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最新章節

書友吧 10評論

第1章 橋銀“魏謝”

“錫城,你可能要保不住了?!?

說完,謝聿看向宋萬年。

后者勃然大怒。

“不可能!”

“要我宋萬年認輸,就這一句話,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宋萬年四十有五,創業做互聯網外賣平臺四年,在江浙商圈,是出了名的一名悍將。此刻他勃然大怒,旁人見了如坐針氈,除了謝聿。

謝聿指了指車窗外:“宋總,看到沒有?又一個外賣站點,而且,不是你的?!?

他平鋪直敘,渾然不似在講一個估值百億元的投資:“你以為你能圍點打援,進攻一百五十公里之外的申州,卻沒有料到,申州的敵人也正想著趁這個空當攻下錫城。若是錫城保不住,甚至只要丟掉了一部分,你就等于給了對方一個天大的好機會。他們完全有理由對資方提出這樣的要求:只要給我錢,我就可以干掉宋萬年。”

宋萬年臉色煞白,那是一頭大型猛獸被一群大型猛獸盯上的驚恐之狀。

“在一個地方做老大做久了,難免會倦怠。還記得三年前,你準備打下錫城外賣市場的時候,最重視的是什么嗎?”謝聿提醒他,“是錢?!?

“做外賣平臺,燒的是錢,確切地說,燒的是支持你的我們‘橋銀’的錢。簡單提個醒好了:拿人口來說,申州約兩千四百萬,錫城只有約六百萬。盡調時橋銀為你算過詳細的一筆賬:在錫城,算上每天的訂單量和補貼費用,一個月差不多要燒掉一個億;換作申州,人口擴大四倍,先不說你承不承受得起,單說橋銀,即便承受得起,魏總愿不愿意承受,也是一個問題?!?

宋萬年臉色慘白。

再好的構想,一旦失去資方,就是廢紙一張。成王敗寇,誰掌握資金,誰就有話語權。對于宋萬年而言,他全部的話語權,無非是一個人給的:橋銀魏應洲。

宋萬年喉嚨一緊:“我只是……”

謝聿:“只是不甘心,只在錫城做一個小小的外賣生意,是嗎?”

是的,宋萬年不甘心。

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錫城只占四千六百平方公里,身處魚米之鄉,固然聲名遠播,但他占山為王太久,這塊土地早就容不下他急劇膨脹的野心了,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一百五十公里之外的一座城市:申州。

申州,遠東最大的工商業城市,宋萬年雄心勃勃想一舉拿下的目標。無數個凌晨,他都為一百五十公里之外的盛景著迷不已,相信自己必然可以拿下申州,一如當年拿下錫城一樣。

可是,他沒料到,錫城只有一個宋萬年,申州卻有很多個,甚至,那些對手,比他更“宋萬年”。

謝聿看著他,道:“‘欲攻中原,先去申州拜碼頭?!@些年,這句話害了很多人。攻,也分很多種,攻什么行業,怎樣攻,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對外賣平臺來說,比起申州,民營企業活躍、可以輻射長三角平原的錫城,才是最好的戰場。國內平臺終有一戰,不在申州,不在中原,恰恰就在錫城??上?,你不信我。你背著我,背著橋銀,進攻申州,如今深陷泥潭,這是你自找的。”

宋萬年終于慌了。

謝聿為人周到,慣會給人留三分余地,極少放狠話。宋萬年知道,一旦謝聿將狠話放了,就意味著一切再無回旋的余地。

他忽然從車后座跳起來。

“我不認輸!”

“謝聿,你幫我,再給我一次機會!”

“國內外賣平臺‘百團大戰’,走到今天,我不甘心!”

謝聿冷靜地看向他:“四面出擊,圍城無闕,是兵家大忌。宋總,你兩條都占了,敗得不冤。”

“我還沒有輸!”

車后座的二人火藥味十足,前排的司機置若罔聞,悄無聲息地將車內的隔斷屏升起。

司機跟了謝聿很多年,年近五十,識人辨色,尤其懂得領會雇主的意思。他戴著一副白手套,將車開得四平八穩。謝聿上車前對他吩咐“繞著錫城一直開,不要停”,他就真的做到了勻速六十碼,連紅綠燈都能恰好通過,極少停車。謝聿喜歡一切將事情做到極致的人,同時給這樣的人開出不菲的薪水。這種雇傭關系極好,是謝聿頂喜歡的那一種。

這會兒,司機目不斜視,仿佛眼里只有面前的路,全然聽不見后座的失聲哽咽。

是的,宋萬年已經在哭。

他方才的火藥味,更似對自己窮途末路的恐懼。

謝聿遞給他一張紙巾。

中年落淚,必是到了傷心處。旁人的直視,是一種殘忍。給予勝敗同樣的尊重,這是謝聿的原則。

宋萬年倒在后座:“我想見魏總?!?

謝聿道:“太晚了。魏總既然派我來,就不會再見你?!?

宋萬年明白,謝聿沒有騙他。

這十年,橋銀“魏謝”聯手的場合,在上東城無一不是震山林、驚群鳥。區區一個宋萬年,還遠遠不夠格令“魏謝”同時出面,這點自知他是有的。

他不再掙扎。

“那你們準備對我如何?”

“橋銀當然是帶著辦法來的。你和魏總同坐一條船,而我為魏總辦事,所以,你聽我的,我不會害你。”

接下來,又是一陣低語。

一小時后,謝聿吩咐:“停車。”

他親自送宋萬年下車,少有地多講了一句:“自古有話‘有錫兵,天下爭;錫城寧,天下清’。宋總,吳越之戰即始于此,你太低估你曾經擁有的東西了?!?

很快,遠處駛來一輛車,宋萬年被下屬接走。他久久未回神,連一句禮貌的“再見”都忘了說。

謝聿可以理解。

他靠著車門,極目遠眺。停車位極好,京杭大運河就在眼前。古城滄海桑田,只有這條自隋唐緩緩而來的大河穿城而過,千年不動聲色,像極了他理想中的模樣。

距離錫城一千八百公里之外的上東城,今晚喜迎豪門盛事。

橋銀董事會主席宗明山七十大壽,設宴百桌,共謝親朋。

百年歷史,上東城幾番云涌。天時、地利、人和,為上東城經濟發展提供了豐厚沃土。強手林立,輪番登場,一舉將上東城推向世界經濟舞臺正中央。

其中,橋銀宗家,必有一席之地。

宗家的興旺,始于宗明山。

宗明山的左腿先天有疾,醫生說以后可能就瘸了。就這一句誤診,令宗明山出生不久即被父母遺棄。幸而他大難不死,被一個挑貨做買賣的小販抱回家,撿回一條命。五歲起,他就跟著養父走街串巷,嘗遍人情冷暖,竟慢慢練出了一身做買賣的好功夫。十八歲起,他已完全能獨立謀生。

苦難澆灌了宗明山的野心,使他很快明白一個道理:要想活,必須向上爬。

這個機會沒有讓宗明山等太久。

是年夏天,上東城采礦業三巨頭之一的“嘉榮礦業”爆發家族內亂,董事會主席突發疾病橫死,公司派系林立。眼看公司就要分崩離析,管理層急了,想著將公司交給創始人家族那一群蠢貨,不如賭一把,交給真正有能力管理公司的人。

彼時,宗明山已是嘉榮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平日被叫一聲“宗經理”。嘉榮最不值錢的就是經理:職能不清,經理滿天飛,基層民怨四起。唯獨宗明山是個例外,他把經理這個位子坐得很不一樣:對上勤懇辦事,對下團結一致,對外奮勇殺敵,對內都是兄弟。在公司陷入內亂之前,宗明山已經是嘉榮的一塊活招牌。

管理層代表找到宗明山,懇請道:“不如宗經理帶領我們,試試讓嘉榮好起來吧。”

得人心者得天下,宗明山就這樣被推向了臺前。

他振臂一呼,排山倒海。二世祖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齊齊認輸。雙方坐下簽字,公司從此易主,這在當時引起了一陣嘩然。篡權,成了坊間對他的定義。然而,很多年后,這一行為卻有了一個更文明的稱謂:管理層收購。

野蠻與斯文,僅在幾字之間;商業文明的發展,卻已是天翻地覆。

宗明山做生意,講的是一命二運三道義。命里有,不傷江湖道義,則生意可做;否則,就算黃金萬兩堆于前,他也不為所動。袋袋平安的錢才會是大錢,覬覦傷人傷天理的錢,遲早有一天會被反噬。

十年礦山生意,日進金斗。從第十一年開始,日月換新天,宗明山的礦山生意結束了。結束的原因在于采礦業亂象頻出,監管層痛下決心,改革上東城采礦業,將其納入統一監管,收為國有。

上東城沸騰了。

一邊,工人們齊聲叫好;另一邊,企業家聯合起來發起抵制。

第一個反對抵制的,是宗明山。

他選擇毫無條件交出企業,并在第二天通過媒體發表聲明:嘉榮本就不屬于我,我只是有能力暫時帶領它走了一段路;企業需要更好的領頭人,帶領它繼續往前走。

很多年后,宗明山對魏應洲講:“做生意,生死攸關的永遠只有一條:拿得起,放得下。一些舊派的生意人自視甚高,會反復琢磨一個命題——我如何控制百年企業。但其實,有遠見的人會琢磨它的反面——我如何放下百年企業?!?

