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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沉重的棕色大門又在他身后關上了,他站在門口。他說過,他是要去看個朋友的。他站在三樓的樓梯口。他站在那兒,用舌頭抵住上顎彈出一個響聲。他聽到了回聲,一個很普通的回聲。這白黃色的灰泥墻和灰色的帶著黑色比目魚圖案的石階梯總是涼津津的。在漫長而炎熱的夏季里,他可以只穿著短褲躺在一層石梯上,將這石頭的氣味、這塵土和灰泥的氣味吸入胸腔。樓房的外殼是紅色的磚墻,在夏天太陽能把它烤得發燙。他想,要是他把一只手放在墻上,準會烤糊了它。他小心地穿過了低矮的帶刺的荊棘樹叢,走近磚墻。他要試一試,維格沃特把一只骯臟的小拳頭放在墻上。可手沒有烤焦,磚不燙人。太陽把他的手曬得溫暖而柔和。磚石是紅的、粗糙的,這是他的磚石。他的磚石,他的色彩,他的世界。還有那些大石頭,那些順著路邊安放的一直通向下面商店的那些又大又圓的石頭。他奔跑著,他總是往前奔跑。他跳躍過那些石頭,它們就像跨欄賽跑中的一個又一個的欄。一次一個大男孩叫住他,對他說:喂!你將來要當世界冠軍的,真的。他說,你老是這么跑啊跑的沒個停。對,那是夏天里的事了,可眼下是在冬季里。他站在樓道的出口處。他想,他一定不會成為世界田徑賽冠軍的,長大了也成不了。但他要做一個考古學家,一個發現維京時期的頭盔和長矛的人。他們只需用一把鐵鍬往地里這么一挖,那些古金幣和大鐵劍便立時會撞得叮當直響。父親是面包工廠里的經濟主管,這聽上去有點沒勁。不過或許在馬戲團那兒就不一樣了。對,肯定是在馬戲團里,在那里就完全是另一回事兒了。

一次父親和維格沃特坐電車到了一輛公共汽車那兒。汽車載著他們穿過了整座城,到了那個大馬戲團帳篷駐扎的地方。面包工廠的頭頭們都從馬戲團經理那兒得到了免費入場券。當那個活生生的穿著紅色制服的小矮人接過他們的票,再把它們撕成兩半時,維格沃特把父親的手拽得緊緊的。在這一剎那間,他和小矮人的目光相遇了。維格沃特有一種與他似曾相識的感覺,雖然他以前從來沒有碰見過一個小矮人。是他們以前相遇過?還是他們曾分享過一個只屬于他們倆的秘密?不管怎么樣,維格沃特朝著小矮人點了點頭。對方猶豫了一下,用審視的眼睛瞅著他,然后點點頭。維格沃特這時真想同他說說話,真想走過去,走上前去和他并排站在一塊兒。可身后的人群推擁著他們往前,父親拉著維格沃特,突然一下子,他們就站在了這大帳篷的里面。觀眾席上的位子已經坐得滿滿的了。這一次是世界上最高的人接待他們。這個人看上去差不多有兩個父親那么高,這就難怪他身上的制服不合身了。紅色上衣的袖子只齊到他的胳膊肘那兒,同樣紅色的下裝褲管剛剛蓋過膝蓋。維格沃特忍不住笑了,他抬頭望望父親,可父親沒有笑。他擠緊雙眼,樣子就跟母親頭疼發作時那樣。這穿紅制服的長人替維格沃特和父親在前面開道,然后他舉起手臂用一個幅度很大的夸張動作,邀請他們倆就座。這一定是全馬戲團場子里最好的地方了。他們坐在最靠近圓形表演場地的單獨的座位上,前排正中。維格沃特幾乎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他的身子前后左右地轉動著,希望所有的人都注意到,是他坐在了這最好的位置上。甚至他假裝認識坐在最后面靠近帳篷壁的那幾個人。他探起半個身子向他們揮手打招呼,這樣的話所有人便能看見他了。父親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子,臉上帶著一絲慍怒。

“我想我看見西門了。”維格沃特說。

然后,然后這一切就這么結束了,真遺憾。當他們坐著公共汽車回家時,維格沃特遇到了難題。他實在很難挑出哪個節目是他最喜歡的。在所有喜歡的節目當中,最喜歡的可能是那兩個表演蕩繩的。一男一女從帳篷頂下最高處的高臺上凌空跳下,然后懸掛在一個小小的秋千架上在空中蕩開來。男的頭朝下用腳勾住秋千,女的吊掛在他的雙臂上。“我愛你!”男的說。“我也愛你!”女的回答。

