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地上的名字(3)
書名: 河流之聲作者名: (西班牙)喬莫·卡夫雷本章字數: 4993字更新時間: 2017-06-09 09:54:54
三分鐘后,她和本圖拉家的塞莉亞喝著濃濃的黑咖啡,老婦人看著她們,宛如喝咖啡這件事相當重要。蒂娜先前盤算著不要太早提問,等待對方拿定主意。本圖拉太太花了很久的時間,很久,最后她說,他們后來把街名換掉,改為長槍黨員豐特列斯街。
“誰是長槍黨員豐特列斯?”
“戰后鎮上的一位老師,”為了不讓人提出疑問,她說,“奧里奧爾·豐特列斯?!?
“他教過我,”塞莉亞插嘴,“我幾乎什么都不記得了,因為那時候還很小?!彼俅味悴氐届o默的咖啡杯之后。
“一個奸詐的雙面人,為我們家帶來不幸。還有整個鎮上,”她換個語氣,“關掉電視,孩子。”
“那位老師的妻子怎么了?”
塞莉亞站起身,不發一語地執行命令。在蒂娜身后,一位就要刷新紀錄的芬蘭跳臺滑雪選手因電源中斷,不幸地困于中途。本圖拉太太反復地想著:“我不知道,她離開了?!?
“她,我是真的不記得了?!彼畠涸俅巫聲r說道。
“在那段時間,我們連去買個面包,都得繞一大圈走拉薩街。”
“家里沒人再踏過這條街,”她更小聲地說,“為了紀念我哥哥?!?
蒂娜的心臟猛地抽了一下??刂谱『?,她選擇問一個沒有風險的問題:“大家怎么說的?”
“還有其他人也不走那條街。”她端起女兒的杯子,用顫抖的手將杯子靠往自己面前,仿佛要喝一口,卻只是聞聞香氣。塞莉亞怕她的杯子掉落,拿下杯子,放回原位,本圖拉太太甚至沒發現,她說:“弗利索之家的拉莫娜沒看到改名就死了,真可憐?!?
“其他人呢?”
“布雷斯那一家子,還有住在馬賈爾斯之家、納西斯之家、巴塔利亞之家的那些人……”為了想起更多的人,她停止報名單,看了一下咖啡杯,繼續說,“……薩維納之家、比魯萊斯之家……還有格拉瓦特之家,當然了?!?
“什么意思?”
“所有這些人,都開心得很。還有那些法西斯,看到國民陣營進來時,他們快樂無比。以及煙草專賣店的塞西莉亞·巴斯科內斯,那個壞心眼的女人,竟然在我家門口唱長槍黨黨歌……”
她的喘息停歇,仿佛剛跑完步,她說,對所有這些人而言,有條名叫長槍黨員豐特列斯的街道是件不錯的事情。
她閉嘴不再出聲,另外兩個女人也尊重這份沉寂。蒂娜想象,所有那些名字都像火舌般烙印在本圖拉老太太的記憶里。
“其他人呢?”猶如過了一個世紀后,蒂娜才敢提問。
“他們不出聲,”現在,她看向蒂娜的雙眼,“這個鎮上很多事情,人們總是往肚里吞。有很多雙面人。”
“媽媽……”
“就是這樣。用那婊子養的名字命名一條街道。那婊子養的檢舉我的兩個女兒,因為他在班上聽到她們說……”她望向無盡,像在考慮繼續與否,“很明顯地,如果是把一條街獻給塔爾加會更糟?!?
“已過了六十年,那件事仍深印在我們的腦海里,”女兒委婉地對蒂娜說,像致歉般,她靦腆地微笑,“聽起來不像真的,不是嗎?”
“檢舉是怎么一回事?”
“我和妹妹嚇死了,因為有傳言說,有人正在找我父親,想殺害他,我們聊著,就……”
“禽獸般的老師聽到她們的對話,”老婦人打斷女兒的話,“迫不及待地跑去見鎮長,對他說,鎮長先生,本圖拉躲在自己家里,我聽到五歲和十歲的小女孩說的,她們嚇死了,不曉得自己在說什么。做完這件事,他可能還認為,鎮上像我們這類正派的人會把他當人看,而不是魔鬼,”她看著往昔,眼睛盯著墻面,“然后,就發生了所有發生的事情?!?