宗明山主動上交嘉榮控制權的舉動在當年轟動了上東城,外界甚至猜測他會移民,但萬萬沒料到,當時已過不惑之年的宗明山主動表了態:不會走,即便不做上東城的礦業生意,也永遠會做上東城的好市民。

一年之后,礦業行業整頓迎來第一階段的成功,宗明山名列有功人士名單首位。年底,監管層召開上東城商界迎新春會議,宗明山雖已淡出商界,仍被邀請列席。

會議規格頗高,一位要員在新春致辭中說了一句話:“上東城接下去的方向,只有兩個字可以概括——開放。希望和在座各位一道,共創輝煌?!?

宗明山眼神一振。

會議茶歇中途,他與要員遙遙相望。要員欽佩宗明山的氣量,主動走過來與之攀談。最后,要員笑道:“像宗先生這樣的好市民,我們期待,未來也可以成為上東城的中堅力量。”

宗明山本已沉寂的一團心火,再次燃燒?;蛟S,他心上的這把火,從未熄滅。

有抱負,有理想,有為實現理想死而無憾的勇猛,這就是宗明山。

他在腦中飛速思考:開放意味著什么?會有源源不斷的人口擁入。人口擁入意味著什么?必須有地。上東城寸土寸金的未來,就在這一日,在宗明山腦中成形了。

隔日,宗明山押上全部身家,開始瘋狂購地。

上東城經濟騰飛的三十年,宗明山跟著再一次騰飛了。

當然,他也不是沒有遇到過危機。

全球金融危機那一年,上東城作為遠東經濟中心,損失慘重。那段時間,重度參與樓市的宗家和重度參與金融市場的周家,成為上東城商界兩大教科書式失敗案例,慘不忍睹。但和從此崩塌的周家不同的是,宗家再次爬了起來。

這一次,它靠的不是宗明山,而是一個女人——宗明山一生中唯一的女人,莊素央。

莊素央在成為宗太太之前,是上東城有名的“老舉”。

坊間對這個職業有個文雅的說法,叫“公關人士”,也有一針見血的說法,叫“交際花”。各行各業都分三六九等,老舉也是。做到頭牌的老舉,就絕非一句“交際花”可以概括的了。

莊素央十八歲出道,傾城之姿一夜天下知。和旁人不同的是,莊素央不僅有“姿”,還有“魄”。

這個“魄”,是魂魄的魄,也是魄力的魄。既然做老舉是她貧苦人生唯一的出路,那么她就要做到最好,做到那人上之人!

話雖如此,連莊素央自己也知,行行出狀元,一榜之內永遠只有一個狀元,總有新人壓舊人,漂亮臉蛋壓皺紋,她的傾城之姿又挨得了幾年?上岸,一定要上岸,這是莊素央在夜夜笙歌之下,冰冷內心的唯一信念。

如何上岸,這不難;選誰上岸,這才是難。

做到她這個地位,她日常周旋的皆是名流巨富,不是沒有遇到過誠懇的,但充其量也就是愿意“金屋藏嬌”罷了——選一處宜居之地,遠離上東城,然后置一套房,將她安置其中,千萬要求都可滿足她,唯一給不了的就是“太太”的頭銜。男人,但凡做到名流巨富,有一條準則會嚴格遵守:家中明媒正娶、生兒育女、攜手伉儷的正妻,地位萬不可撼動;逢場作戲的其他女子,只可做點綴,絕不能喧賓奪主。

莊素央見慣了對妻子恭敬的男人,心中不無震動。她羨慕、嫉妒、痛苦,又無可奈何。

宗明山就在這個時候進入了莊素央的視線。

一見鐘情足以概括宗明山對莊素央的感情,莊素央也對宗明山另眼相看。她看上的倒不是這個人,而是他擁有的一個誘人條件:至今單身未娶。

很快,莊素央成了宗明山明媒正娶的宗太太。

上東城娛記為這件婚事做足了文章。

宗明山的壓力不小。世人眼光太惡毒,閑話聽久了,他總會受影響,但比他更受影響的是莊素央。她的歷史是她抹不去的污點,若不想辦法將它從宗明山心里抹去,她將無未來可言。

這個機會,還真來了。

兩年后,全球金融風暴席卷而來,宗家跟著樓市一起崩盤。宗明山掃樓的眼光很準,對財務風險卻不怎么精通,杠桿用得很足,可每次宏觀調控都弄得很狼狽,更何況是威力甚于宏觀調控幾百倍的全球金融危機。銀行抽貸,收房,宗家眼看就要一敗涂地。

這時,莊素央站了出來。

某一晚,她坐在梳妝臺前,問丈夫:“是不是只要銀行不抽貸,你就有機會東山再起?”

宗明山點頭:“原則上,是這樣的。”隨即他又搖頭,“但哪有這么容易,銀行已經收房了,更何況是抽貸?”

莊素央拿起口紅,對準雙唇,細細涂抹一圈,秀色可餐。

宗明山不解:“都快睡覺了,怎么還化妝?”

莊素央不答,對他招手:“明山,你來?!?

宗明山回了一句:“怎么了?”

他走過去,只見妻子從首飾盒里拿出一只價格不菲的上好玉鐲,遞給他:“來,你給我戴上它?!?

宗明山接過,不明所以。

面對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他總有些天生的木訥。他呆呆地愣了一會兒,再回神,玉鐲已戴上了莊素央纖細的左手腕,低低垂著,嬌艷動人。

他忽然有些惶恐:“你、你要做什么?”

莊素央收回手,將腮紅、口紅、眉筆一一放入抽屜,回眸一笑,昔日頭牌風采重現。

宗明山聽見二十五歲的妻子對他道:“明山,這回,我幫你一次?!?

匯林銀行,上東城老牌銀行。

上東城銀行界素有“兩匯一費”的說法,“兩匯”即指美國的匯星銀行以及本土的匯林銀行,“一費”則指匯林銀行董事會主席費士楨。

費士楨早年留學美國,畢業后即加入匯星銀行歷練,任職于大宗商品部門。他從基層交易員做起,三年時間,做到大宗商品期貨部門一把手,老外直呼“impossible”。銀行其他員工對此頗有微詞,匯星副總裁拿出一張驚人的業績表,下面齊齊沒了聲。業績表上的名字正是費士楨。

此后,費士楨在匯星平步青云。高層給費士楨大量輪崗機會,讓他涉足投資、證券、期貨、外匯、債券等多個部門。費士楨如海綿吸水一般,苦讀、苦干,熬常人之不能承受之苦,終于將自己熬成了橫貫東西、長袖善舞的金融全才。

七年后,匯星向費士楨發出邀請,開出百萬年薪,請他任職副總裁。費士楨斯文一笑,說了一句話:“Sorry.”

隔日,費士楨離美返國。飛機落地上東城之時,美國匯星的老上司布朗頓悟:“不妙,放虎歸山了?!?

更令人意外的還在后面。

半個月后,上東城老牌家族銀行匯林舉行股東大會,公告新任董事會主席:費家長子,費士楨。

輿論嘩然。費家的神秘與低調再次令人措手不及,連大洋彼岸的匯星都未料到,辛苦培養的儲備人才竟會是競爭對手。

兩年后,布朗和費士楨再次見面,匯星和匯林已在上東城這片金融熱土上廝殺得難解難分。布朗感慨萬千:“費,我早已料到會有這一天。”費士楨笑,仍用當年的稱謂禮貌回道:“老板,我則是很期待這一天?!?

莊素央和費士楨有點交情,很私人、很不錯的那種。

在莊素央的歷史中,費士楨扮演了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在長達兩年的時間里,費士楨都是莊素央唯一的入幕之賓。那兩年,費士楨剛上位,匯林董事會主席這個燙手寶座,他尚未坐穩,焦灼苦悶時,莊素央就是他的避風港。

費士楨一直以為自己會娶她。

他扎根美國生活多年,思想開明,對莊素央從不戴有色眼鏡視人,甚至有些“風塵中人多俠義”的欣賞。直到費家橫加干預,父親對他言明:要坐穩董事會主席這個位子,強強聯姻必不可少。費士楨不敢大意,因為他還有兩個弟弟,精明程度不在他之下,稍有不慎,就可能將匯林拱手讓人。

莊素央等過費士楨,但沒有等太久。

得知費家的意思,她轉身離開得堅定又迅速。上東城的頭牌,縱然滿盤皆輸,也絕不做現代版的李香君。

過不去的,是費士楨。

男人率先毀約本就不仁,莊素央的堅定離去更顯得他不義。一流的金融操盤手,在情關上的操盤卻十分手生。

莊素央斷然抽身,占盡先機。分手那日,費士楨贈給莊素央一只玉鐲。伴隨這只玉鐲的是費士楨的一句承諾:日后若有事,盡可來找我。

多年之后,橋銀董事會主席太太戴著這只玉鐲,敲開了抽貸橋銀的匯林銀行董事會主席費士楨別墅的大門。

后來,宗明山幾次試圖詢問起那晚,皆被莊素央以一句“舊友相聚”四兩撥千斤地拂了過去。宗明山再問,她就一笑,反問:“你以為我們會發生些什么?”她未將話說明白,已將意思表達無誤:這種懷疑,不僅是侮辱我,更是侮辱你,侮辱費士楨。

