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盲窗(8)
- 去往第九王國(2019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
- (奧地利)彼得·漢德克
- 3833字
- 2017-05-22 11:21:16
實際上,我們當時根本連一頓飯都沒有在一起吃過:總是用密封的金屬盒把飯菜給父親送到對面的作坊里,仿佛他依舊還在外面勞作,不是同那些山農在一起,就是在山澗的溝底里。母親除了做飯,也在灶臺前吃飯。像通常看到的“精神錯亂者”一樣,姐姐在門口的臺階上,一勺一勺地從一個大碗里舀著吃。而我隨便走到或站在什么地方就吃了。飯后,我們都盼望著那些牌友到來,不只是因為父親向來是贏家:這時,他正襟危坐,敢于一個接著一個下大賭注,這種從容不迫的神情放射出一種喜悅,連那些輸家也被感染了。每當這個憑著自己的冒險勁而贏得成功的牌友突然大笑起來時,大家都會意地跟著一起笑。他的笑那樣少見,既不是幸災樂禍的笑聲,也不是同情憐憫的笑聲,而是勝利者直截了當的、自由自在的笑聲。這些牌友都是父親的朋友,像他一樣是奴仆,當牌友時成了平起平坐的人,鄉村紳士、本地人、發言人、敘述者,和誰都不談自己。不過,這種友誼只是在玩牌期間活躍起來,隨著牌局的結束,大家相互離去,各奔自己家,沒有了協作,零零散散,純粹的鄰居,疏遠的相識,首先是相互之間對各自的弱點和嗜好了如指掌的鄉民:色鬼、守財奴、夜游癥患者。而父親,盡管依然正襟危坐在桌前,一手抓著牌,一手在點錢,卻又失去了自己的位子。牌局結束后燈一關,屋里似乎閃閃爍爍,似滅非滅,就像當年那微弱的、跳躍不定的電流。在整個國家電氣化之前,我們這個地區是由一個位于德拉瓦河上、甚至沒有一個水磨那樣大的小電廠供電的。
雖然父親親手建造和布置了這座房子,集泥瓦匠、木匠和細木工于一身,可是他住在里面卻不是其主人。他是自己的勞工,無法放棄和欣賞自己的工作,哪怕一時一刻也好,而且因此也不會覺得自己就是創作者。在自家莊園對面的建筑物上和別人一起干活時,比如教堂塔頂,他不時地也帶著某種成就感指指畫畫,而對由他在自家房子里里外外所做的一切,他想都不想瞥上一眼。他只要一砌起墻來,就竭盡全力,一絲不茍,可同時又毫無目的地直視著前方。他只要一把做好的小凳子送給別人,他的眼里除了下一個凳子的木材,什么都沒有了。我從來連想都不會想,當時作為年輕人,當這座幾乎獨自長年累月、辛辛苦苦建造的房子完工時,他上山來到那片樹林邊上,從那里自豪地一覽整個林肯山村,因為那兒有他為自己和自己的家庭成員建起的住處。這可是二百多年之后柯巴爾家族第一座自家的房子啊。真的,在我看來,甚至在房屋上梁的慶祝儀式上,連格里高爾·柯巴爾這個不動產擁有者舉起一大杯果酒都是不可想像的。
所以,首先是這個不會生活的父親,在我上中學的最后幾年里,使我失去了回家的興致。雖然從火車站或者汽車站的回程一帆風順,我甚至克服了村子這個障礙,依然滿懷著與那些素不相識的人,那些送來溫暖的影子同行的心情;可一到村界上,一股不快的感覺油然襲上心頭,又是腦袋發癢,又是手臂變得僵直,又是兩腳不聽使喚,實在沒有法子不讓它們發生。這時,情形不是這樣的:我事先在曠野途中為自己虛構出了什么圖像,陷入了沉思之中,心醉神迷了,就像人們常說的,睜著眼做夢了——我雖然“睜著眼做夢了”,然而不過都是同時在我周圍發生的事:夜晚、下雪、玉米地里刷刷的響聲、吹進眼窩里的風,而這一切,憑借著在思想上依然繼續的行程,顯得比平日更加清晰,別有天地,像符號一樣。那立在奶攤上的奶桶就像印刷字母。一個接著一個在黑暗里閃耀的小水洼連結成一行。然而,一到家門前,這些符號便失去了自己的力量,這些事物便失去了自己的特質。我常常久久地站在門口,幾乎喘不上氣來。那些如此清晰可見的東西,瞬間變得雜亂無序。由于我再也無法做夢了,也就再也看不見什么東西了。一路上,彩虹似的接骨木枝條一道接一道,盤旋而上,向天梯一樣,最后消失在花園里,成為樹籬的一部分。上方那些剛才還個個清楚可辨的群星圖像此刻閃閃爍爍,無法辨認。多虧迎面而來的姐姐幫忙,我也才有可能順順當當地跨過門檻。她像一個家庭寵物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又像一個家庭寵物,融入了那夢幻般的路標秩序中。然而,一走進前廳里,我就覺得在每個空間里都聽到了父親那沒完沒了的喧鬧聲,猶如到處存在的不和諧,它也立刻感染了這個回家的人,倒不是讓我不再著迷,而是一并敗了我的興,于是,我便沒有了任何情緒,恨不得立刻鉆進臥室里。