老婦人吸了一口氣,用手杖敲了一下地面,堅持道:“就像我剛才說的,這個鎮上有不少雙面人?!?
“媽,這位女士可能會以為……”
“她為什么來的?這是她自找的?!?
母女毫無顧忌地說話,宛如蒂娜不在場?,F在,塞莉亞為了結束爭執,斷然地說:“媽,等會兒你的身體又會……”
“我,從未再見過我丈夫,”她告狀似地對蒂娜說,“無論人們怎么說。那時我們已經分開了。他決定上山時,我告訴他,我要和兩個女兒以及小喬安留下來,因為那些人沒辦法對我怎么樣。他卻寧可奔波勞累。他總是……”
她停下來,心系著一段蒂娜不知道是溫馨還是粗暴的回憶。
“……屁股坐不住、不安定。年輕時,他在薩勞隘口搬運貨物。已經習慣了離開……留在家里,喬安會悶死的。”
塞莉亞有所行動了。她以母親般的姿態,對老婦人說:“唉,看到了嗎?我們最好不要提起這件事?!?
“我告訴他,法西斯黨員不會對他怎樣的,但他寧愿跑到山里去。”
“每次談到父親……之后她都會發燒?!?
“喬安說得對。很對,他們一直在找他……羅亞之家那個兔崽子敗類,巴倫蒂·塔爾加……”
“媽……”
本圖拉太太為了避免女兒的制止而提高音量:“當我知道他一頭撞上公路的墻壁時,我高興死了。”
“她說的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塞莉亞·本圖拉充當解說的角色,“或許有五十年了?!?
本圖拉太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塞莉亞啜了口咖啡,任由母親回憶。她知道母親正想起,晚餐前,本圖拉家出現了四個穿制服的人,以及遠遠看著一切的第五個人,帶著滿臉苦惱厭惡。他們進門,連晚安都沒說,直接抓起本圖拉家的大兒子,小喬安,那時他才十四歲。在兩個年幼妹妹驚愕的眼神前,他們將他逼到墻邊,禮貌地問他,你那婊子養的爸爸在哪里?
“你們放過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本圖拉太太格洛麗亞·卡曼紐剛走進小廳。她平靜地搬著木柴并放到火爐旁。在圍裙上拍干凈雙手的同時,指著桌上冒著熱氣的食物。
“如果不嫌棄的話……”她鼓起勇氣說出口。巴倫蒂·塔爾加不再抓著男孩的脖子,走向女人。
“你知道的?!?
“不知道。在法國吧,我猜,”她以蔑視的眼神挑釁地看著整支隊伍,“你們知道法國在哪里吧?”她指著第五個男人,他沒穿制服,正露出一副不悅的表情站在門口,“讓老師告訴你們吧。”
從來沒有,本圖拉家的小孩在嚴峻的小學生活里,從未看過一個人因為被重重地打個巴掌而翻飛出去。他們的母親彈到餐具架上,跌落在地,好幾年后,那里架了臺有滑雪選手的電視機。她的臉頰流下一條血絲。巴倫蒂伸出溫熱的手,用手指頭指著她,以低沉的聲音說話,非常低,低到極具威脅性:“我知道你和他碰面,你可以叫他來鎮公所投降?!?