宗明山從此沉默,不再過問。

莊素央從費士楨那里帶回來的一紙協議,有驚人分量:匯林承諾,不再抽貸橋銀資金,并且將舉匯林之力,助橋銀度過危機。

拿著協議,宗明山痛苦萬分。一個本想給妻子好生活的男人,卻靠著妻子獲得了好生活。宗明山自尊心甚高,這一痛苦對他而言,無疑太深了。

宗明山永不會知,這樁事之于莊素央,是完全不同的。她將它視為權謀,一個坐穩宗太太位子的絕好權謀。

要讓一個男人將有污點的女人視為珍寶,捧在手心一生一世,如何能成?莊素央知道,這絕非靠愛就能成的,而要靠別的,比如愧疚、虧欠、恩情。曾經,她只有遇到恩客的命,如今,終于也有幸做了一回別人的恩客。

她知道,憑著這一份恩情,從此宗太太之位必將穩如泰山。一次低頭和一生命運比起來,孰輕孰重?她是個會算的女人,這道題對她而言,不難。

事實證明,她贏了。

在宗明山七十壽宴上,有資格陪在他身邊迎來送往的女人,只有昔日的頭牌、永遠的宗太太:莊素央。

魏應洲步入酒店時,壽宴已開場十五分鐘。

她遲到了,但情有可原。

橋銀首席執行官的工作日程無縫切換。昨日,魏應洲出席在深區舉行的投融資聯席會議,結束后現身晚宴,見識了深區同胞的海量。應酬三小時,在上東城酒量無敵的魏應洲自愧不如。深區同胞敬酒太猛,舉杯就是一兩白酒“我干了,你隨意”。隨意?怎么隨意?都是潛在的大客戶,她要是真跟人家隨意了,那以后的生意人家也就跟她隨意了。魏應洲有比酒量更好的,那就是膽量。三個小時喝下來,她把深區同胞喝得服服帖帖。撇開橋銀首席執行官這個身份不談,二十九歲的年輕女子有這膽量,本身就已足夠令人側目。

從酒會抽身,回酒店睡足四小時;天剛亮,魏應洲已現身機場。

五小時后,飛機落地。下機那一刻,熟悉的亞熱帶潮濕氣味撲面而來。上東城一年四季都是這個氣味,溫熱又不激烈,是魏應洲不見得最喜歡但一定最安心的氣味。從前聽人講,一個人的前二十年在哪里,他的故鄉就在哪里。在魏應洲心里,上東城這股潮濕的氣味就是她的故鄉之味。

魏應洲回橋銀開管理層會議。晚間六點,秘書提醒,她該起程去酒店了。魏應洲說了聲“知道了”,起身去了私人休息室,脫下西服,從衣櫥挑一件紅色抹胸禮服,黑色長發高高盤起,綰一個松松的發髻——首席執行官的模樣瞬間不見,落地鏡中只剩一個宗家外孫女。

人活在這世上,總是帶著多重身份的,能不能切換好身份,關系到能不能活好,尤其對世家子弟而言。

上東城寸土寸金,單行道眾多。這一晚,發生了事故。一人逆向行駛,與對面來車相撞,事故程度不輕,鳴笛聲四起。眾多車輛被堵,魏應洲的車不幸成為其中之一。司機經驗豐富,目測后對她道,沒有一小時,這路不會通。魏應洲坐在后座,手指無意識地敲敲膝蓋。宗明山的壽宴,遲到已屬失禮,半小時以內尚可接受,一小時絕對不行。流言蜚語通常都起于細枝末節,莫說上東城的娛記不留情,宗家自己人首先就不會留情。

魏應洲停了手里的動作,徑直下車。

她吩咐司機:“你把車開去酒店。”

司機應“是”,又問:“那您呢?”

“做你的事。”

“是?!?

說完,她拿起手機打電話。

五分鐘后,一個年輕男子駕著摩托而來,引擎轟鳴,如魚得水。

魏應洲撩起禮服下擺,利落打結,長腿跨坐上摩托后座。美人長腿,引來諸多注目。魏應洲拍了拍男子的肩,說了聲“去酒店”,后者說了聲“好”,一聲轟鳴疾馳而去。

宗明山曾對魏應洲講:“伙計再多,再能辦事,不如多幾個兄弟朋友。如今能辦事的伙計太多了,稍做出些成績,身份要價就高到離譜,對己對公都無益。兄弟朋友就不同了,那是一命換一命、義氣換義氣來的。人活著,沒有這些兄弟朋友,不說舉步維艱,起碼也是淡而無味?!?

人生二十九年,魏應洲交友甚廣。名門望族、三教九流,皆有她的朋友。這和宗明山的教誨不無關系。

十分鐘后,摩托穩穩地停在酒店門口。魏應洲下車,給了男人一句“謝了”,外加一張銀行卡。魏應洲出手向來闊綽,尤其對朋友。后者笑著接過,顯然沒當她是外人,將銀行卡往口袋里一揣,腳踩油門而去。

這一幕被站在二樓的二舅宗遠航看了個清楚。

魏應洲上樓,聽見宗遠航一聲譏誚:“外公壽宴還能遲到,和你的那群小阿飛朋友鬼混到現在?”

魏應洲并不怒:“什么叫‘小阿飛’?”

宗遠航從鼻尖哼出一聲不屑:“飛車黨,惹是生非,進出少管所,社會敗類?!?

魏應洲點頭,看向他:“您說的是啟豐?”

宗遠航被猛地一噎,臉色瞬間通紅。

他有兩個兒子,大的叫宗啟程,小的叫宗啟豐。大的庸庸碌碌,小的卻是宗家明星,惹出的禍沒有最大,只有更大。宗遠航娶的女明星,肚子很爭氣,一生就生了兩個兒子,宗家嫡親的第三代僅有的兩個男丁都在這里。宗遠航本以為自己的兩個兒子坐定了橋銀首席執行官之位,沒想到宗明山是個明白人,選賢不選男,寧可推不姓宗的外孫女上位,也從未考慮過兩個不成才的孫子。

魏應洲笑了笑,將漲紅臉的二舅拋在腦后。

世家子弟,其實不乏頭腦空空之人。對這類人,不必動手,甚至不必在意,因為這類人太不入流了,遠不夠格做對手。魏應洲見識過真正的對手,她稱之為“天敵”。那是一類會令她全神貫注、血脈僨張,推上全部賭注仍可能會輸,但也死得其所的對手。

正廳內,觥籌交錯,上東城名流巨富齊聚一堂。

宗明山生性低調,本意是邀請至交即可,未承想,管家列出名單,連宗明山自己也愣了一下:橋銀的交涉版圖竟已龐大至此?

管家垂首道:“如今和橋銀有業務往來的,這些已算少;全部加上,可不得了?!?

宗明山聽出了弦外之音。

魏應洲好樣的,上位五年,已將橋銀邊界擴張數倍。他這個外孫女未來可期。

有人稱贊,就有人嫉妒,尤其是來自宗家掌門人的稱贊,太顯露了,壞大于好。魏應洲剛現身,就得全場聚焦。她倒也習慣,輕車熟路行至宗明山面前。

“外公,我來遲了,見諒?!?

“不礙事,安全到就好。”

這就是魏應洲的處事態度——遲到就是遲到,有一萬個救死扶傷的理由,也是遲到。巨頭辦事,向來重結果,輕過程;至于解釋,更是無須。只需記得下一次,絕不再犯。

但,架不住有人興師問罪。

三舅母何碧澄雙手抱臂,笑道:“外公壽宴也遲到,這待遇,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非要是首席執行官不可。執行官忙,執行官不易,是不是?但遲到就算了,怎也兩手空空,不見禮物呢?”

三舅宗遠洋向來內斂,有著一張沉默寡言的臉。這會兒,他站在妻子身旁,出聲道:“周圍這么吵,你少說兩句。”

他又轉身對魏應洲道:“你三舅母說話不好聽,有理的聽上去都沒理了。你是見慣大場面的,不用理她這種婦人之見?!?

魏應洲笑了笑。

宗遠洋有種本事,叫“反話正說”,溫溫和和的,就將罪名扣死了。他的沉默寡言給了他絕好的保護色,外人往往會有一種錯覺:他越是寡言,偶爾說一兩句,就越值得認真聽一聽,仿佛要他開口說話已是不易,怎么還能覺得他說錯了呢?殺人不見血,是個狠人,這是魏應洲對宗遠洋的評價。

談話間,一個蒼老的聲音有力地傳來:“你來了?”

眾人齊齊轉身。

“夫人?!?

“外婆。”

“媽。”

眾人齊聲致意。

莊素央今日穿了一身朱紅色旗袍,披著羊絨披肩,左手腕戴了一只成色上好的玉鐲,右手捏著一串佛珠。從十多年前開始,她不敵年齡帶來的恐慌,日日乞求佛祖,保佑長命百歲,平日里走到哪兒都佛珠不離手。莊素央對吃齋念經興趣全無,卻依然成為上東城遠近聞名的信佛者,原因很簡單,她給得起旁人給不起的東西:錢。宗家捐向寺廟的善款,每年都是巨款,皆出自莊素央之手。

魏應洲對外婆的這一行為不以為然,這在宗家曾掀起不小風波。要抓住魏應洲的尾巴本就不易,偶爾抓住一條,有心人齊齊往上撲,恨不得拽下這條尾巴,將橋銀首席執行官之位連根拔起。

魏應洲的這個態度,莊素央當然清楚。莊素央眼光之毒,不輸任何人。魏應洲本就非宗家嫡系,頂著“魏”字外姓成為橋銀首席執行官,已是莊素央心頭陰影,但她竟還不知奉承拍馬,簡直豈有此理。為此,魏應洲很吃了些莊素央的苦頭。

逢年過節、家族聚會,她都是被莊素央帶頭批判的那一個,無論她將橋銀業績做得有多好。宗明山是明白人,但也沒有一次為她出過聲。于是,魏應洲明白了,莊素央讓宗明山欠的那點恩情很經用,這輩子他都還不清。

只有謝聿為她說過一次話。

他說:“有些人老了,會用打壓出色之人的方式,向世界證明自己更出色,這是人之常情,只不過壞了一點而已?!?

