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知識分子,擔負有國家民族文化的責任,對于道德的修養,人文修養,要做到“所過者化”,才合于繼祖承宗的標準,也就是要做到內圣外王。真正的圣人,大家就自然受他的影響,受他的感召和教化;口頭的教化是言教,更重要的是身教。身教是以自己的行為影響別人,超過了言教,但還是不夠,要能夠做到“所過者化”。可是如何化呢?“所存者神”,到達神化的境界,就是由精神的感召,改變了別人的心理與行為,只要他人在那里,一般人就會對他肅然興起恭敬,就像對廟宇中的菩薩,或供奉的神明,或教堂中的十字架一樣,戒慎之誠。
一個人學問道德修養的目標,如果不能達到這個程度,那是可恥的。前面孟子曾說人貴知恥,假如做到了“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他的成就能“上下與天地同流”了。說到“同流”,使人容易想起一句成語“同流合污”,那是狹義的看法,是一個壞的狀況;但從廣義著眼,天地生長一切萬物,有好的,有壞的,的確是“同流合污”的。但天地并沒有對萬物分好壞,毒藥可以致人以死,但有時也可以治病。萬物因時間、空間、對象、環境的不同,使用的動機方法不同,才有是非善惡好壞的差別。“同流”就是像海洋一樣,充滿了生機;學問道德修養的目標,就是要達到這樣的境界,向這一目標努力。所以孟子最后說,“豈曰小補之哉”,人不要輕視自己,尤其一個知識分子,不要輕視了自己的責任,要立志對社會有貢獻,對宇宙有貢獻,有天地一樣的胸襟。
前面提到過,張載(橫渠)有四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凡是知識分子,應該有這樣的志向和抱負。出世修道,也同樣是“為天地立心”。因為維持文化精神的人,雖寂寞窮苦,但是他們是“為天地立心”;而那些延續人類文化于不墜的人,就是“為生民立命”,在佛學上講,就是延續“慧命”。
“為往圣繼絕學”,就是今日我們所說的孔孟之道,這是我們中國的文化。說來非常可悲,已經是命如懸絲了。這一民族文化的命運,如千鈞的重量,只有一根絲在吊住,連我們這些不成器的人,也被稱作學人。而我們自己反省,并沒有把文化工作做好,而且白發蒼蒼,垂垂老矣。再往后看,還未曾發現挑起“為往圣繼絕學”責任的人,所以青年人要立志承先啟后,而且能繼往才能開來。
與這四句話有同樣精神的,是佛家《六祖壇經》中的——“眾生無邊誓愿度,煩惱無盡誓愿斷”,二者雖儒佛不同,但意義相同,不要有門戶之見。
孟子在這里,為中國文化思想哲學,立下一個千古不移的原則。他說,“仁言”不如“仁聲”那樣能夠深入人心,產生較大的作用。也就是說一切言語文字的教化,比不上聲望的影響。“善政,不如善教”,好的政治,不如良好教育對人的影響,因為受教者是終身獲益的。“善政,民畏之”,一個好的政治方案,好的法令,可以應付現實的問題,但其利益、效果,到底有時間、空間上的限度;時過境遷,則當別論,不能對永恒的未來,有所改善。教化則不然。“善教,民愛之”,如孔孟之道,千秋萬代,永遠有益人類,太陽沒有毀滅以前,他的價值永遠存在。所以“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這句話對于低吟“命薄不如趁早死,家貧無奈作先生”的教師們,是一種鼓勵,可以寫來貼在案頭,自我安慰一番了,因為教育家負擔的是善教之責。
孟子申述,良善的政治,固然得人民的愛戴,“善政,得民財”,一個方案下來,可以立即得到利益。但施政必依法令,法令對人總有所限制,老百姓遵行法令,多出于怕犯法的心理。“善教,得民心”,對于善的教化,老百姓就以歡喜的心情,愛好的心情而接受。所以善政就得民財,善教就得民心。
中國上古的政治哲學,是“作之君、作之師、作之親”三者并重的,也是相互兼施的。為政者是作之君,是領導人;同時也是作之師,兼負了教化的責任;也是作之親,像大家長一樣,養育百姓。后來,君道與師道分途,兩者始終不能合一,這是人文歷史的演變。
下面,大問題來了,這是孟子學說的中心問題。
人性的良知良能
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
孟子提出來的“良知”“良能”,成為不得了的重大問題。這兩個名詞,影響了整個亞洲各民族的哲學思想,約有八百多年到一千多年之久。
王陽明的哲學,影響了日本文化,成為日本明治維新的真正文化中心,也就是王陽明所闡述的良知、良能之學。這個學說,在國內自明朝到清朝的六七百年之間,也產生非常大的影響。尤其在佛教禪宗方面來說,王陽明的學說一出來,就掐住了禪宗的喉嚨,需要抽痰開刀了;但也有許多禪師,是在王陽明的學術影響之下而悟道的。