女人站起身來,眼淚讓她什么都看不見。
“我沒和他見面。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發誓。”
“二十四小時。如果明天晚上九點前他沒來,這個就代替他。”
他指著小男孩,對他的手下比了一個手勢。深色卷發的男人把小孩的手硬拉到背后上銬,男孩因為過度害怕,忍著沒說出,唉,你們弄痛我了。他們把他帶走。那天晚上沒人有心情吃飯。
生銹的鐵門敞開著,聽得見里頭的敲擊聲。蒂娜瞧著灰白色的天空;看來任何時刻,都可能有一道冷死人的寒流在她的頭上再次形成。事實上,現在比剛才還冷。剛才一大清早,她敲響本圖拉家的大門,想著她永遠無法適應那種鉆進心坎里、如此欺負人的寒冷。
一條鋪著壓縮土塊的中央道路,延展至幾天前她拍攝的紀念碑。那不是一座龐大的紀念碑。某人已經取下了建構一段傳奇的字母;紀念碑旁邊一點,左邊盡頭的地上,有著一排排的墳墓與稀疏的雜草。帕利亞斯(Pallars)地區最講究的墓園。甚至比蒂爾維亞(Tírvia)鎮更講究。右手邊有另一排墳墓,喬莫·塞拉利亞克擺著一張臭臉,拿著鑿子和槌子,在敲打一座墓穴的墓碑,看起來這墓碑被切得過寬,左邊多出幾厘米。他沒帶刨刀,也懶得下山去拿。他嘴里臭罵著塞斯克,這已經是塞斯克第二次在量尺寸時粗心大意,害他不得不處理大麻煩了。再次讀到不對稱墓碑的碑文時,他看見一位包裹嚴實、在圍巾和連身帽中間只露出鼻子的年輕女人,扎根似地站在緬懷為上帝和祖國捐軀烈士的老舊紀念碑前,她望向右側盡頭,想查看那只金翅雀是否已展翅飛翔了。
奧里奧爾·豐特列斯·格勞(1915—1944)的墓碑上,除了描述他一生如英雄般的傳奇,以及長槍黨的牛軛和飛箭之外,雜草也比其他的墓碑更少。凌駕于部分墓碑四周的雜草宣告著時間是記憶最邪惡的敵人。不過,依然有人惦記著豐特列斯。蒂娜聽到敲打聲已停下,墓碑旁的男人拖著腳步來到她身邊。她微微轉身,發現男人未戴手套,正從一個煙盒里翻找香煙,那包煙像鐵路災難中的幸存物一般。
“您是家屬?”他指著奧里奧爾的墳墓,將好奇與不安藏在點煙的動作中。
“不是?!?
“那就好?!?
“為什么?”
藍眼男人看向兩側,宛如尋求協助。他吐出煙霧,局促不安地指著奧里奧爾的墳墓。
“在這里,他留給我們不好的回憶,”他微微鞠躬,“原諒我隨口說話,因為他曾是我的老師。”
他蹲下,拿著煙的那只手因工作多年而皸裂,憐愛地在墓碑上掠過,像在抹去上釉的光亮家具上的一層薄灰。
“這墓碑是我父親做的,”他沒回頭,指向后方,“那座紀念碑也是?!?
“您父親應該熟識這個人?!?
“我父親死了,”他指著四周,“藍灰色的墓碑都是我做的?!彼淖藨B看起來很專業,滿不在乎地說:“新的潮流?!?
“您這一輩子下來,肯定做了相當多墓碑。”
“父親總是說,鎮里的所有人最后都得經過我們的雙手……”這時,他才再次戴上手套。
“他說得對嗎?”
“我呢,認為我們刻在墓碑上的字是一個人一生的壓縮故事?!?
蒂娜認為這個男人言之有理:一座墳墓的碑文是一條生命的精簡故事。何塞·奧里奧爾·豐特列斯·格勞,1915—1944。一個有始有終的故事,中間還有一個符號:兩個數字之間的小破折號,謹以此代表一生。如果有篇墓志銘,譬如這個例子,這便是他一生所作所為的概述:殉道者,法西斯英雄,為上帝和西班牙捐軀的烈士。墳墓四周的塵埃和代表遺忘的雜草清理得干凈整齊。
“怎么這么干凈?”
“哦……故事……鎮上的故事?!?