魏應洲詫異道:“難得你也會下場幫人說話。”

謝聿合上文件,對她道:“我同你還有二十年賣身契,你倒了,我也跟著倒霉。我希望你長命百歲,我不想這么快就跟著你倒霉?!?

魏應洲:“呵呵?!?

魏應洲器量還是有的。被莊素央硌硬了這么多年,她始終安之若素。魏應洲就是這點好,別人夸她的,她能反復拿出來細品;別人硌硬她的,她都忘得很快。謝聿評價她是很會不痛不癢生存的一個人。

今晚,莊素央捏著佛珠,眼皮一撩:“你三舅母說得沒錯。外公壽宴,怎也不見你攜禮而來?未免不合規矩?!?

魏應洲回得恭敬:“禮物準備了,還沒到,過一會兒就到了?!?

何碧澄譏誚道:“看來你是真忙,連準備禮物的時間都倉促。不過也對,你在錫城宋萬年那兒栽的跟頭這么大,收拾爛攤子都來不及,我們理解你的分身乏術。”

魏應洲笑了笑。

還知道橋銀在宋萬年這筆投資上的風波,何碧澄有心了。要一個不懂商業財經的人懂一點門道,除了用錢做得到之外,用嫉妒、討厭、恨,也可以。

場面尷尬,一個女性聲音及時救場,以柔克剛。

“媽,姐姐不容易,你不要多說。”

何碧澄瞪了她一眼。

莊素央道:“明珠都這么說了,就算了?!?

何碧澄立刻笑靨如花。

世家子弟,最看重老生老太的偏袒。為何看重?因為難得。魏應洲就是前車之鑒,即便為橋銀流血賣命,若不得老太太偏袒,日子一樣不好過。

宗家有一個人,是例外。

宗明珠。

從名字起,偏袒之意就盡現了。宗家取名,講究按字排輩。宗明山是“明”字輩,其二子是“遠”字輩,第三代則是“啟”字輩;只有宗明珠,是宗家例外。甫一出生,莊素央便親自取名,和宗明山同字輩,取名“明珠”。掌上明珠,一生榮華。

宗明珠也不負厚望,二十五歲,亭亭玉立,已是上東城頂級名媛。這里面,莊素央的偏袒是一方面,宗明珠的聰明是另一方面。女人最厲害的對手是女人。兩者相背,則戰;相合,則無敵。莊素央和宗明珠,無疑是后一種情況。

莊素央在宗明珠身上實現了“逆天改命”的夙愿。

頭牌老舉和頂級名媛,同的是滿腹詩書、傾城靚姿,異的是下等上等、命數殊途。若非出身寒微,唯有以此謀生,莊素央憑當年的美貌與手腕,必不會輸任何名媛。可惜,名媛一事,無關別的,只關命運。莊素央用了三代人的時間,終于通過宗明珠逆天改命,將昔日卑賤踩在腳下。

莊素央疼愛宗明珠,一如疼愛年輕時的自己。

宗明山壽宴上,有資格扶著老太太的后輩,只有宗明珠。她微微頷首,向魏應洲打招呼:“姐姐,你是見慣大事之人,不要和人見怪。媽說話欠周道,我替她賠個禮?!?

魏應洲言簡意賅:“客氣了?!?

宗明珠又道:“姐姐,日前我陪同奶奶去龍山寺進香祈福,給你也求了一個平安符,等會兒我拿給你?!?

魏應洲惜字如金:“謝謝?!?

談話間,有名流大佬過來寒暄,宗明山迎上去,莊素央陪同,不忘挽著宗明珠的手一同帶上。何碧澄見了,笑靨如花,自己這個女兒,太爭氣了。老太太信佛,她也信佛;老太太愛名媛腔,她就做足上東城頂級名媛的派頭。誰說女兒不如男?有宗明珠這樣一個女兒,抵得過千軍萬馬。

魏應洲挑了個角落,坐下躲懶。

和宗明珠講話太累,酸得她牙疼。魏應洲和宗明珠的關系小時候還可以,長大了就遠了。人嘛,殊了途,道不同,再怎么有血緣關系也避不了南轅北轍的命運。

魏應洲剛喝了一半咖啡,就被人叨擾了清凈。

叨擾的人大有來頭,不僅讓宗明山夫婦親自迎接,更不懼旁人側目,洪亮嗓門一亮相,即是金石之聲——

“老宗,好福氣?。∠ハ聝簩O繞,還個個能為你分憂!”

來人名叫丁泰,是上東城丁氏珠寶行的實控人,年近七十,依然牢牢掌控著丁氏珠寶行董事會主席兼首席執行官兩大寶座。

丁泰是上東城的功臣。

金融危機那一年,如果說宗明山過生死關是莊素央為他闖出一條生路的,那么丁泰過生死關就完全是靠他一人之力殺出了一條血路。彼時,丁泰冒著傾家蕩產的風險,配合監管層,拋售了手里幾乎全部的黃金,以平息市場對通脹的恐懼而帶來的黃金瘋狂搶購潮,幾乎以一己之力穩住了上東城動蕩的金價。

金融危機結束后,丁泰當仁不讓,位列上東城有功人士名單。自古險中求勝最精彩,丁泰自此穩坐上東城商界功臣首位。

這樣的巨頭,誰都想和他攀個交情,莊素央也不例外。她趁著機會將宗明珠介紹于人前:“丁老,這是孫女明珠,之前明珠出席慈善基金會開幕式,和丁氏珠寶行有過合作。今天她福氣好,能見到您這位大東家?!?

宗明珠含羞致禮:“丁老先生。”

丁泰笑笑:“哈哈,好的好的?!?

每當他不想說什么的時候,都會用“好的好的”模棱兩可過去,摸得清他這個脾性的人不多。

魏應洲是一個例外。

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就聽見了那句“好的好的”。魏應洲不動聲色,低頭繼續喝咖啡。她和丁泰打過交道,前幾年在一宗競標案中兩人打得難解難分。雖然最后她讓了丁泰一回,但也讓她摸清了對方的脾性。丁泰這樣的人精,對其太過熱情不是好事。他不喜歡別人對他不熱情,但更怕別人對他太熱情。圍繞在他身邊奉獻熱情的人太多了,他本能地警惕這類熱情。

魏應洲放下咖啡,冷不丁聽到點名:“老宗,你家魏應洲呢?我有一陣子沒見她,可想念得很?。」?!”

魏應洲眉頭一跳,怎么扯上自己了?

被丁泰當眾點名,魏應洲想當作沒聽見都不行。宗明山叫她:“應洲,過來,見見丁伯。”

魏應洲無語。她端出一個公事公辦的笑容,放下咖啡走了過去。

比起宗明珠,丁泰對魏應洲可是熟多了,大笑著走過去,用力拍她肩:“魏總!你這就不夠意思了啊,看不起我老人家,躲懶都不過來招呼!”

“哪里。丁伯您貴人事忙,我見縫插針地想跟您問個好都尋不得機會?!?

魏應洲的態度就隨意多了,絲毫不見宗明珠那般拘謹。她同丁泰一樣,本就是生意人出身,交際應酬是吃飯的本事,同誰都能舒舒服服地東拉西扯。

丁泰指著魏應洲,對宗明山道:“你這個外孫女了不起啊,將壞事變成好事,捧著白花花的銀子來給你當壽禮了!”

“哦?”宗明山靜待下文,宗家其他人更是不明所以。

魏應洲倒是懂的。她擺手,不欲張揚:“丁伯,您過獎了。倒是我,很佩服丁伯的速度啊?!?

丁泰笑瞇瞇地道:“哦?怎么講?”

“我原本想悄悄送給外公的壽禮,被您捷足先登,直接揭開了。這份禮到底成沒成,連我都還沒收到確切回復,丁伯卻知曉了,可見丁伯寶刀未老。”

“哈哈哈!”丁泰大笑。

一席對話,似打啞謎,旁人聽得一頭霧水,唯有宗明山明白了幾分:自己這個外孫女,如今在上東城商界的地位,看來炙手可熱。丁泰這樣的人,有睥睨,有傲慢,是比較難相處的。他就像一個符號,代表上東城老牌巨頭的符號,誰妄想打入上東城老牌商圈,不過他這一關是不行的。而魏應洲,這些年顯然已過關。這樣的過關意味著巨大的紅利:丁泰對她惺惺相惜,上東城頂級老牌資源會向她傾斜;她和她帶領的橋銀,未來勢必將前途無量。

丁泰笑對宗明山道:“我剛得到消息,魏總剛剛促成了長三角地區最大的一筆互聯網外賣平臺合并交易,橋銀成功退出,以十倍溢價將所得收入囊中。在此之前,外界瘋傳橋銀這次要栽。雖然栽倒一次絕對傷不了橋銀的元氣,但總歸落人閑話。沒想到啊,橋銀最后翻盤了!戰場上,以少勝多向來最精彩;做生意,則是反敗為勝最令人拍案叫絕。老宗,你外孫女這份厚禮送上來,你面上好有光??!”

