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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緩慢的歸鄉(7)

當初,索爾格經常開著吉普車來這里,這也是因為他喜歡在這間昏暗的小屋里坐在桌邊等候。在遠隔大洋的線路終于為他接通之前,每一次都會出現衛星傳來的沙沙聲,隨之而來的是遠隔重洋的畫面。這種短暫的沙沙聲使這個已準備好說話的人突然置身于一種莫名的激動之中。隨著他的第一句話,這一端的人因激動名副其實地向另一端的人“呼喊”起來。然而到后來,即便是在說話時,也常常只有神思恍惚:另一頭的聲音即使再清晰,也會在說話間顯得越來越遠,而且屋子里除了電話中的聲音從未有過其他聲響(或音樂聲,或狗叫聲,或什么背景聲音);打電話的人將自己看成被禁錮在電話線前的人,將自己的聲音當作耳中的回音;掛上電話時的沉迷之感就稱作“非真實”。

就這樣,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被這個奇異的空間所吸引的索爾格習慣了只陪著勞費爾來這里,邊等邊喝酒,邊等邊下棋。后來成了一個共同的習慣,索爾格請這位朋友打電話,而勞費爾則邀請他一同前去跟著聽。

在歐洲早已是白天了,而他們在這里卻坐在漫漫夜色中的小機庫里的小格子間里。唯一陌生的聲音是電話機里面偶爾發出的嘟嘟聲,不過那是針對其他人的;在另外一個“村鎮”里;在一個另行標注的荒野地圖網格里。

后來,索爾格根本就不去聽沉浸在電話機旁或問或答或講述的勞費爾的話,只是看著他被卡進角落里,貼在電話機旁,或地地道道的說話人,或地地道道的聽話人:這位朋友隨后擺脫了男人對男人時的那種近似畏怯的舉止,顯示出自己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對索爾格而言,在“八英里村”(距北極圈的距離)的最后一夜變得非同尋常,盡管并未發生任何不尋常的事情。先前他曾有過一些想法,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也順帶思考過它們,現在一定要使它們更加清晰起來;它們關系到一種責任——不是被疏忽的責任,而是一種漸漸到了履行日期的責任;因為履行這種責任將會要求他做一些無法想象的事情,所以,在一次經歷非凡的第一夜里,他在感受著自己,卻對此沒有確定的圖像。

索爾格偶爾也會有興致忙活點吃的。他在準備晚餐,也跟他的朋友和那個印第安女人一起做。晚飯后,他們三人圍著桌子坐下打牌,牌是從一個散發著清新氣味的新盒子里取出來的,是印第安女人帶來的送別禮物。紙牌上印著烏鴉、鷹、狼和狐貍,王牌上這四種動物圍成一個大圓圈,圓圈中間是一張印第安人的臉。

三角山墻木屋里有一個枝形吊燈,裝著幾個又長又薄的錐形玻璃燈泡。在它們發出的光芒里里,每個人都看著自己手里排成扇形而閃著寧靜光澤的淡色紙牌。通向所有房間的門都敞開著,就連閣樓暗室的門也開著,整座房子里的燈也都開著。那只貓蹲著,眼睛盯著索爾格裝好的箱子,擺動著耳朵,不時將尾巴從這一邊甩到另一邊;它微微亮出自己的爪子,好像那是它的指甲;它將前爪縮進身下,最后進入了夢鄉。

勞費爾的下巴泛著光。他穿了一件絲綢襯衫和一件綴著金紐扣的黑色絲絨馬甲,系在上臂上的飾帶使絲綢鼓了起來。他在這里第一次穿上了從歐洲帶來的低幫鞋。鞋子在桌下不時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在這之前,鞋里塞的只是撐鞋物。他剪了鼻毛,挺胸昂首坐在那里。他從不甩牌,每次都是用展開的手掌將牌放下。如果贏了牌,他會露出毫無惡意的喜色,輸了時會面帶憤怒的威嚴。他自己內心的克制力和外露的豪氣表現得十分完美。

雖然他們坐在一張沒有上位下位之分的桌子旁,但印第安女人儼然是圓的起點。她不在兩個男人的左邊或右邊,而是兩個男人坐在她的兩側。正是她,讓人迷醉。她打牌時全然一副干她本行時的姿態,她就是這樣分發藥品的:發藥品的動作隨意靈巧,從不間斷,仿佛有許多只手在工作(而每次分別從其他人那里收取歸她所有的東西則被看成是一種感激)。她的妝容和佩戴的飾物(脖子上掛著一個玉石護身符)給人一種印象,她不是一個印第安女人,而是一臺深色而危險的、具有神采奕奕的身影的機器;只要她低頭把那雙人的眼睛投向紙牌時,這臺機器便從那空空的黑邊拱狀眼瞼中發出凝視的目光,將整個空間都收在眼里。