不,不!他最喜歡的應該是那個從奔跑著的馬上跳下來的漂亮女人。在兩匹馬之間跳過來又跳過去的同時,身著一件緊身衣的她一直微笑著。她的笑容使得裝飾在披肩上的那些亮閃閃的金屬片兒,看起來更加明亮燦爛光彩奪目。

要不,就是那個來自高加索的蛇人。維格沃特有點困惑不解了,這個被介紹為來自高加索的蛇人,跟安排他們座位的那個人看上去一個模樣。現在他脫下了那件過于狹小的制服,穿著一件寬松飄逸的白色長袍站在表演場地中央,接受觀眾的鼓掌聲。維格沃特抬頭望望父親,父親向他點了點頭。他明白了:這是同一個人。他們曾與這個來自高加索的蛇人是多么接近啊,可他對這點卻全然不知!

當維格沃特看見這個長長的人竟設法想把自己裝進一個很小的匣子時,他忍不住笑了。像這么小的匣子,就是維格沃特他自己想鉆進去,也準得被卡在半道上的。這個長人是絕對不可能成功的,就像他穿著紅色制服安排他們就座那會兒稱自己是來自高加索的蛇人一樣不可思議。

蛇人把匣子舉在空中給觀眾們看,然后把它像戴帽子一樣放在頭上,這樣大家就能看出這個匣子是多么的小。不光是維格沃特,許多人也都笑了。有的人打起唿哨,歡呼與吶喊的聲音一陣高過一陣。直到突然在帳篷里響起一陣轟隆隆的滾動般的聲音,全場的人立時鴉雀無聲。

“讓我們屏住呼吸,等待這讓你永遠難忘的時刻吧……”

緊接著響起了微弱的鼓擊聲。真讓維格沃特難以置信,這個長人把一條腿伸進了匣子,接著是另一條腿。隨著這急促的鼓點聲漸漸激烈響亮,他的兩條腿不見了,在匣子里消失了。這個長長人已縮減至一個長長的上半身。他將兩臂舉過頭頂,開始向左右微微地扭動自己的身體。事實上,現在他的上身也看不見了,最后只剩下了頭和他的雙臂還露在外面。維格沃特凝視著長人的面孔,這會兒那張臉已是汗水淋漓了,仿佛他是坐在衛生間的抽水馬桶上。他的腦袋向兩側擺動著,就像他真是一條蛇那樣。漸漸的,他的頭部也消失了,先是下顎和嘴,于是只有眼睛和額頭還在外面。突然,蛇人的雙眼盯住了維格沃特。與他的目光對視的瞬間,維格沃特不覺感到心里強烈地一震。接著他的整個頭部消失了,然后他的手臂也不見了。大家最后看見的長人,只是他那在空中屈伸舞動的長長的十根手指頭。然后手指頭碰到了匣子蓋的邊緣。在匣蓋合上的那同一瞬間,鼓點聲戛然而止。全場一片肅靜,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那只放在表演場地中央的小匣子上。它看上去像是被人遺忘了的一件行李。然后便是燈光齊放,照得全場雪亮。維格沃特感到,他真想這么永遠永遠地坐在這兒,就盯住那只匣子。兩個身材魁梧的助手走上場來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們從鋪著鋸木粉的地面上舉起那只匣子,讓大家明白,這里沒有像人們說的那種通往地下的秘密梯道,好讓來自高加索的蛇人借此從這兒溜掉。這兩個大漢小心地把匣子再放回地上,打開了一個蓋口。場上的燈光暗淡下來,擊鼓聲又相伴響起。這長人的長長的手指頭出現了,它們在追光燈黃色的光束下舒展舞動,追逐光線。此時全場爆炸開來,狂喜的歡呼聲響徹了整個帳篷。維格沃特覺得這雷鳴般的鼓掌與叫好的聲浪,像是把他高高地掀托到了空中。他旋轉著越升越高,一直到了那蕩繩表演者嬉戲追逐的帳篷頂的最高處。與此同時他的雙手在不停地鼓掌。他拍呀拍呀,使勁地拍巴掌,他為那個無與倫比的來自高加索的蛇人、那個穿著紅色制服為他們安排座位的長長的人鼓掌。

然后就是大象了。這些象會坐下,會用兩腿支撐著身體站立,會側臥在地上,還會用它們的長鼻將世界上最大的皮球互相拋來拋去。還有會發出聲音的海獅、攀來爬去的貓。再就是小丑,小丑這當然是少不了的。其中一個小丑的表演最逗人,維格沃特笑得太厲害,把尿都撒在褲子里了。其實倒不是這小丑有什么絕技,只是他玩把戲的方式稀奇古怪的。他故意跌到在地上的樣子,他踢氣球的樣子,他把水從嘴里噴出來的樣子都很特別。在做這些動作的時候,他本人沒有一點笑容,一直是一本正經的,可引得維格沃特哈哈大笑。直到坐在公共汽車上想到了那個最滑稽的小丑時,維格沃特還忍不住笑。他望著父親,父親沒有笑。

“你覺得小丑可笑嗎?”