前因后果,一一明了。一時間,全場嘩然。

恭喜的、道賀的、攀交情的,將魏應洲和宗明山團團圍住。一旁的宗家人,則是表情各異。莊素央面無表情,何碧澄臉色都綠了。

只有宗明山快慰大笑。他拍了下魏應洲的肩,鄭重地道:“做得好,你辛苦了。”

魏應洲客氣:“應該的?!?

在場其余一干人等,莊素央、宗明珠、宗遠航、宗遠洋、何碧澄,神色各異,心情復雜。宗家除了宗明山,人人都盼魏應洲離開,但為了橋銀,又人人離不開魏應洲。

這才是魏應洲最不招人待見的原因。

凌晨,十二點,上東城機場。

一晚應酬,著實不易,敷衍到最后,魏應洲連換身衣服的力氣都無了,索性穿著禮服徑直去了機場。

下車,她將禮服下擺撩起來,利落地在腿部打一個結;頭發散下來,手指理了理,隨即又扎起,松松一個馬尾。不精致,但勝在舒服,不知好過世家子弟名媛腔多少倍。

機場生意好做,遍地咖啡館,魏應洲走向大洋咖啡。店員訓練有素,微笑服務。魏應洲要了一杯拿鐵,想了會兒,又打包了一杯熱牛奶,臨走前不忘在平板電腦上給了該店員五星好評。她和店員各得系統提示的五元獎勵金,店員對她直說“謝謝”。

魏應洲在心里對她說了聲“不用”,這個打分系統正出自她的理念,底下的人將這一理念付諸行動而已。

半年前,魏應洲主導橋銀收購了大洋咖啡60%的股權,成為其最大股東。當時的大洋咖啡和所有老牌咖啡商一樣,受互聯網平臺沖擊,半死不活,一副吊著一口氣隨時要倒的樣子,魏應洲就在這個時候進場抄了底。

這件事曾引起不小的風波。

上東城的傳統文化中,以茶文化最為悠久。種植戶、茶商、經銷商、各類茶葉協會、非營利組織,縱橫交錯,構成了上東城極其復雜的茶商業生態。而魏應洲力排眾議、強悍入主咖啡賽道的行為,很快就被外界解讀為“棄茶從洋”,風評很是不良。

但媒體顯然低估了魏應洲那張嘴。

面對采訪鏡頭,她大方解釋:“這和文化沒關系,和‘人’有關。大洋開明的管理層是我看好它的最大理由,昔日風光的老品牌,時過境遷,就成了被改革的對象。老派人往往舍不得,大洋管理層卻不,他們拿出了一份讓橋銀十分欣賞的態度:大洋的發展永遠第一,其他都不重要,包括創始團隊的急流勇退。試問,面對改革,有多少人能有這份氣度?”

一席解釋,甚為漂亮。

只有謝聿對此不以為然。

魏應洲出慣了風頭,對他的不以為然十分介意,挑了個下班的時間,將來辦公室匯報工作的謝聿堵在辦公桌前,兩手撐在他身側逼問:“我講得如何,你評價評價?”

她聲音誘惑,謝聿不為所動:“你很會演。”

魏應洲痞痞地承認:“啊哈?!?

謝聿:“做咖啡的賺不過投咖啡的,這條賽道有60%的毛利率,且尚未有龍頭,那幫媒體腦子進水了才會把賺錢的事往文化上瞎扯;而你還能陪著他們瞎扯,我也是佩服你。”

魏應洲笑著放開他,不再跟他玩:“你怎么就學不會看破不說破?”

謝聿簡直煩死她了:“是你拉住我問的。放手吧,下班了?!?

魏應洲:“……”

事實證明,魏應洲這個底抄對了。

現代人總以為,玩得轉互聯網才有生機,魏應洲卻始終不對此輕易表態。實體有實體的厚重,互聯網有互聯網的彪悍,兩者永遠無對錯,無誰更好。對敵眼光是有局限的,在魏應洲心里,共贏最好,做不到共贏的話,起碼也試一試以包容的心態允許多元競爭存在。

這一晚,謝聿從貴賓通道一出來,就看見了魏應洲。

她正靠著欄桿,手里一杯咖啡,不緊不慢地喝著。見他出來,她沖他笑笑,飆了句洋文:“Hi~”

謝聿頂不待見她這副老友鬼鬼之姿。

雖然不待見,但老板親自來接機,這個心意謝聿還是領了。他拎著箱子,走出通道,就看見魏應洲迎了上來。她伸出左手,遞來一個紙杯:“辛苦了。喝點東西,暖胃?!?

謝聿的視線停留在這雙手上。

這不是一雙世家子弟會有的手,和纖纖玉手扯不上絲毫關系。這是一雙粗糙、有傷痕的手,一雙手就出賣了她的過去:吃過苦,并且仍然在吃苦。謝聿見過宗明珠那類名媛子弟的手,當真是美,柔弱無骨,握一握就能令人心里晃晃蕩蕩。“一樣米養百樣人”,可見古話當真有理。

他將視線從這雙手上落到紙杯上,沒接。

“我不喝咖啡?!?

“知道你不喝。”魏應洲又向他舉了舉杯,“是熱牛奶,對胃好。”

謝聿接過,仰頭喝了一大口。這種時候,他不矯情。一晚上飯還沒來得及吃上,他的胃跟了他這個主人,活該受罪。

放行李,上車,魏應洲親自開車。

她閑情逸致地聊天:“去了趟長三角,印象如何?”

謝聿累得半死,一開口就將閑情逸致都變成了公事:“監管開明,百姓人均收入水平相對較高,從古至今都是工商業明珠之地?,F狀來看,依然如此,是新經濟絕好的發源地。”

“其他呢?”

“你指什么?”

“錫城的小籠包、蘇市的面點、申州的小楊生煎……生活的樂趣啊,錯過這些,你必定后悔?!?

“好啊。你給我十天帶薪休假,我立刻回去補回來?!?

魏應洲笑著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想得美”。

謝聿字正腔圓:“做不到的話就閉嘴。”

魏應洲:“哈哈?!?

她開著車,看著前面的路,道:“說說吧?!?

“什么?”

“說說,你是怎么說服宋萬年,接受合并提議的;說說,你又是怎么說服程哲,讓他同意和宋萬年的平臺合并的?!?

這個問題不好答,要通篇說起來,恐怕起碼得有個畢業論文的長度。魏應洲一是職責所在,過問一二;二是心術不正,存心想看一看寡言少語的謝聿會有什么反應。

謝聿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手指用力,將紙杯捏扁,轉頭看她:“我怎么做,難道不是你心里預料的那樣?”

是個明白人,竟然把皮球又踢回來了。

魏應洲給他拋去一個干笑,點到即止,不再為難他。

謝聿住在上東城金融區黃金地段高級公寓的第二十七層。

他對房子不怎么挑,一個常年在天上飛的單身狗,對窩沒那么多要求,能住人、生活便利就行。開發商最愛的就是這種人,有錢還不挑,當年大開優惠,急著把第二十八層賣給他。誰知付定金那天,魏應洲這個瘟神過來轉了一圈,直接說二十八層不行,就要二十七層。開發商不干了,說定金條件都談妥了,大優惠啊,全上東城找不出像咱這樣的老實人,咱的條件可比橋銀便宜多了。魏應洲氣定神閑地笑笑,說橋銀貴有貴的道理,比如就不會欺瞞客戶“七上八下”的道理。

開發商一聽,立刻啞巴了,嘟囔著說了一句:“小姐,你也干房產這行呀?”

魏應洲擺擺手說:“我不干,我外公干過,干得可好了?!?

謝聿在一旁聽著她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吹噓橋銀和宗明山,吹得道貌岸然,心想魏應洲這人自戀的毛病真是沒救了。

一個月后,謝聿入住二十七層公寓,問了一句:“‘七上八下’是什么意思?”

魏應洲拍拍他的肩:“樓層逢‘七’,則為上,人生扶搖直上;樓層逢‘八’,則為下,命途忌諱。上東城講究風水,買房是一輩子的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謝聿拍掉她的手,進屋時說了句:“哦,這樣,沒所謂?!?

魏應洲雙手抱胸,笑笑地看了他一眼。

不受人情、讓人郁悶,是謝聿的風格。

轉念一想,也對。旁人買房,是一輩子的事;謝聿呢?未必。這里,甚至上東城,都是他的一陣子,三十年賣身契而已;再來,這些年他白手賺錢,分紅可觀,渾不似旁人要耗盡六個錢包付首付,一輩子背上房貸的壓力。他買得輕松,棄時同樣輕松。是七是八,他都無所謂。

公寓離橋銀總部很近,步行十分鐘就到,公司到家兩點一線。魏應洲時常覺得,謝聿有向死宅發展的趨勢。事實上也八九不離十,自從謝聿創下一個月坐三十趟飛機的記錄之后,花花世界對他的吸引力陡降,二十七層這個窩對他的魅力頓生,這是一種飛吐了的后遺癥。

黑色轎車穩穩地停在公寓門口。

魏應洲端出老板身份,得寸進尺:“謝特助,你還沒吃晚飯吧?正好,請我一頓,我也還沒吃?!?

