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盡心章句上(7)
- 孟子與盡心篇
- 南懷瑾
- 4681字
- 2017-07-04 15:09:40
《中庸》一開頭就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像這一類古書,希望今日的知識青年,能夠熟讀背誦,了解它的意義,才不愧是中華民族的子孫。四十多年前,有一位留德的著名黃醫師,她是江蘇的世家子弟,對國學有相當造詣。她說在德國時,有一次去跳舞,召來一名舞男,她最初還不大看得起這個以伴舞謀生的德國青年,但那個舞男說是大學畢業,而且讀過《老子》,并且立即用中國話背誦:“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不但背得滾瓜爛熟,而且解釋得也很有一套。所以這位留德的女醫生就說,將來中國文化,必有流行于世界的一天,凡我國青年,千萬不要忘了自己的文化,否則到了國外,反不及外國人了解得深切,那就太慚愧了。
現在回到本題上來。《中庸》既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本性是永遠存在的,悟道的時候怎么悟?前面說到《中庸》:“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知焉。”意思是夫婦之愚都可以知“道”,可以悟“道”,可是“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知焉”,照文字去解釋,是說連圣人都不清楚,這還算是悟道嗎?這又成為一個大問題了。
到了明朝理學鼎盛的時代,有一位讀書人,去向密云圓悟禪師請教。這個禪師是明代一位不得了的大禪師,但是他和六祖惠能一樣,也是貧苦出身的,沒有讀過多少書;可是他悟道以后,豁然開朗,什么都會了。這個讀書人問他:“雖圣人亦有所不知焉”這句話是什么意思?這和佛說到菩提道“不可說,不可知”一樣嗎?密云圓悟禪師說,你讀了一輩子書,這個道理也不懂么?“具足凡夫法,凡夫不知;具足圣人法,圣人不會;圣人若會即同凡夫,凡夫若知即同圣人。”這位讀書人一聽這幾句話,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這四句話就是說,本性這樣東西,人人都有,也就是“一切眾生皆是佛”,人人具足天性,所以人人也都是圣人。凡夫不知,因為沒有悟,不知道自己就是佛;凡夫一悟了道,見到本性,就成佛了。可是,成佛以后,一天到晚心想“我成佛了,你們大家都是迷的”,這就是“圣人若會”。圣人悟后,如果還抱著這個道不放的話,那么“即同凡夫”,還是個普通人,等于沒有悟。這就是《中庸》為什么沒有說到“知”的原故。
我們又回溯上去,看子思的老師曾子,是怎樣說“知”的道理。曾子所著的《大學》一書中說:“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又說“致知在格物”,將“知”字提出來了;接著又說:“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
他這里“致知”與“格物”相對,其中的道理,后世沒有很好的闡述,只有以禪宗的道理來解釋,才比較切題。“致知”就是“頓悟”,“格物”就是“漸修”,“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就是說,欲想頓悟,非漸修不能頓悟;漸修欲有成就,非頓悟不能有漸修的成果。
但是要注意,《大學》的“知止而后有定”,與《中庸》里的“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其中的“知”,都是講知的用,也就是心性的作用。心性的第一個作用是“知”。
再回溯上去找祖師爺,就是曾子的老師孔子,他提出來:“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這也是講用,沒有提到本性。而到了孟子,則講“良知良能”,好像是悟到人性的本來,尤其到了宋明理學家們,強調“良知良能”就是本體的作用。因此宋明理學家,非常反對佛,反對禪,也反對老莊,反對道。因為佛與道兩家的人,在王陽明認為,知而不能起行,是落空的,光在那里關門打坐,得了道有什么用?這個道不能起用,不能行,不能救天下、國家、社會、眾生,所以沒有用。因此他主張“知行合一”。