“是呀”(用這唯一的一個詞,索爾格終于認為自己長時間以來只是如此思來想去的事情是一種責任):勞費爾在某些時刻的確曾是自己的朋友;而和這個女人,他們剛才還緊緊地貼在一起,他和她那實實在在的身體,如膠似漆的身體——然而,他,一個單身漢,一個又要啟程離開的人,一個“陌生的家伙”(一種令人作嘔的蘑菇的名字),以一個“朋友”或“情人”的姿態闖進這兩人的聯合體,這是何等肆意的行為啊。

索爾格并沒有預先切身感受到這二人的聯盟,而是此時此刻才感受到;他現在就眼睜睜地看著這對已經成雙的情侶:這個出色卓越的大地形態研究者和這個非凡絕妙的畜生。

沒有人問他為什么笑:他們也知道原因。接下來的時刻自然將還在繼續玩牌的索爾格置于一個正在發生的史前事件里:河流中,有一座微微上升的狹長小島,看上去很獨特:島的中心下陷成一個小小的近似圓形的坑,一片針葉林茂密而幽暗地從那里長出來,其余四處都光禿禿的。或許這個鍋狀的坑穴是由一個地下洞穴形成的,索爾格一下子,但同時又夢幻般地緩慢陷入其中,而兩個牌友剛才還和他一起處在齊眉高的地方,現在卻清清楚楚地上升到他視野的上邊緣上。坑穴里已經長滿青苔,樹木間立起一只只黑熊。

索爾格就像取得勝利似的來到外面。他在窗戶透出來的光中走動著。外面沒有其他光線,連一顆星星也沒有。起先他還看得見兩人坐在桌子旁邊,后來灌木枝條伸進了漸漸遠去的發亮的四邊形:仿佛那一塊塊玻璃涂上了污物。“請你們忘了我吧。”他不大看得清眼前的東西——時而能看出一個淺色的石頭輪廓——因此只得用腳和胳膊肘摸索著往前走。連一點嘀嗒聲都聽不到,只是偶爾傳來一聲輕微的摩擦聲。

后來,在一片漆黑中,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單獨顯現出來;再也沒有了任何圖像,終歸如此。所有這些相互襯托的平面,不管它們顯現出什么顏色(該不會還有“婚禮顏色”吧?),還讓他想到了死人:他仿佛在凝望著那里面的逝者。這時,他看見河流在這種黑暗中奔涌的地方:淡薄的黑色之上茫茫一片。正像他所崇敬的一位畫家曾說過的一樣,這些形態現在就是他的“表現者”,然而卻沒有“他的窘迫”,沒有“他的羞愧”;因而它們看上去更像是他的“造型師”。

要合乎規范地描述一個作業區域,盡管使用了所有獨立的專業方法,可索爾格的科學還要求運用最后一個特別的技術,它被稱為“概覽”。面對黑中之黑顯現出來的極地之夜,這樣的一種概覽自然會顯得無章無序,沒有所要求的客觀:另一種寧靜在他的內心具有決定性(他真正體驗著中心和深度),同時超越他自己而延伸,使他的手掌(輕輕張開的手指)發熱,讓他大腳趾根部的肌肉鼓起,讓他感覺到自己的一顆顆牙齒,并將他作為一個整體變成一種物體,這種物體成了一種所有感知的器官,完全朝向外界:一個憤怒之極的人用“美妙”這個唯一的詞語可以表述的平靜征服了這個在黑暗的地帶里觀望自己的人。

在這黑暗中,這個人不僅回過頭去,而且肩部和腰間也在松弛地繞著自己的軸心旋轉。他看出來了,自己的生活必將變得危險重重。他沒有看到那些危險,他預感到了它們的存在;他不可能去尋找它們,因為它們是必然來臨的;他預感到了無可避免的孤單和持續的遠離。所有這些預感接踵而來,卻形不成一個清晰的預見;它們匯聚成一種感覺,那樣具有冒險性,仿佛他剛剛離開了自己所有的愛,沒有了任何回轉的可能性;他沉迷在永遠的孤單中,大聲地歡呼道:“沒有人知道我在哪兒。沒有人知道我在哪兒!”(月亮出來了片刻,被訓斥了一頓。)

這時,在他旁邊,有人在黑暗中抽泣,像一個遭到遺棄的小孩。或者是一只大型動物的鼻息聲?

然而,那只是一個離得相當近但卻不在視覺范圍以內的人清嗓子的聲音。他這樣做是想表示他沒有惡意。于是兩個誰也看不見誰的人之間有了如下一段對話:“你好,陌生人。你今天晚上感覺怎么樣?”索爾格:“謝謝,很好?您好嗎?”說話人:“短暫的秋天。燃料用完了。”索爾格:“下面河邊不是放著一堆木頭嗎?”說話人:“不錯的河流。美麗的夏天。漫長的冬天。這位先生大概不會在意二十五美分吧?”(一只手,溫暖得就像自己的手,取走了那枚硬幣。)說話人:“上帝祝福你,伙計。綠色的北極光,頂端是黃顏色。你從哪里來?”索爾格:“從歐洲來。”說話人:“我得給你講點什么:永遠也別太長時間看著雪地。你會因此變成瞎子。這種事已發生在我本人身上。再來一個故事好嗎?”索爾格:“不用了,謝謝。”說話人:“你曾經是受歡迎的,我親愛的。別吃太多的肉。再在這里好好待一段時間。照顧好自己。要為自己感到高興。祝旅途順心。盡快和家里聯系。”