謝聿紋絲不動:“下班了,不歡迎同事串門?!?

“我不是同事,我是你老板?!?

“更不歡迎,拒絕‘996’。”

魏應洲臉皮厚得很,搖身一變,拿出朋友的身份:“兄弟嘛,一頓飯而已,你舉手之勞啦。”

謝聿反手將車門甩上:“走好,不送?!?

魏應洲坐在駕駛座上,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不久之前,宗明山和魏應洲有過一段談話。

別墅書房,一老一少,既是上司下屬,也是外公與外孫女。宗明山只叫了她一人來,隔了宗家所有人,這態度里有器重,魏應洲看得懂。

這種器重,有一半是為了今晚魏應洲反敗為勝的賀禮。老人不年輕了,能坐穩橋銀董事會主席的位子,靠的是心細如發,還有十年如一日的勤勉。

他親自下場,過問一番:“互聯網經濟,尤其是移動互聯網經濟,已有些不良勢頭了。一窩蜂地擁上去是一個原因,增量用戶的遞減是另一個原因。殺雞取卵最要不得,你要警惕被埋進去的風險。這次能成功退出,你做得好?!?

魏應洲向來不邀功:“哪里。運氣好,再加上手下會辦事而已。”

未想,這句話,倒是令宗明山想起了什么。

“宋萬年這個爛攤子,是謝聿去處理的?”

“對?!?

“他是個會辦事的。”

“是?!?

“但,再會辦事也要提防?!?

魏應洲抬頭,看了一眼宗明山。

走過一生風浪的老人,自有過人之處,提點她:“你眼光絕佳,于人落難時鎖住他,半誘半迫,讓他為你賣了命。我早說過,這件事,你做得好,也做得不好。好的是,雪中送炭,不易,你對他有恩;不好的是,這炭只送了一半,還有一半,仍要他自己跪著來拿。他心里不會全然是恩,弄不好,恩里生出恨也有可能。所以,我始終不忘對你多言一句,對謝聿,該給的不要少給,也不能少給,錢、權,都要一一給到位;其他的,則不用了。我這樣說,你明白嗎?謝聿這樣的人,永遠只能做伙計,而做不了兄弟?!?

魏應洲當時笑了笑,點點頭說了聲:“這個自然?!?

事實上,她未說謊。她比誰都明白,宗明山講得沒錯。

但世上的話千千萬,就屬沒錯的道理最難以下咽。尤其對人,又要做同生死的拍檔,又要做留后路的敵人,如何權衡?太難了。這或許就是魏應洲只坐得穩橋銀執行人之位,而永遠無法奢求橋銀董事會主席之位的原因。

窗外一陣風,挺冷,把魏應洲吹回神了。

她重新發動引擎。

暗夜里,車燈大開,映出站在車前的一個清瘦身影。

謝聿站在那束光里,不知何時他又回來了,也不知站在那里多久。魏應洲忽然想到宗明山的提點:謝聿這樣的人。

哪樣的人?性深阻猶如城府、她共處十年也摸不透的人。

魏應洲搖下車窗:“怎么,還有事?”

謝聿雙手插在褲兜里,三更半夜,挺閑一男的:“今晚是宗董事長壽宴,上東城盛事,你必然會去,怎么還會沒吃飯?”

“外公、外婆、二舅、三舅、三舅母、表妹、表弟,還有丁泰這樣的大佬,齊齊到場。有人待見,有人不待見,你覺得我能好好地吃上一頓飯?”

難得地,謝聿點了點頭。

確實,那局面,單是想想,已讓人頭皮發麻;縱然魏應洲不是善茬,掉進去,也得掉一層皮。

謝聿破天荒地,給她留了門:“要吃飯,上來。”

魏應洲得了便宜還要賤一句:“你不是拒絕‘996’嗎?”

“我說了是免費請你嗎?”他朝公寓方向揚了揚下巴,“收費的,另外加收15%的服務費,不嫌貴就上來。”

謝聿的公寓以極簡風為主,黑白灰三色,像極了他這個人,單調無趣。

房門打開,魏應洲長驅直入,解開外套扔向沙發,順便去吧臺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檸檬水。她這一連串動作做得絲毫不把自己當外人,可見平時沒少來這里騷擾謝聿。

魏應洲躺在沙發上,充分發揮好吃懶做的精神,看著在廚房忙碌的謝聿,打定主意今晚就在這兒好好蹭頓飯了。但她沒想到,謝聿做事竟如此不上道,說了吃飯就只是吃飯,下廚燒了兩碗醬油面,意思意思給她煎了個荷包蛋,就完事了。

魏應洲好歹是個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這么寒磣的經歷屈指可數。她盯著那碗清湯寡水的醬油面,眉頭一皺,當即吩咐謝聿:“再炒兩個菜?!?

謝聿倒也不惱。

他點點頭,拿了手機出來:“那你先掃個二維碼?!?

魏應洲一怔:“這什么東西?”

謝聿斯文回答:“是付款碼,炒菜另收錢?!?

魏應洲大為震撼,自己一個老板,竟被手下剝削至此,簡直豈有此理。

魏總不愧是魏總,最不缺的就是錢,當即硬氣地拿出手機掃了二維碼,一看價格,還挺小資,一葷一素528元,和魏總平時出入的五星級酒店差不多。

魏應洲掃完了碼,總覺得不對:“這價格怎么這么眼熟?”

謝聿爽快告知:“萬豪的價格,星級標準?!?

魏應洲簡直囧了:“你還真把自己家當成酒店了?”

謝聿坐下,準備吃面,嘴里一點都沒跟她客氣:“沒辦法,就為了對付你這種老板?!?

魏應洲瞇著眼,不懷好意了起來。

她突然傾身向前,問得誘惑:“喂,你對我就這么區別對待?”

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再近一點,她的睫毛就要碰到他的金絲眼鏡了。他聞得到她身上的香味,很幽靜的鈴蘭氣息。他很詫異自己對這種味道的敏感,十年來每次她繞在他身邊湊近他,都會有一道這樣的鈴蘭香。這香味輕易就能勾起他的危險念頭,想撥開這個人身上的一切束縛,看看這具身體是否一如鈴蘭,純凈美好得令他既想侵占,又想捏碎。

謝聿不動聲色,控制住了情緒,將她推開一尺距離,平靜開口:“你還吃不吃了?不吃收走?!?

“哎,別啊,我跟你玩的?!?

魏應洲笑著收手,不跟他玩了,端起碗大口吃面,渾然不知眼前這人差點將她生吞活剝。

謝聿看了她一眼,小心控制著心里為她一句“跟你玩的”而升起的不痛快。

吃完面,謝聿端去廚房洗碗。他是不指望魏應洲洗的,她沒這覺悟,反倒是拿了筆,在一沓紙上圈圈畫畫,在客廳里有一句沒一句地對他講:“對了,我今天上來是想跟你講幾件事的,關于宋萬年和程哲的這樁合并,后續問題也不能甩手走人……”

謝聿懶得聽,將水流開大。水聲蓋住了她的聲音,他得了片刻清靜。

他洗好碗,走去客廳,被眼前一幕怔了一下。

魏應洲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

她倒在沙發上,睡得東倒西歪,也不曉得給自己蓋條毯子,抱著臂彎就睡著了。謝聿看了眼墻上的時鐘,凌晨兩點二十分。他知道,她是太累了。

魏應洲的行程他很清楚,無縫切換是常態。會議、應酬、談判、長途飛行,每一件都需要她耗費過人的精力。而她也確實不負眾望,展現于人前的模樣永遠意氣風發,常常令人忘記了,她也是女孩子,她也會累。

謝聿站著,居高臨下,看了她一會兒。他像是有很多想法,做出來,又都沒有了想法。所以他常常會想,若有一天,那些被他壓了十年的想法,一朝做全了,他會怎么樣?他會一遍又一遍地要她,還是一次又一次地揉碎她?