他們這樣一來,就犯了一個錯誤,把形而上本性的體,與形而下行為的用,混為一談,成了體、用不分。他們之所以犯這樣的錯誤,是根據《孟子》這里的“良知良能”而來的。可是這并不是孟子的學說不對,而是他在這里所說的話,交待不清;在措辭舉例上,把“良知良能”,說得“很像”是道的本性,以致宋明理學家們,就把體和用混淆在一起了。
再回頭看看佛家,在經典上提到“知”,是用“智慧”的“智”這個字。中文的“智”這個字,還不夠表達那個見到本性的“智”,所以多直接譯音為“般若”。勉強用中文來解釋,般若就是最高最大的智慧。《圓覺經》上曾說“知幻即離,不作方便,離幻即覺,亦無漸次”,大家要做工夫修道的話,不論哪一宗派,這幾句話好得很,都是做工夫最切要的。
“知幻即離”,知道自己的妄念只是妄想、幻想,大家閉起眼睛打坐,實際上在打妄想。明知妄想是虛幻的,可是除不掉,覺得兩腿有工夫,就是妄念除不了,都在為此而困擾。
而佛告訴你,當你知道這個念頭是妄念時,那個妄念早已經跑掉了,“不作方便”,不須用方法去除掉它。可是大家犯了一個錯誤,總認為妄念來了,怎樣才可以除掉呢?而實際上你剛剛的妄念,已經繞地球一圈到了外層空間,早已無影無蹤了;而你想除掉的念頭,豈不又成為另一個妄念了嗎?所以“知幻即離”,知道它是妄念的時候,妄念已經走了,它不會停留的,不必用什么方法去除掉它。
“離幻即覺,亦無漸次”,離開妄念以后,很清凈的一剎那,就是覺性,沒有什么小乘、大乘、初地、二地等等的分別。
在理論上,大家懂了這四句話,好像喝了咖啡,吃了冰淇淋一樣,心里非常舒服清涼,認為佛到底是很高明的。問題在于佛高明,我們并不高明,因為“離幻即覺”的這一“覺”,留不住,剛剛有一覺,又變成了妄想;剛說“不作方便”,只要把這一覺保住就好了,現在這一覺又睡覺去了。所以不是醒覺之覺,而成了睡覺之覺,又糊涂了。大家修道的痛苦就在這里,這是用功方面。
在理論方面,《圓覺經》上這句“知幻即離”的方法,也是用,并沒有說到體。后來有一位禪師說過:“知之一字,眾妙之門。”眾妙之門這句話,出于《老子》,禪師是借來用的。這是說“知”有如此重要,我們的犯錯、犯戒、犯罪,就是因為不知,所以糊里糊涂犯了錯。據說,如果能知的話,就不會犯錯。這是“據說”,以我個人研究人類的心理,有許多人明明知道別人的東西不可拿,拿了則不道德;同時又知道這個東西很可愛,于是理智上的道德觀,與情感上的愛欲,發生了戰爭,結果情感戰勝了理智,不管道德不道德,拿了再說。這兩個“知”,不知道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往往如此矛盾。所以“知之一字,眾妙之門”,如果認為這個“知”就是修道、悟道最重要的東西,則是錯誤的。
如果有這一“知”存在,永遠不能成功;認為這一“知”——靈明覺知,就是道,也是錯誤的。因為這一知還是意識,是第六意識的妄想境界,所以修道不能成功。
例如唐代的香嚴禪師,他從學的是天下第一明師百丈禪師。對于禪理,香嚴非常高明,可以一問千答;對于一個問題,他可以作十面的答復,可是他還是沒有開悟。百丈死后,他只好去找師兄溈山禪師。溈山對他說,你的道理都對,就是沒有實際開悟,你在這里少講道理。又過了很久,香嚴就是悟不進去。有一天自覺悟不了,不修行了,就跑到南陽忠國師那里去種菜,心想如此過一生算了。有一次在種菜時,地上有一塊瓦片,他拾起來一丟,剛好落在竹子上,“碰”的一聲,他開悟了。這叫做“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于是作了一個偈子:
一擊忘所知 更不假修持
動容揚古路 不墮悄然機
處處無蹤跡 聲色外威儀
諸方達道者 咸言上上機
悟了以后,要忘“所知”,連悟的這一知都是多余。再回到《孟子》這里,把他的“良知良能”拿出來看看,到底是怎么個東西。