王陽明悟的是什么?就是孟子說的“良知”;而佛說的“般若”也是“良知”。“佛即自心,能生萬法”就是“良能”,神通妙用也就是“良能”。王陽明曾學過道家,也學過佛家;后因被謫到貴州龍場,自己在山洞里閉關打坐,工夫已做到有神通,能夠先知了。有一個朋友去看他,在三天前他就預知了。王陽明悟道以后,采用了孟子的“良知”“良能”,提出所謂的四句教:
無善無惡心之體 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 為善去惡是格物
王陽明的功業文章,很了不起,但是對于他的四句教,我也曾在民國四十四年(公歷一九五五年)出版的《禪海蠡測》中評論過他,現在不再多說。
至于孟子的這兩句話,也是很值得討論的。他說“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不學就會做的,就是“良能”。那么小孩子偷糖果吃,也是“良能”嗎?“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不經過考慮而知道的就是“良知”。像有的人,天生有偷竊癖,有家有當,豐衣足食,可是看見窮人家兩只雞,他還是會不加考慮地偷來,這種不慮而知道去偷的知,也是“良知”嗎?所以孟子這兩句話,哲學的道理完全對,用的文字有問題。同樣的,“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也有問題。小孩子“不學而能”的事多得很,孩子的破壞性很大,見到東西,尤其是新奇的東西,喜歡拆解破壞;對于一些小動物,喜歡弄死,這也算是“良能”嗎?所以這一段,是孟子學說的中心所在,可是值得討論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他又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我不完全同意孟子這幾句話,說得未免太籠統了。他說“孩提”,這已經不是嬰兒,是由大人牽著手走的四五歲上下的孩子了。他說這樣的孩子,統統愛父母。這可是不一定,學過兒童心理學的就知道,有太多的孩子,天生不喜歡自己的父母。嚴格說來,嬰兒喜歡母親,也并不是由于孝心,只是他需要吃母親的奶水,是利害關系。一般說這就是孝,就是愛,那是知識分子加上去的。人類的本性究竟是善是惡,是否可愛,是一個大問題。孟子強調“孩提之童”,個個都知道“愛其親”;等他長大了,個個都知道“敬其兄”,也是有問題的語句,因為兄弟姊妹間成冤家的多得很。人性是很可怕的,究竟是否像基督教說的,吃蘋果變壞了或被蛇誘惑,真是一個大問題。
再看他下面的結論。“親親,仁也”,親愛自己的親人,是對人類同情;“敬長,義也”,愛自己的兄長,同時也愛別人的兄長。“無他,達之天下也”,孟子說,這沒有其他理由,這是人類的真理。孟子這些話大有問題,需作徹底的討論。
王陽明的學說思想,就采用孟子的這兩個名詞,“良知”與“良能”。陽明先生特別注重于“良知”,認為“良知”是人的天性之知,等于佛法所說的覺性。而陽明學說的重點,在“起用”——即知即行。
孟子對于“良知”、“良能”的觀念,在原文中他下的定義是:“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這是兩個大原則,這是講心性的“知”與“能”。他認為“能”與“知”是不學而會的,例如小孩子不學就會做的,就是“良能”;不經過思想考慮而知道的,就是“良知”。
有人作哲學的比對,認為孟子的“良知”,就是西方哲學中,法國人博格森所稱的“直覺”。現在更有人認為,禪宗的悟道,是一種“直覺”的作用。至于博格森所說的“直覺”,與孟子所提出的“良知良能”,是否相同,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但是,以一個翻譯的名詞,任意用來湊上做研究比對,這是很危險的事。研究學說,應該持“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態度,看見一個名詞,不可任意拿來引用作比喻,必先探究來源,了解它的含義,然后方可引用。
再看孟子對“良知良能”所引申的理由,他說一個小孩子就自然愛他的父母,這就是“良知”。可是相反的一派,主張人性本惡的法家,觀點就不同了,認為小孩子的愛父母,不是本于人性的善良,而是為了利害的需要,有奶便是娘。假如一個嬰兒生下后,抱離父母,由另外一位母親養育,喂他奶吃而真愛他,這孩子也一定愛這個母親。如以現代心理學來分析,也是如此。而孟子認為小孩子愛父母是天性,長大了就愛兄弟姊妹,這是不一定的,意見相反的非常多。
縮小范圍來研究,孟子所說的“良知良能”,究竟是什么?這個“知”,這個“能”,到底是什么?