謝聿停住情緒,再一次很好地壓制了失控的可能。

他俯下身,將她攔腰抱起,走去主臥。主臥里滿是他的氣息,他將她放在床上,動作輕柔,撈過被子給她蓋好。他的手碰到她的鎖骨,再往下一點,就是屬于女性的傲人曲線,此刻正隨著她的呼吸,在他面前起起伏伏。他的視線停留了一會兒,收回了手。

謝聿直起身體,用了很大的自控力,忽略身體的反應。他走出去,關上了房門。他對此有充分的經驗——洗個冷水澡,再灌一瓶冰水,以他的自控力是可以壓下來的。

他在魏應洲身邊十年,對此已經有十年經驗。

論身世,魏應洲的身世當然算不得好。

出身世家,父母早亡,她從小以“魏”字外姓寄居在宗家,由外公宗明山一手撫養。在上東城“男主外、女主內”的世家世界里,宗家因有了一個莊素央,變得十分另類——宗明山只主外,莊素央卻內外都可主。數十年來,宗家上下都遵從著莊素央“說一不二”的強勢掌控。魏應洲的母親宗清歡特立獨行,是個異類,生前身后都不受莊素央待見,魏應洲多少沾了這層牽連,在莊素央心里的家族賬上,魏應洲常年位列不受待見第一位。所以,在魏應洲被宗明山扶上橋銀首席執行官之位前,大部分人都覺得她命不好,太苦。

魏應洲卻不。

倒不是因為她樂觀,而是因為,她見過比她更慘的。這個人就是謝聿。

魏應洲第一次見到謝聿,是在上東城頂級會所“翠石”。稚氣未脫的少年學人穿西服打領帶,一本正經地來應聘調酒師。

領班接過他遞來的履歷,雙目一掃,笑笑:“你很好,但翠石遵守法紀,不敢雇用造假者。”

少年沉默。

領班將履歷表遞給他,雙手奉還。

這就是翠石的理念,不說長道短,不嘲笑譏諷。人生際遇幾何,吳下阿蒙未必沒有人上之人那一天。今日我憐人,也許就可保他日人憐我。沒有這番胸襟與徹悟,翠石坐不穩上東城第一會所的位次。

領班道:“這張履歷做得不錯,但,假的就是假的,騙不了行家的眼。你有這心,不如換條路走走。翠石與各行各業皆有合作,數據庫完備齊全,輸入你的名字,就可知你究竟有沒有學過調酒,做過調酒師。翠石從不雇無經驗者,這是規矩?!?

客客氣氣,把看穿、拒絕、警告、勸慰都一次性說與對方聽了。小小一個翠石領班,已功力深厚。

少年接過履歷表,道:“我當然知道翠石遵紀守法,也知道翠石從不雇無經驗者。但,縱然知道,也要花費力氣試一試?!?

“哦?”

少年接著答:“第一,我走投無路,急需用錢。進翠石做事,來錢快,能解我燃眉之急。”

“還有第二?”

“當然?!彼恍?,絲毫不見二十一歲少年腔,說他三十一、四十一,都可以。

“翠石背后的關系,是我看中這里的第二個理由?!?

領班神色一凜。他這是威脅?

“你知道你方才那句話,足以讓我命人使你在上東城待不下去?!?

“這對你有何好處?多一個世上憎恨你的人而已。換個角度看,你惱羞成怒,恰好證明我說對了。我們就事論事,翠石不敢雇用無工作經驗者,無非因為翠石的客人非富即貴,新手為之服務,搞砸了,客人鬧事風險頗大。翠石怕,我更怕,但我仍然來了。因為我知道,翠石樹大招風,背后之人必不會坐視不理。法網恢恢,再富貴的客人也不敢太放肆,這于我這類新手而言,實在大好。至于翠石的規矩,規矩是人定的,人定的就可以改,你替我通融,我便可在此工作?!?

領班冷笑:“我憑什么要為你通融?”

“憑我,可以讓翠石業績扶搖直上,一月之內翻三番。”

領班大笑。

年少輕狂,不過如此。

對方卻抓住機會,提出條件:“反正做不到,你不虧;做到了,賺的是你。如何?我們試一試?!?

話音落,他眉眼一挑。前一秒還是規矩人,后一秒已艷色重重。領班動作一頓,被他前后兩面派作風吸引。在翠石,人人見多識廣,領班更是練就一副識人眼色。他上下打量這少年:一副好骨架,尤其眉眼生得好,說清爽可以,說誘惑也可以。若非他面前無路通往演藝圈,他也許可以成為一個明星,一邊正正經經,一邊撩人心魂。

領班指了指他的假履歷表:“名字呢?這上面的名字,也是假的?”

“不。名字父母給,不好輕易換?!?

他晃了晃手里的履歷表:“我叫謝聿?!?

領班權衡左右,決定冒一回風險,說了聲“好”。

謝聿果然沒有令他失望,更沒有令翠石失望。

小小一個調酒師,每晚九點開工,凌晨三點收工,一天六小時,一月一百八十小時,就令他成了翠石獨一無二的新招牌。

謝聿調酒,講究看人下料。

寂寞的、開心的、苦中求生的、尋歡作樂的,調酒到手,各不相同,像極了人生,又比人生多了一份輕松——一杯酒而已,就是最好的借口。比他調的酒更妙的,是他的人。他本就有一張好臉,配上調酒師制服,筆挺下擺塞入長褲,忙時腰部布料微微泛起褶皺,腰線漂亮,引人遐想。他待人若即若離,懂得推杯換盞間,哪時該熱,哪時該冷。莫說初來乍到的女子承受不住,就連獵艷老手也吃他這一套。

領班看在眼里,想起他說的一個月讓翠石業績翻三番。他謙虛了,哪里需要一個月,半個月他已達成目標。且看每晚圍繞在他吧臺的人群,男男女女,莫不以他為焦點。

魏應洲就是吧臺邊那群人中的一個。

謝聿初識魏應洲,用一句“大紈绔”足以概括她的全部風貌。

彼時魏應洲十九歲,尚未年滿二十,按規矩,不夠資格成為翠石的頂級貴賓客戶,但她身后“宗家外孫女”的招牌,足以成為她出入上東城任何名流之地的通行證。規矩?規矩是為破不了規矩的人定的,有本錢破規矩的人,重要的不是遵守規矩,而是為旁人制定規矩。

在翠石,魏應洲是貴賓客戶,通俗地講,是一張老熟臉。

揮霍無度、一擲千金、酒桌常客,世家大紈绔該做的事,魏應洲可說是做足了全套。她長相清俊,個子又高,在人群中鶴立雞群,活脫脫一個紈绔子弟標桿。謝聿頭一次見到她,是在吧臺,她和三五好友正玩撲克,輸贏在六位數之間,他們稱之為“頭道菜”。六位數金錢,對世家子弟而言不算多,但眼見這一群人皆不過二十歲左右,仍讓人心有戚戚焉,唯有一聲喟嘆可留。

魏應洲當晚手氣好,指指謝聿:“哎,你。”

謝聿看住她。

魏應洲粗著嗓門:“給我泡杯茶來,謝謝啊?!?

在翠石要喝茶,她挺別致。

謝聿拒絕:“不好意思,這里沒有茶?!?

“出去買不就有了?!?

魏應洲垂手一掏口袋,砸在吧臺上,沉沉一沓現金:“買杯茶來,剩下的是你的?!?

頂級世家子弟的闊綽,在唯有靠打工才能茍延殘喘的底層人士面前,尤其有泰山壓頂之勢。這里面是否有鄙視,有囂張,有就事論事,各人看花眼,沒有統一標準。

謝聿接過錢,說了聲“好”。他選擇就事論事,拿錢辦事。人性,若非同等地位,本就無可比。若他今日是帝王,也難保他不會揮霍無度。

他出去一趟,再回來,一杯熱茶遞給她。

誰想,魏應洲卻轉手一遞,給了身旁另一位千金小姐。

“趁熱喝。”

有茶香,有麥味,上等玄米茶的味道;嗅一嗅,有獅城獨特的簡靜之感。

捧著茶杯的小姐顯然沒料到這一出,看著她。魏應洲笑笑:“贏多贏少,都沒意思,不如家鄉一杯茶,是不是?”

當晚臨走前,魏應洲喝多了,去衛生間吐了三回。謝聿聽見魏應洲的那位同學在吧臺邊打電話:“父親,是,我在上東城很好。讀了書,交了朋友。我的好朋友叫魏應洲,宗家外孫女,她人很好,很照顧我……”

半個月后,媒體發布通稿,橋銀與新加坡老牌巨頭柳林控股達成戰略合作。上東城娛記也摻和了一腳,挖出茶余飯后的八卦,說橋銀外孫女魏應洲和柳林財團獨生女林洛雯關系匪淺,為兩家合作牽線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謝聿再次見到魏應洲,已是兩個月后。

兩個月前的那次喝酒把她喝傷了,她循規蹈矩地做了兩個月乖乖女,每天保溫杯枸杞茶滋養著;兩個月后,她精神一好,立刻原形畢露。

魏應洲挑了個空當,坐在吧臺叫住謝聿,撐著下巴,蹺著腿,一副紈绔子弟架勢地向他抬抬下巴:“那一日,我只叫你買杯茶,你怎么知道我要的是新加坡上好的玄米茶?”

臨近凌晨三點,快下班了,謝聿懶得應酬她。

他言簡意賅:“你們談話,你誘導她,問出了她思鄉之情,最解思鄉的當屬學茶道的母親最愛喝的玄米茶。”

魏應洲眉峰一挑:“聽力不錯啊。”

謝聿不可置否,解開領口準備換制服:“當日你付錢付得爽快,我拿你酬勞,為你辦好事,你我兩不欠。再說了,你找誰不好,指定要找我,難道不是看見我聽去了你們的談話,試我辦事能力?一舉兩得,你算盤打得不錯?!?

魏應洲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會辦事,會說話,我都要對你有興趣了啊,小哥?!?