藍眼男人又深吸了一口煙,伸展手臂的同時退向一座鄰近的墓碑,那墓碑上掛著一朵黃藍兩色交錯的塑膠花,被一條半腐爛的棉線綁在生銹的鐵十字架上。還有一個甜美的剪影,是一只飛翔的鴿子。
“喬安·埃斯普蘭蒂烏·卡曼紐?!钡倌茸x著。
“本圖拉家族。人們真的叫他們本圖拉。住在本圖拉之家?!?
“我知道他們?!?
“這里是本圖拉家的兩個孩子。喬安和羅薩??吹搅藛??但是,從來沒人知道他們父親的下落?!?
“也許他死在法國?!?
“也許。我可以向您保證的是,他沒有埋在這里?!?
“羅薩·埃斯普蘭蒂烏·卡曼紐。純潔寬宏的心腸,如蒙特森特(Montsent)山?!钡倌茸x著。因為嫉妒想出這些字句的人,而沉默了一會兒。
“小羅薩·本圖拉……”男人說話的同時,戴著手套的手滑過粗糙的臉頰。
“她怎么死的?”
“斑疹傷寒?!彼X得像是哀傷的一段停頓之后,男人補上一句:“斑疹傷寒,才二十歲。”為了擺脫回憶:“還有,小喬安·本圖拉?!?
“這個呢,怎么死的?”
“死于槍彈之下。”
在此之前,蒂娜并未注意到名字下方的碑文:被法西斯惡意謀殺。
喬莫·塞拉利亞克揚起眉毛,表情如哲學家般。
“許多戰爭、憤恨,但是人們最后都在此結束,一個挨著一個。已經過了四十年仍在一塊兒,在他們必須走下去的未來也一樣。父親說,這就像出現在同一張照片里,一旦你出現在里頭,就無法刪除。”
蒂娜走近本圖拉家的墳墓?;ǘ浔M管是塑膠材質,經歷這么久的風霜,亦已枯萎不堪,她為本圖拉家孩子們的孤寂感到難過。男人長長地吸了一口煙,為重要的一句話鋪陳。
“一段傷心的故事。六十年了,傷口還未愈合。”
他甩甩頭,仿佛記憶沉重到無法負荷。突然,他振奮地說:“還有其他故事——弗利索之家也有一個往生了,米塞雷特之家有兩個,托爾家的兩個孩子在前線被殺害。還有瑪麗亞·德爾納西之家可憐的毛里。還有格拉瓦特之家的死者,當然。”
他指著有點偏離他們位置的墓寢。突然,他降低音量,仿佛擔心他們身邊有間諜似的。
“甚至還有人笑看這么多的不幸,”他坦言,深吸了一口煙,“托雷納鎮的人很少,彼此卻都合不來。您是記者?”
“我在寫一本關于帕利亞斯地區鄉鎮的書。房子、街道……”
“還有墓園。”
“嗯……我想是的。”
“在墓園里,您會找到小鎮的故事,凍結的故事,”他指著墓碑和盡頭的墓寢,“格拉瓦特之家的人也都有座特別的墳墓。幾乎每個小鎮都有一個富裕人家。每座墓園里都有一座墓寢。雕刻墓碑,可以學到許多東西?!?
蒂娜模糊地想著莎士比亞,卻不曉得該如何具體說出。她走近墓寢。寫著比拉布魯家族,還有雷武利[25]落款的雕塑:一位坐在書桌前的天使,桌上擺著一本攤開的書,在這本進入天堂的名冊里,預言式地寫著比拉布魯家族虔誠的靈魂之名。還有對未來墓碑的可怕預言。有三處空間:三起預期的死亡。她拍下一張照片。
墓寢旁,有一座低調的墳墓,埋葬著尊貴的巴倫蒂·塔爾加·薩烏先生,托雷納的鎮長和民族運動地方長官,阿爾特龍,1902,托雷納,1953,祖國,恩謝。一座干凈但沒有花朵的墳墓。她感到身后那個男人的存在。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來自怪異的遠方:“托雷納的劊子手。這個人殺了鎮上半數的人。”
蒂娜轉身。男人盯著她的雙眼。
“他是這里的鎮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