孟子在這里所說的話,和告子所說的一樣,他們幾位所辯論的人性,都是指后天的性,是父母生下來以后的,不能代表形而上的本性。所謂父母未生以前的本性,究竟是善良,還是不善良,這是一個大問題。
因此聯想到老子所說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一般人向來歪曲了老子的意思,說老子認為天地無所謂仁愛,只是在玩弄萬物;而所謂天心仁慈,只是人類的一種觀念而已。如果天地真的由于仁慈生了萬物和人,為什么又讓他們生病、煩惱、死亡?這不是天地自找麻煩嗎?如果天地生人,都不老不死,該有多好!太陽永掛中天,連電燈也不必有了;大地自然會冒水,也不必下雨了。可是天地偏要制造許多矛盾,這就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一般人這樣解釋,可以說是歪曲,是誣蔑了老子。我認為這兩句話是說:天地無所謂仁或不仁,無所謂善,無所謂惡,天地生長萬物,都是看做芻狗一樣,完全平等。古代的祭品中有狗,后因不愿殺生,便以芻草做成狗來代替,名為芻狗。在祭祀以后,就拋棄了。所以天地生長萬物,是任萬物自然而生,自然而滅,無所謂仁與不仁,更不是玩弄。所以老子這兩句話,只是說明自然的道理,不能往壞的方面去解釋。
由于老子這兩句話的說明,依據邏輯,可以引證,對于形而上的本體而言,可以稱為良知或不知,或良能,或無能,或能而不能,或知而不知,均可,并不必要強調一定就是“良知良能”。
再向好的方面看,良知與良能這兩個名詞,孟子所說的是對的。“良知”是人性的好知,但有時候是邪知、歪知,那個知就不大好了。孟子所以說“良知”,是因為他的思想始終站在人性本善的觀點上說話,凡是善的事情,自然都是“良知良能”。但這項學說有一個漏洞,就是邪知、歪知,以及壞的行動,是不是“良知良能”?如果說壞的行動,是后天的習氣而來,在理論上就有了問題。
良知良能經孟子提出后,影響了中國文化思想達一兩千年之久。這個問題,西方有些哲學家,在唯心道德理論上,與孟子的這一理論是相合的。另有一派非道德的學派,則認為孟子這一說法不夠哲學,甚至說中國人沒有哲學。其實人倫道德本來是以行為作基礎的,硬套上一個哲學的帽子,談到形而上的本體,就不通了。例如孟子所提的,小孩子天生有善良的本性,但他引用的例證,則不足采取。
再回溯看孟子的老師子思,在《中庸》中所說的話——雖然有人說,孟子并未跟子思學過,子思死的時候,孟子只有十幾歲,但是子思很器重孟子,曾說這個孩子將來會成圣人。這些考據的事,這里不去討論,但看子思著的《中庸》,其中也沒有提到“良知良能”,只說“天命之謂性”,對于心性,一如佛家說的“一切眾生皆是佛”,只是自己沒悟,所以不知自己是佛。《周易·系傳》上的“百姓日用而不知”,也是這個意思,自己不知道自己就是圣人。
但《中庸》中還有一句話——“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知焉。”這是說一個人真正悟到了“天命之謂性”,就達到了圣人的境界,但圣人不知道自己是圣人,如果知道了,那就不是圣人了。所謂“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就是說,在男女飲食之中,也可以悟道,雖達到了極點,圣人也不知道。這幾句話很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