母親患病了,父親才學著生活了。這樣一來,在這幾個月里,這個家也就成了我們其他人的生存之地。還在母親住院期間,也就是動完手術以后,可以說他從那個作坊里搬出來了,搬進主樓里了。在這里,他好像不再寡言少語了,也不再自個兒發無名火了——每個舉止同時也是一種絕望的表現,你反正弄不明白他的心思,所以誰都幫不了他——,而且突然變樣了,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甚至處于窘境時會求人幫忙。因此,我就再也不那么笨手笨腳了。在此之前,每當我要幫助這個性情急躁的人時,頓時就會亂了手腳。我現在密切地和他一起干活,那樣穩妥,就像我單獨一個人似的。而且姐姐這個迄今不被放在眼里的人,被不屑一顧的人一下子成了父親同等相待的人。她表明自己原來是個有理性的人。她只是在等待著人家注意到她的存在,拿她當回事。好比一個不明原因癱瘓的人,只要你對他說句好話就夠了,于是他就蹦起來,跑來跑去了。現在就是這樣,轉瞬間,隨著父親叫著“干這干那!”這個精神錯亂的人脫胎換骨成一個腦袋里裝著很多東西的人。她也不用說上一句話就明白他的意思,從那個讓人討厭的先知變成了另一個類似人的先知,既不是洞察秋毫,也不是悲觀觀望,而更多是預感到什么事需要做,并且已經預先相應采取了行動。雖然她一如既往,沒有放棄坐的習慣,可是她現在坐在灶前,坐在卷心菜壇子旁,坐在面包爐前,坐在酸莓灌木叢旁,而父親就蹲在旁邊,常常是無所事事。即使他也在干活,可看上去不再是獨來獨往,或者蓄意找事的樣子,顯得就像他平日惟獨在閱讀時才會表現出的從容不迫,就像與某種東西交融在一起了。而在我的想像中,那就是照射進屋里的光明。窗臺上閃光的栗色,連他自己眼睛的顏色因此才讓我覺得變得明亮,一種深深的、不禁讓人想起那些圣像柱背景上的藍色。
雖然父親惟獨看重的是相信文字,可是事后,他那一舉一動,所作所為以其幾乎令人詫異的從容不迫蒙上了某些迷信的色彩:仿佛每個舉動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要驅除母親的病魔。打上一個節,就像要勒住病魔;釘上釘子,就像要阻止病魔蔓延;密封一個桶,就像要把病魔關在里面;支起一根樹枝,就像在給病人鼓勁;開門拖過一個麻袋,就像是把病人從醫院里接出來;削去一個蘋果上的腐爛處,就像……舉不勝舉。
隨著父親變得讓人熟悉了,第一次在這個家里充滿了不言而喻的氛圍。我每次回到家里,便自然而然地融入到其他兩個人的行列里。數十年來,姐姐被鎖閉在自己的愛情故事里。據說這次歸咎于父親的失戀是她精神錯亂的一個原因。如今她忘卻了這一切,表現出與人交往的能力,不僅局限在干活上。她挑戰這個競賽能手來玩牌,每次都輸,一次比一次懊惱,與一個智力健全的人毫無兩樣。在這種懊惱中——悲傷歲月的終結!——,她緊咬嘴唇,甚至要掉下眼淚,看上去就是一個實實在在活靈活現的人。這時,這個成長中的旁觀者把自己、這個從桌子上一股腦將牌掃到地上的頭發花白的女人和臉上閃現著勝利喜悅的父親看成了同齡人。
當然,我們的家庭生活不過是展現在舞臺的周圍而已。我們扮演的都是些應急替場的角色。這種表演同時也是一種等待,等待著那些真正的角色登場,并且控制發生的事。當母親從醫院里被接回來時,這個家才有了中心,而真正的角色并不是別的什么了不起的人,就是我們自己。這些替代角色鼓起勁來,人人現在都有施展之地,成了“有生的力量”。雖然人家已經告訴我們,這個病人再也活不了多久了,可是我們哪會這樣相信呢?她沒有痛苦,靜靜地待在床上,不是躺著就是坐著,變得完全悄然無聲了,和那個有時在勞作間無緣無故發出抱怨的健康人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了。無論怎樣,我都不會想著她會死去的。父親和姐姐看來和我也沒有什么兩樣:一個在最近幾年里,也就是退休以來,幾乎就沒有離開過這個莊園,現在卻繞著它邁出越來越大的圈子,起初遠足去鄰近的村子林考拉赫和多布,這對他的同伴來說就已經越過雷池了,后來甚至去北邊,跨過德拉瓦河,“去德國人那里”。在他看來,外國的核心就是從那兒開始的。而另一個穿著十分講究,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首先表明自己是個學過手藝的廚師,能夠信手折騰出一些迄今在我們家里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也沒有名分的菜肴來。再說,這事好像也在這個臥床不起的病人的意愿之中:她讓父親——正值晚春時節——敘述樹木花草、莊稼、德拉瓦河河水、拜岑山上的融雪,叫這個終于有了用處的姐姐伺候她,仿佛她這輩子就等著這個時刻似的。她正兒八經地坐起來,一口一口地享用著那些菜肴,心滿意足,兩眼閃閃放光(而我們其他人彌漫在這飯菜散發的味道中,竟短暫地忘記了那些藥的氣味)。而我呢?在這個儀式中——要是有人錯過了自己的角色,那好痛苦啊!——,我是作為敘述者登場的。我終于不會被問來問去了,可以坐到床邊上,也就是床邊中間,因為按照迷信說法,那些死神就站在床頭和床腳,并且可以通過敘述把它們驅趕出屋子。可我向母親敘述什么呢?我的愿望,當她的目光嘲笑起那些愿望時,這不過是催促我去重新開始,接著從很久以前的事情講起,用另外的話繞著她打轉兒。當語言和愿望偶爾成為一體時,一股暖流頓時涌遍全身,而在這個將信將疑的聽者眼里,卻突然閃現出某種如同信任的東西,一種更寧靜更純潔的顏色——閃爍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