我們以現代知識來研究,嬰兒剛生下來,是有知或是無知呢?他“哇”的一聲哭了,但那是哭或是唱歌,誰也不敢肯定,可惜我們自己也忘了。今天的禪宗和今天的儒家,已與往古不同,就要問這個問題了。如果說嬰兒無知,他確有一個知,就是孟子所說的,“不慮而知”的知,也有“不學而能”的能。嬰兒餓了一定會哭,可見他“不慮而知”,這是天生的。如果站在醫學、生理學或唯物哲學的立場來研究,認為這是唯心的理論,那是錯誤的,因為肚子餓了會哭,不是知不知的問題,是生理上腦神經的自然反應。
嬰兒會抓東西,歡喜踢腳玩,長大一點又喜歡跑路;中年手動得多,玩手;年老手腳都不大愿動了,只好坐在那里回想,玩頭腦,頭腦玩完就走了。這是人生的歷程。可是嬰兒抓住一件東西,這是不是良能?在現代醫學上則叫做人的本能,是神經的反應,這與道德的良與不良無關。“良”是哲學家加上的一個字,加的對與不對,科學家不置可否,你愛加就去加吧。
我們如果列舉古今中外,各種不同的意見來對比,那就太多了。現在只從大的綱領上,扼要說到這里。
現在,我們將《孟子》本身的學說,把他前后所說過有關的話,連接起來做研究,應該說,孟子所說的良知、良能并沒有錯,問題在于他文字的說明運用不太清楚。孟子對于人性,不論是先天的、后天的,都是從“性本善”的哲學主張而來,如佛家所說“無始以來自性本來是光明”。人從娘胎中生下來開始,就屬于后天,后天所染的習氣,就是“習相遠”。把這種習氣的動作,當作了自性光明善良的一面來看,是孟子以后一般人的錯誤解釋。
孟子提出來的良知、良能,重點在“良”字上。是善良的知,善良的能,也就是《大學》上“止于至善”的那個“至善”的境界。他如果說,有些孩子天性篤厚,壞習氣沾染得比較少的,所以“無不知愛其親者,無不知敬其兄也”,那就清楚了。所以為了說明他這一段書,要把古今中外與他相反的理論都列舉出來,然后,只有借用佛家的理論,來為他作解釋,才能了解他所說的真意。至于后世的理學家如王陽明先生,囫圇吞棗,一股腦兒沒頭沒尾地引用,對孟子的學說作不清楚地界說,反而搞得更加紛亂了。
現在,我們再看下去,孟子自己在后面的解釋,就更清楚了。
人的等別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其所以異于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孟子曰:“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恒存乎疢疾。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
《孟子》這幾行書,闡述了良知、良能的道理,這是最好的說明,也是對他的說明最好的批注。這并不是說孟子的文章寫得不好,而是上古時代的文章,力求簡練,后人看來易生誤解。孟子接連不斷地發揮,有時拿事情來舉例,有時用比喻來解釋,實際上,上下文的義理、思想是一貫的。可是宋儒(朱熹)這一系統,偏偏自作聰明,認為“四書”不合文章體裁的邏輯,把它切斷分割,分章分句,叫做“四書章句”。這樣的自以為是,反而變成斷章取義,把重要的文句變成一個章節段落,使原本整體連貫的思想原則,變得支離破碎。從南宋以后,歷經元、明、清六七百年之間的政權,遵循“四書章句”,以此取士考取功名,使孔孟圣人之道困于章句之學,導致儒家偉大的學術思想,被后人唾罵為“吃人的禮教”的教條,因此便要打倒孔家店。
孟子說,人性天生是良善的,提出大舜作一證明。他說:“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其所以異于深山之野人者幾希。”舜出身的家庭,是所謂“父頑母嚚弟傲”,父親愚頑不化,母親潑辣不講理,弟弟又桀驁不馴。舜受父母弟弟的迫害,被攆出家門,流落在歷山的深山中耕種,和野生動物為伍,在林木山石中生活,當然無法接受教育和道德的培養。可是他沒有變成野人,不但有學問,還有很高的修養,乃至成為歷史上的圣王。這就是因為他發揮天性中善良的德性,不像我們凡夫,聽到一件不對的事就發怒、批評;聽到一件好事,就懷疑或者妒嫉。舜天性善良的品德,“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他聽到善言,看到善事,他里面善的情緒,就像水庫放水一樣,滔滔而來,立刻接受,又感謝又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