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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庸俗] 庸俗是一種罪惡

1918年10月,被第一次世界大戰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德國人民,在基爾(Kiel)發動了革命。短短六天之間,革命行動快速蔓延到不萊梅、萊比錫、慕尼黑以及柏林。聽到消息的德皇,還沒等到革命行動逼近,就慌忙宣布退位逃走了。

革命群眾攻進了皇宮,一陣打砸搶之后又撤離了。該年12月,凱斯勒(Harry Kessler)進入狼藉一片的皇宮,還到了皇后的寢室。凱斯勒看到讓他觸目驚心的景象,不是被暴民敲得粉碎的門窗和家具,而是皇后寢室里原本的種種收藏、裝置。

墻上掛著的,是宣揚愛國主題的畫作,旁邊有俗麗金亮的武士甲衣、勛章以及雜七雜八的紀念品。凱斯勒固然驚訝革命群眾的粗暴,不過他更感慨皇室的庸俗。

在日記里,凱斯勒寫著:“在這種氛圍里誕生了世界大戰,或者是德皇對世界大戰應當背負的罪咎,對這些破壞,我沒有一點可惜的感覺,只有厭惡,因為我想到這樣的世界并沒有被摧毀,相反的,這個惡俗的世界繼續以不同形式存在,無所不在。”

凱斯勒是個典型19世紀式的歐洲人。他身上流著復雜、多國籍的血液,在巴黎出生,十二歲時從法國轉學到英國的精英貴族中學(他只差一學期就跟丘吉爾同班),然后又去德國漢堡受了最好的高中教育。他的父親死后,留下豐裕的遺產,讓凱斯勒不僅衣食無虞,而且還能慷慨地贊助各式各樣藝術家創作。

20世紀初期歐洲重要的詩人、作家、畫家、劇作家、音樂家,幾乎沒有人不認識凱斯勒。他的朋友里,還有一位科學家,那就是愛因斯坦。凱斯勒自己說他不懂物理,無法用理智理解“相對論”,只能感性地領悟“相對論”大概是怎么一回事。然而有一回,愛因斯坦到他家中深談,當天的日記中,凱斯勒記錄了愛因斯坦對“相對論”的說明,幾乎毫無錯誤,而且明白透徹。愛因斯坦還對凱斯勒表達了不能同意世人拿他的成就與哥白尼相提并論,因為“哥白尼把地球從宇宙中心的王座上趕下來,改變了人對自身的看法。我只是發現了本來就在那里的東西,不曾改變人對自身的任何了解”。

凱斯勒是德國文化的崇拜者,自認為是個德國人,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盡管已經四十六歲了,他還自動請纓上戰場,在前線炮火中實際度過了兩年光陰。然而之后他經歷了一次精神崩潰,接著大逆轉成為一位反戰的和平主義者。

凱斯勒轉變的關鍵,應該就在于他實在舍不得文明的成就,以及創造這些成就的優秀人才,就這樣葬送在戰爭里吧。一個懂得欣賞藝術,能夠分辨藝術品好壞的人,怎么能不珍惜創造藝術的人呢?可是戰爭的邏輯卻不是這樣的。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打到后來,參戰各國都瘋狂動員人們去守壕溝戰線,不管你有什么才氣,不管你會不會寫出足以改變文學史的小說,還是能畫開創美學新紀元的繪畫作品,在戰爭的眼里,你只是一個填補壕溝空缺,最終難免命喪戰場的動員人力而已。

庸俗的罪惡

從自己這種轉折經驗出發,凱斯勒才對德皇的庸俗,賦予了那么重的意義。當他說“在這種氛圍里誕生了……德皇對世界大戰應當背負的罪咎”時,他想的應該是:一個不懂得欣賞人類文明精華,無從明了文明成就之難得與可貴的領導人,才會愿意發動戰爭,而且為了追求戰爭的勝利,愿意投注所有資源,付出任何代價。在他們眼中,沒有比戰爭更有意義的事,沒有比國家更高的價值。

將國家看得那么重要,把文化藝術看得那么輕,這種態度正源于庸俗。庸俗的人眼中看去的世界是平板的,沒有好沒有壞,也就沒有什么是不可被犧牲被毀壞的。如果德皇及其家人能夠欣賞的,就只是那些庸俗廉價的東西,那么最糟的廢墟里,還是能隨便找人制造得出來啊!

順著凱斯勒的邏輯,我們可以繼續想下去:如果德皇和凱斯勒一樣,明了梵高、雷諾阿、塞尚、易卜生、左拉、羅丹、蕭伯納、普魯斯特的價值,明了這些人創造出來的東西的獨特性、唯一性,他還會舍得讓戰爭摧毀這些人的生活或摧毀他們留給這個世界的遺產嗎?

在德皇及其家人的眼中,顯然分辨不出梵高的畫,與那些宣傳國家榮光、大量制造的畫,有什么價值上的差別。這就是庸俗,這就是庸俗最大的罪惡。

了不起的德國記者、史家哈夫納(Sebastian Haffner)在納粹權力到達最高峰的時代,曾經比較過兩位具有群眾魅力的德國政治人物,拉特努(Walther Rathenau)和希特勒:“拉特努與希特勒位于現象的極端,讓群眾的幻想發揮到極致:前者所憑借的是令人仰之彌高的文化素養,后者所憑借的則是讓人無法望其項背的卑鄙下流……前者來自深邃的精神領域,集三千年的文化及歐亞兩大洲于一身。后者則來自一個連最低級的廉價小說也描繪不出來的淵藪,那是一個由小市民的暗室所屯聚的霉味、流浪漢收容所、軍營的糞坑和行刑室所組合而成的陰曹地府,惡魔即自此向上躥升。”

庸俗帶來的權力

不幸的是,拉特努遭到暗殺,希特勒卻崛起成了獨裁者。希特勒所依恃攫取群眾想象的,其實就是庸俗,以及庸俗者對他們不能領略的文化成就的嫉妒與仇恨。因為庸俗,所以看不見什么是值得珍惜的;又因為嫉妒與仇恨,所以破壞起來格外起勁。

庸俗如此可怕。哈夫納又說:“群眾的心理反應其實與小孩子并無太大差異……若想讓一個理念對群眾產生具有歷史意義的推動力,通常就必須先將其層次降低到連小孩子都可以理解的地步。”“從歷史的角度觀之,兒童對政治的反應絕對是值得注意的——‘連每個小孩都曉得的事情’,這通常就是一個政治事件的‘第五元素’,也就是其真正的精髓所在。”

兒童的特色,其實不在他們知道什么,而在不知道什么。他們不知道的很多。他們不知道梵高的畫,與俗麗的房屋廣告,有什么差別。他們不知道莎士比亞的作品,與粗制濫造的羅曼史小說,有什么差別。在這點上,兒童與庸俗者是一致的,野心家將自己化身為幼稚的兒童與庸俗者的代言人,以此取得權力。不是建設的權力,因為人們不明白要建設什么;而是破壞的權力,因為人們本來就無法珍惜。

不只是第一次大戰,就連德國納粹和他們發動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其罪咎源頭,至少有一部分來自庸俗。一個日益被庸俗包圍的社會,也許多看看這段歷史,可以有點警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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