”(第180頁)和政治報復政治報復說,見戴晴:《在如來佛掌中——張東蓀和他的時代》,第1—6、405—419、438—439頁。兩說了。因為當政者長期不曾披露這一案件的歷史細節,各種片斷史料及回憶錄又拼湊不出一幅比較完整的歷史關系圖譜,個別觸及檔案者的說法又破綻百出,再加上對張本人動機,以及對毛澤東“寬大”處理之反常,都得不出合理的解釋,結果也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人們的種種疑問。這里面一個最大的疑問就是,張東蓀與美國人之間的這種接觸與溝通,是否原本就是在中共高層的直接掌控之下,僅僅因為安全部門辦案時陰差陽錯,或因為政治領導人蓄意報復,才致張遭此滅頂之災?

筆者并沒有足夠證據解答上述所有困惑,也無法全面還原當時的各種歷史情景,故對介入這一問題的討論一直頗感猶豫。但是,戴書出版后,相關討論越來越多,多數看法都傾向于中共相關機構甚或毛、周等有意構陷。而這中間的許多研究和討論,或基本上不掌握第一手史料,或掌握到部分史料卻主觀先行,隨意肢解材料為我所用。結果,許多重要信息得到披露,史料卻沒有得到準確解讀,張東蓀一案的史實反而變得更加撲朔迷離,矛盾百出,就連一些從常情、常理就可以看出的問題,也沒有人在意了。這種情況實在不利于我們客觀了解和認識歷史,這是筆者不揣冒昧,想就戴書所涉及的一些說法和情況稍做考證的一個重要原因。

筆者想要對這一問題再做討論,還有另外一層想法,那就是希望通過這樣一種努力,能夠比較多側面地呈現張東蓀當年的思想及其關懷之所在。戴書考察張東蓀案的一個最大的欠缺,就是幾乎沒有討論到,一個在中國社會政治舞臺上活躍了二十多年的堂堂大教授,何以竟會被一個一望而知“好吹且能吹”的到處鉆營的小商人所蒙騙?其實,張東蓀求助這個小商人經香港向美國政府傳遞意見或信息這件極其荒誕的事情本身,就為我們了解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提供了一個非常獨特的研究個案。可以肯定的是,1949年前后轉向共產黨的知識分子對新中國的走向及其命運的看法,并非都是積極樂觀的。問題是,和張東蓀一樣有著類似的憂慮,同時又書生氣十足,甚至多少有些迂腐、執拗,缺少政治經驗卻自信滿滿的知識分子,并不少見。其他較典型且有文字留世可證明的個例,還可以舉出同為民盟骨干的周鯨文,1958年逃離大陸,出版有回憶錄《風暴十年》(香港:時代批評社,1959年);農民黨創辦人董時進,1950年離開大陸,著有《共區回憶》(香港:自由出版社,1951年)、《我認識了共產黨》(香港:自由出版社,1951年)等;陳寒波,1951年逃出,著有《今日北平》(香港:亞洲出版社,1952年)、《我怎樣當著毛澤東的特務》(香港:自由出版社,1952年);燕京大學副教授巫寧坤,“文革”后離開大陸,著有回憶錄《一滴淚》(臺北:遠景出版事業有限公司,2002年);等等。另,《吳宓日記續編》第1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及宋云彬的《紅塵冷眼——一個文化名人筆下的中國三十年》,也都提供了一些這方面的信息。對他們,特別是對他們不得不在政治強勢下轉變思想的研究,我們今天顯然做得還很不夠。今天筆者所見這方面做得較好的一個案例,是許紀霖的《走出閣樓以后》。但金岳霖還不是屬于那種進入新中國后思想情緒十分糾結的知識分子。在這方面謝泳和傅國涌的研究成果較多,包括對儲安平以及張東蓀都有研究。這些研究展示了作者的關懷,唯因研究角度與材料限制,似均未能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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