索爾格不知道此人是印第安人還是白種人,是男人還是女人,他聽著這人在黑暗中離去,然后七拐八繞地快步往回跑,但還可以把握得住路、方向和自己的身子。他回到村子,回到三角山墻木屋,屋子里另外兩個人站在窗戶旁邊,沒有回頭看他:好像他們根本就沒發現他曾離開過;或者說他確實已經被忘記了,因而他此時必須得斥責他們——印第安女人肩膀上,兩只玻璃制的狐貍眼在凝視著他。

再沒有什么好說的;被那光滑的女人用雙手最后一次拉到身邊,又微微笑著推了開來,而且被一種驚異的目光掃過。在此期間,她的整個臉似乎在變大,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將站到他們身邊來告別的朋友抱了起來;然后自己離開,去突然間(但很短暫)寒氣逼人的夜色中的隔壁房間躺下睡覺,帶著責任感(“郵政飛機”等)。

索爾格在睡夢中一直在等著一個人,可他沒有來。他醒過一次,看見那只貓蹲在屋子角落里:“小家伙,巨大無比的動物。”他平心靜氣地和它攀談,呼喚它。它走上前來,把頭拱到他的下巴底下:它要生活,他想被自己最好的朋友忘記并走向毀滅嗎?他突然把那只動物稱作“孩子”,愛撫著它(他的胳膊因愛而變得強勁有力),把它稱作親愛的,因為它的顏色:“黑白!”

睡夢中,索爾格的大腦變成一幅世界地圖,他作為夾裹著許多石頭的土堆醒來。天蒙蒙亮時,勞費爾躺在原以為是空著的床上,閉著眼睛,一副滿懷惡意的怪相。提著箱子從無神地盯著某處看的貓身邊走過,它不再有任何認識他的表示。他將許多東西留在了這所房子里。“我走啦。”

郵政飛機里,索爾格與幾個馬上又打起盹的印第安人坐在后面。太陽從無邊無際的原始針葉林中升起時,他看到一片樺樹葉閃著亮光,葉子的黃色令人氣爽,他想著那個印第安女人(“那下面有一個可愛的女人”),出于一種難以確定的好奇站起身來。這好奇隨后變成一種饑渴,不是對什么觸手可摸之物,而是對未來之事的饑渴:他在感受著“未來”,沒有任何具體圖像的未來。在這樣一種沒有圖像的暖洋洋的想象中,他看見飛機駕駛員扭過頭來,從他的唇形中解讀出這樣一句話:“我們必須返航。”

返航的原因是南邊山脈后面的高原上這個冬季的第一場暴風雪。那個更大的聚居地(從前的一個淘金人聚居中心)就坐落在那里。從那里可以乘坐噴氣式飛機繼續飛。駕駛員駕機返航飛著“8”字形時經過的區域里,下面的地貌都變了形:一個沼澤湖的圓變成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僵物,一條條蜿蜒曲折的小河被沼澤綠所覆蓋,只是偶爾某個地方才有粼粼波光泛出。山坡上一條條長泄水槽本是春季融化的雪水在石子中掘出的又長又直的寬帶,現在卻折向各個方向。飛機恐怕第二天早晨才能再次起飛。

著陸后,索爾格在小小的滑行區邊上停住腳步。他提著箱子豎在那里,就像聳立在一個哈哈鏡室里,兩條腿粗壯短小,脖子長得超過了耳朵。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里,無非也就是飛機在天上繞了一圈的時間里,村子似乎整個兒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不得入內的“工廠”。他坐在箱子上,以村子的身份在嘲笑自己,嘲笑索爾格。他還從未回到過這樣一種非真實的境地中來。怎樣避免被人看見呢?他站起身來,邁步走開和改換方向時一個勁兒地聳著肩膀。還能再走哪一步棋:赤裸裸的房屋墻體那些失真的顏色;虛假的河流那失去神奇之力的水。這樣的破損十分普遍,如今顯得肆無忌憚和毫不掩飾,因而,這個愚笨的受騙者的嘲笑彎彎曲曲地爬在臉上。

不知往何處去,在這種情形下,他是很危險的;不是進攻者,而是送上門的犧牲品。

在躊躇而行的索爾格前面,在狹窄的小路上,一個似乎沒有年齡的人往這邊走過來,和他走得一樣緩慢;并未沉浸在深思中,但也沒有觀望任何東西——因而他那緩慢的走動漸漸顯出古里古怪的樣子。他沒有四下張望,只是一再略略顯露著自己的側影,看不見眼睛,就像有時候狗從身邊溜過去那樣。最后他來到近旁,從袋子里扯出一根固定在手腕上的鏈條,拳頭攥著那沉甸甸的家伙徑直朝“我!”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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