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書名: 去朋友家的路上作者名: (挪威)尼爾斯·弗雷德里克·達爾本章字數: 2076字更新時間: 2017-06-15 10:29:52
它在跳舞!大象又開始跳舞了。我踮起腳尖,通過一個小孔往里窺視。里面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我可以想象得到,是大象那龐大的身軀在一左一右地搖擺旋轉。它用后腿支撐著身體向右邊轉半圈,然后前腿放下重重地叩在糧倉的地上。再向左邊轉圈兒,再放下前腿。同樣的步伐,同樣沉重的動作。當大象被拴住捆在那兒的時候,它的活動范圍只能有這么大。我繞到房子的屋角處,推開大門。光線一下子傾瀉進來照亮了糧倉。正在兜著圈子的大象停了下來,把目光直投向我。它那雙極大的像老人一般的眼睛注視著我,鎖鏈抖動著。大象握住一段粉筆,試圖在墻上那塊黑糊糊的地方上寫點什么——它寫下人們念出的字,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歡迎,”我高聲說道,甚至把字母一字一字地拼讀出來,“HU——AN——Y——ING。”大象又試寫了一次,粉筆掉落在地上。它便不再去碰它了。以前可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失誤。我把一小堆一小堆的糞便鏟進一輛獨輪手推車里,又把兩口袋干硬的陳面包倒進了食槽。我拾起地上的粉筆頭,現在再沒有必要去搜集新的粉筆了。我轉身走了出去,把大門在身后關好。站在糧倉門外,對著陽光,我瞇縫起了眼睛。腳下方的道路上寂靜無聲。位于土地另一邊的低層矮磚屋群,似乎像是已經被人遺棄淡忘了。在太陽的強光下,窗上的玻璃變成了黑色,發出耀眼的光芒。塔樓,這曾經是全挪威最高的建筑物,如今看上去只像一座類似庫房的小高樓。就在這一剎那間,我不禁想到是誰在特呂格弗·賴伊之后,住進了他在第十四層的這套公寓呢?當他剛搬到這里時,這整棟樓房便稱為特呂格弗大廈。那會兒我還沒出世呢,可霍夫伯爵已經把他的牛群趕到了外面的草地上。當時從聯合國歸來后的特呂格弗·賴伊,他的氣勢和排場就連他的摯友挪威國王本人也不能與之匹敵。特呂格弗·賴伊被看做是世界上最有權勢的人物。他是紐約市的榮譽公民,住在塔樓的最高一層,享受不納稅的美元養老金。在從第十三層到第十四層之間,他有自己的私人電梯,占了整整一層樓的公寓房這自然是不消說的了。從極寬敞的一共三間的大客廳那里極目遠眺,他可以一直看到海灣。臥室外則是秀麗的風景連綿數里,一直延伸進城市以北的大森林。這個來自城東郊的小男孩在世界歷史上書寫了自己的名字,為整個挪威王國爭了光。像我們當中的許多人那樣,他現在已經差不多被人遺忘了。但若在這個世界上還存在有公理二字,就應當在塔樓前為他豎起一座雕像,一座特呂格弗·賴伊的雕像。在這里還應該寫下這樣一段話:“聯合國的第一任秘書長、第一位世界公民——特呂格弗曾經在這里居住。他沒讓這肩上的重任壓垮了自己。在世界的整個冷戰期間,為了和平和自由,他自始至終是一位勇士。世界懷念著他。”若世上還有公平和正義,上面這段文字就應該作為特呂格弗的碑銘。
曼內總是說,他父親是特呂格弗最要好的朋友。現在我站在這里,在糧倉的外面,用手放在額頭上遮住太陽光。我不由得露出了微笑。這塔樓最高的那層樓、整個的一層樓完全看不見了,就像給人搬了家。我前面說過了,這一定是太陽的光線的緣故。特呂格弗離開人世至少有三十多年了。在他逝世的時候,全挪威都為他降半旗志哀。
我想要一張明信片,一張以這低層樓房區的最后一棟房子為主體的明信片。上面要用藍色圓珠筆劃上一個大大的十字:我住在這里。站在糧倉外我將這句話一字一字地為自己念出聲來:我——住——在——這——里。我朝著那個窺視孔走去,伸直身體踮起腳尖往里瞅。大象已安靜多時了。現在它又開始移動身子跳起舞來。同樣的步伐,同樣笨重的動作。它剛不久前還跳舞來著,現在看來它不想其他事了。我倒真希望大象能干點其他什么事。我已被它攪得心神不定了。比如,它或許可以發出聲音,叫它幾聲。這樣的情況是發生過。當它呼叫起來,聲音聽上去就跟沉悶的雷聲一樣,轟隆隆的。
我睡不著覺,我常常哭泣。我以前也曾睡不著覺,也常常哭泣。我要說的不是這個。這些事對我來講早已畫上了句號,我總算是解脫出來了。像大象這樣左右左右的走來走去的動作,被稱為“編織行為”。因為這個動作是準確無誤的再三重復。關于這個“編織行為”的事是霍夫伯爵告訴我的。他曾在西班牙的動物園里,看見過一頭北極熊在它的深洞穴里進行這種編織動作。就是說,熊在那里不停地機械地走過來走過去。在如火烤般的太陽強光下,它走著極單調的北極熊的舞步。搖晃著向前,搖晃著向后,再向前,再向后。兩年以后伯爵從西班牙回來,看上去他真的就是這樣被弄得心煩意亂,從此不再有安寧。這北極熊始終就這樣以這病態的屈辱的步子在走著,向前向后,再向前,再向后。現在這“編織行為”上我這里來了,就在我的糧倉里。大象就這么向左向右地轉過來轉過去,這么織呀織的。可就是織不出變換的圖案,織不出色彩絢麗的地毯,也沒有視覺能見到的實質性的尺寸變化。只有這動作本身在單調的重復再重復。這大象身上一定存在某種無與倫比的至高無上的主宰力,這是毋庸置疑的了。在這里實際上我是不受歡迎的。我被逼迫著退出我自己的糧倉,我被一只大象逼迫著退出我自己的生活。我試著再找回自己。我呼喊,我住在這里。我呼喊:我——住——在——這——里。但它不聽我的。沒有人聽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