“不,維格沃特。”

父親沉默了好一陣子。

“我為小丑感到難過。去馬戲團我總是非常非常難過。”

“那為什么你去那兒呢?”

“我想,你會覺得去那兒很有趣。”

維格沃特將臉貼在公共汽車的玻璃窗上,看著城內高大的灰色的圍成方形的住宅區飛快地向后退去。汽車行駛在他從未去過的陌生地方。他想去拉動那讓車停下的繩開關,自己獨自下車去,不要父親跟著。他想那個小矮人了。跟小丑在一塊兒也肯定好玩。但他想,或許他可以和小矮人在一起,就是這小小的穿紅衣的小矮人和維格沃特,就他們倆。

現在維格沃特要出去看個朋友。他開始走下樓梯來,他把手放在那堅硬的黑色塑料樓梯欄桿上,順著往下方滑去,讓手和欄桿扶手之間蹭出一陣尖銳的摩擦聲。

維格沃特想,父親、母親和他實際上跟住在地底下一樣。這就是難怪從來沒有人來過他們家做客,難怪父母從來沒有去拜訪過朋友,也從來沒提到過什么朋友。維格沃特有朋友,可他決不帶他們到家里來。因為他們家住在地層的下面,這必須是個秘密。他把人放進來的一剎那間,這個秘密便會完全泄露出去了。

維格沃特有時想,他自己是一個在童話里被施了魔法的王子。白日里他可以出入于那漂亮的光彩照人的人群之間,一整天都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但每到夜晚,他就得回到地底下,回到那捉住了他、他所歸屬的妖怪那里。在那里他自己就成了泥土,成了不堪入目的穢物。

“母親?”

“嗯?”

“為什么我們這么丑陋難看?”

“誰?”

“我們。你,我和父親。”

“我不知道,維格沃特。”

她織著毛衣,將周圍這個世界完全拋在了腦后。這種情況對維格沃特不是第一次了。他能聽到毛線簽子的聲音。當母親完全進入自己的天地時,毛線簽子就會以一種很特別的方式互相摩擦碰撞著。維格沃特想知道她坐在那兒到底在想什么,在這毛線簽子的世界里她到底能看出個什么名堂。他知道這時候他幾乎可以說他想說的任何話,但說了也是白說,所以這會兒開口說話毫無意義。

維格沃特躺著睡過去了。突然他醒過來,母親站在那兒,彎下身子對著他。她的臉色蒼白疲倦,滿臉皮肉松弛。她顫抖著,整個身體都在簌簌發抖。

“我也丑陋難看嗎?”

“什么?”

“你認為你的母親又兇又丑嗎?”

“沒有,我……”

“不許跟我撒謊!”

“可你不丑,你是最漂亮的。”

“我從前是最漂亮的。”

“是的。”

“我從前是最漂亮的,想著這點吧!”

母親在鼻子里哼哼著,呼吸就變得不通暢起來。

“我是難看。可你呢,哭哭咧咧的。”

“請原諒。”

“你說什么?”

“請原諒。”

猛然間,母親看起來好像就要揍維格沃特了。父親出現在旁邊。他穿著帶條紋的睡衣,赤腳站在維格沃特房間的地板上。他一把抓住了母親的手臂。

“好了,好了,”父親說,“來,去躺下吧。”

母親猛地一下掉轉身子,一抬手,“啪”的一聲摑了父親一個大耳光。

“好了,走吧,”父親又重復一遍,“維格沃特該睡覺了。”

母親轉過身來望著維格沃特。她不再顫抖了……她把一只手放在嘴上,在維格沃特的床上坐了下來。

“別哭了,”她說,“原諒我,維格沃特。”

維格沃特努力想做出一個笑容。

“沒什么,我不再哭了。”

可母親現在開始哭了起來。父親攙著她走出維格沃特的房間,回他們自己的屋里去了。維格沃特躺在床上,聽著她低低的啜泣聲。他想到了父親那只在她背上上下撫摸著的手,還有父親那平靜的聲音。

“好啦,”父親向她低語著,“好啦,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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