謝聿冷笑一聲,眼含鄙薄地走了。

有鋒芒的人,再掩飾,也會外露一分。彼時謝聿二十一歲,面露青蔥,資質淺,離頂級富豪的那種“穩”還有一段距離。

做翠石的新招牌,幸和不幸是雙生子,通常一前一后,務必會到場光臨。引人注目太久,不僅會引來女人,還有男人。

杜士琛就是其中之一。

杜士琛,四十八歲,圈內人稱“杜老癖”。杜家以造船業起家,曾在亂世冒著整船全沉的風險為傷員運送大批醫藥物資,支援軍民,打開了日后上東城民心所向、杜家風生水起的通天大道。杜家做生意、講義氣很有一套,可惜門風沒傳承好,沒幾代就垮了。和魏應洲那種紈绔子弟不同,用“紈绔”來形容杜士琛都是抬高他了,他是“劣跡斑斑”,若非身后有祖蔭庇護,說不定早進去了。

杜士琛盯上謝聿已有一段日子。

入夜,翠石燈紅酒綠,忽明忽暗,坐在暗處的杜士琛仍是將吧臺邊的謝聿看得一清二楚。

清俊臉龐,一雙修長的手,那年輕人全身上下都寫滿了“誘惑”二字。他年紀尚小,就已深具魅惑雛形,他日學成一二,那還了得?這樣一塊璞玉,若被人捷足先登,那是萬萬不能的。杜士琛主意拍定,要把謝聿弄到手。

誰想謝聿卻是個難搞的人。

他不接受,不拒絕,不得罪,不迎合。任憑杜士琛或砸錢砸物、送車送房,或威逼利誘、出口成臟,謝聿一概端得出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仿佛一切事情都是旁人的事。他就像個局外人,讓杜士琛一拳打出去,軟綿綿地打在棉花上,收回來手不痛,也傷不到他。

杜士琛終于惱了。

既然他不肯,那就用不肯的方式來好了。

杜士琛挑了一晚,要了一個翠石包間,將謝聿請來。談話不到三句,兇相畢露,拿了刀具威脅。眼見謝聿一臉蒙,杜士琛得意至極。再聰明的年輕人有何用?一無祖蔭,二無靠山,一樣任他魚肉。

未承想,謝聿忽然奮起反抗。

屋內,局面迅速混亂。杜士琛本不是喜好動手之人,面對謝聿的突然反抗,杜士琛本想憑借力量優勢將他制服,誰想卻沒那么容易。纏斗越來越狠,謝聿一反常態,出口成臟。杜士琛長那么大哪里被人這么罵過,當場被激怒,一把匕首拿在右手,一個沖動上來,就是手起刀落。

謝聿右邊腰線被刺中。

就在這一瞬間,警察踢門而入。

謝聿倒在血泊中,指著拿匕首的杜士琛道:“他要殺我……”

人證物證俱在,杜士琛狡辯無用,當場被拿下。

當晚,杜家聞訊,慌忙拿錢周旋,找人,找關系,要將這混世后代保出來。逆子再逆,也是杜家的子,怎忍心見他下半輩子身陷囹圄?八十歲的杜老爺子親自出面,找人求援,卻沒想被早已蹲守的記者拍了個正著。周刊新聞出街,一時間滿城風雨,由一樁殺人未遂的刑事案件演變成錢權交易、玩弄法律的惡性社會事件。杜家股價一落千丈,遭資本市場拋棄。名流人士紛紛撇清關系,更有昔日好友反目作證,拿出杜家賄賂的證據,以證立場。

一個月后,法庭當場判決杜士琛無期徒刑。

庭外,杜家從股市退市。大難臨頭之際,爛船剩下的三斤釘都被遠房親戚瓜分殆盡,杜家從此盡了氣數。

謝聿在醫院住了一個半月,魏應洲來看過他兩次。

第一次,送他入院搶救;第二次,迎他康復出院。

出院那天,兩人正式有了一次對話。

謝聿一針見血,正面點破重重迷局:“這次多謝你?!?

魏應洲金刀大馬地在病房沙發坐下來,大言不慚:“我聽人致謝,喜歡多聽,你多夸夸呢。”

得她保住一命,謝聿拎得清:“多謝你,當日將警察找來;多謝你,在該沖進來的時候指示警察進來,沒有提前,也沒有延后;多謝你,安排媒體拍下杜家賄賂名流、企圖保子的新聞,令一宗簡單的刑事案件變成惡性社會事件。上東城最看重什么?人心穩。為了這個,別說一個杜家,十個杜家也寧棄不用。只有這樣,我才能永絕后患?!?

最高級的自保,就是做成一個局,受害人也可逆風翻盤,成為設局之人。

謝聿知道,自己有心設局,卻無力促成;要想促成,非借外力。上天有眼,這個外力,魏應洲給了他。

魏應洲笑瞇瞇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字條,上面是謝聿的親筆字,當晚他遞酒給她時將字條藏于杯底一并遞給了她:幫我,找警察,殺人未遂當場抓住最好。

她看著他,一半佩服,一半不解:“我知道你將杜士琛送入牢房的急迫之心,但你何必賭這么大?那匕首再偏一偏,刺中的就是你的腹部了。到時候,也許就是‘殺人既遂’,劃不來的。”

謝聿輕描淡寫:“事情不鬧大,他的所作所為,最多罰款、關一陣子,事情就過去了。但殺人不同,是重罪。所以,唯有讓他起殺心,讓警察看見這一幕,我才能永絕后患?!?

說完,他看向眼前這世家子弟,偏頭一笑:“若這等小局都設不好,將來這更大世界,也無我試水之地了?!?

一席話,甚有野心。

魏應洲看著他,將早已成形的念頭直率講出:“你考不考慮,和我一起做事?”

“哦?”

“簡單地說,你跟我,三十年。你今年二十一歲,從此以后,你的一切學費、生活費都由我負責。你痊愈后,就入橋銀,跟我做事。我今年十九,按我外公宗明山的打算,二十歲我會入主橋銀管理層,掌權做事。坦白地說,我需要有我可用的人。若你同意,明日我就帶律師和合同過來,細節我們可以再談?!?

兩個年輕人,言語間一來一往,已是江湖中人的刀槍世界。

這就是世家子弟以及早慧少年的命運:魏應洲選擇步步為營,享受其中,至于謝聿選擇什么,她不干涉,給出選項,任君挑選。

謝聿臉色不動。是猜到有這一出,還是故作深沉拖延時間,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忽然問:“你查過我?”

魏應洲大方點頭:“你買來玄米茶那天,我就查過了。謝聿,二十一歲,十歲前身世未知,十歲時被福利院收養,十四歲起在學習之余打零工賺錢。成績優異,擅長全科。簡單地說,在學校這個象牙塔里,你毫無缺點。至于你父母是誰,有無親人,你放心,我沒有查。我這個人做事很公道,只查我需要的,而不是隱私八卦?!?

謝聿冷笑:“公道?從我十歲起的資料,就不是隱私了?”

魏應洲態度誠懇,但絕不悔改:“你理解一下,我也有我的難處嘛?!?

謝聿沉默半晌。跟還是不跟,這是個問題。

他看得出來,魏應洲不是一個會大方給予人太多考慮時間的人。時間多了,就容易節外生枝,她不冒這個險。

她開出的條件再好,三十年也不是一個小數字。三十年后,他已五十一歲。半百年紀,會是怎樣一番光景?今日踏出去,就不能回頭了,否則就會變成《圣經》上的鹽柱,永遠地僵在原地,生不如死。

只有魏應洲還有閑情逸致,在這會兒同他開玩笑。她傾身向前,雙手撐在床沿,抬頭看他:“考慮一下我呢,嗯?說不定不到三十年,我就掛了,或者橋銀倒了,我們的協議就自動作廢。我只拉你做生意,不拉你賣身,你放心……”

兩人都坐著,她需要仰頭才能同他對視。他低頭看她,這個角度,她襯衫下的鎖骨一覽無余,白皙又突兀,如蟄伏的蝴蝶在扇動著翅膀。他心里升起一個危險的念頭:這樣漂亮的鎖骨,實在適合纏綿時咬上一口。

魏應洲渾不知他心思已遠,起身喝了一杯水。謝聿的幽默感可真不怎么樣,她都忽悠成這樣了,也不見他給臉笑一笑。

忽然,她聽見他問:“有件事,我有興趣問問你。”

“說?!?

“魏應洲,你明明不是紈绔子弟,為何要將自己扮成那副模樣?”

魏應洲動作一頓,杯子里的水濺出一點。

她放下水杯,挑了個眼風望過去。

頭一次,她斂去了紈绔之味,隱隱現出一種拿捏之姿。謝聿明白,這種姿態,就是將來橋銀首席執行官之姿。

她道:“因為,我姓魏,是宗家外姓。同你一樣,我需要自保?!?

寥寥幾個字,世家一本又毒又苦的賬,已全數被她道盡。

聰明人遇見聰明人,不是對手,就是伙伴。謝聿選擇做后者。

“好。”他看向她,一笑,“你是不是一個值得跟隨的老板,我們未來三十年里見?!?/p>

品牌:酷威文化
上架時間:2022-03-01 09:33:54
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酷威文化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QQ閱讀手機版

主站蜘蛛池模板: 油尖旺区| 芮城县| 阿拉善左旗| 阿拉善盟| 攀枝花市| 石家庄市| 南靖县| 尼勒克县| 德州市| 明水县| 山东| 叙永县| 龙胜| 瑞安市| 兴和县| 通化县| 麦盖提县| 丰镇市| 绥江县| 石阡县| 平原县| 池州市| 霍邱县| 大埔区| 黑龙江省| 贵南县| 轮台县| 乳山市| 镇宁| 苍溪县| 清河县| 南京市| 景泰县| 无棣县| 黄梅县| 蕲春县| 湘潭县| 定日县| 文化| 昭觉县| 琼海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