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書精講
- 南懷瑾
- 5194字
- 2019-01-04 21:56:16
祭祀和宗教
前面引用孔子所說天人之際,“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開始,到“舜其大孝也與”,以及“無憂者,其惟文王乎”三段文章,貿然一讀,好像與“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的本旨,以及“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學養境界,似乎接不上關系,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這就需要用《中庸》后面所說“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的治學精神,加以切實注意了,不可掉以輕心。如果想把這三段所引用孔子的話,加以慎思、明辨,就需要先對周禮文化中的祭祀、喪禮,以及天人之際的演變,深入了解,才能銜接《中庸》原文的整體意義。那樣一來,就又牽涉到《周禮》和《儀禮》的專門研究了,反而很難達到通俗化的效果。所以只好從略,改用曲徑通幽的方便法門來了解,使大家比較容易明白。
一、引用孔子學說,推崇我們中華民族遠古以來的祖先,初由原始生活時期到達母系社會,再轉變以男性為主的族姓宗法社會。又經歷夏、商兩代,到了周朝文、武、周公時期,才正式建立起天人之際、人倫文化的規模。這是有關周公制禮,規定以周天子為中心的中央統治,建立分封諸侯聯邦政體的封建制度,以及全民社會的生活規范,資料統在《周禮》、《儀禮》兩部書中。《中庸》只是引用重視孝道的敬祖和祭祀禮儀的精神,等于在說明《大學》中的“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之道,必須先從“誠意”做起的重要。例如孔子在《周易·系辭下傳》所說:“上古穴居而野處”,上古的人類,并未發明房屋,只隨便散處在洞穴或曠野里。“古之葬者”,上古人類埋葬死去的人,“厚衣之以薪”,只用樹皮茅草等把尸體厚厚地包裹起來,“葬之中野”,埋在野地里。“不封不樹”,既沒有墳墓的界別,也不樹立標記,更沒有立碑。“喪期無數”,也沒有守喪期限的規定。此其一。
二、孔子在《禮運》篇中,感嘆上古的太平之治,“天下為公”的大同之世不可再得,三代以下,退而求其次,如“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于禮者也。”這是說由三代以下這六個時代,已經可算是僅次于太平之治,可以稱之為“小康”的大時代了。但他們能夠達到“小康”之治的盛世,也是由于善用禮治文化的原因。至于禮治的基礎,在于“養生送死”。養生的重點,在于政治的倡導,有了宗法和農業經濟結合的社會秩序,才能給予人民生活的安定和康樂。可是人的生命,不只是由生到死就算完結;生和死,只是生命過程的兩頭現象;而能生能死的“天命之謂性”的性靈,并不因生死存亡的現象而消失。因此,自中古以來對祭祀的重視,也是東西方人類文化的共通特征。有如宗教的存在,用祭拜、皈(歸)依、祈禱等儀軌,有溝通形而上道和形而下人類情志的作用,此其二。
在二十世紀的六十年代,有一位從羅馬教廷來的博士神父,經過一位教授的介紹訪問我,論及當時越南的宗教和政治的問題。最后又問我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佛教是否是無神論?我答復他:說佛教是無神論的觀點,是誤解的論斷。第二個問題,從西方文化的觀點來說,文化的根源,最初都由宗教傳播出來。但中國上古的文化,并沒有一個原始宗教的雛形,他覺得很奇怪。我當時就對他說,這恐怕是一般西方的學者并未深入研究中國上古文化的內涵,所以才有疑問。中國上古,同其他民族一樣,本來就自有宗教的,而且它的起源,也有信仰多神、一神,乃至無神論等的種種內涵。唯一的不同,是中國上古對于天神和人神之間的溝通,是從人的本位開始的,是建立一個父子、祖先之間孝道的通道,作為天神和人之間的橋梁,這就是中國上古文化重視祭祀的由來,也就是中國上古文化的特征,是與宗教作用相同的。所謂郊、社之際的禘禮,包括對山岳河川土地的尊崇,從表面來看,像是雜亂無章的多神教,但并不認為那許多鬼神便是唯一的天地萬物之主。他聽了以后,很謙虛地說:我應該好好多研究“漢學”(中國文化的代名詞)方面的知識了。我說:你能這樣做,對溝通中西文化,一定會有很好的成就,我當為你祝賀。
三、由周公制禮以后,再經秦漢以前先儒們的提倡,對于葬禮所用的衣衾棺槨,以及葬后墳墓的修建,做法已經近于奢侈繁瑣了。乃至依禮守制三年,上至帝王,下及百姓,誰也不敢違反,不然,就像后世犯了國法一樣的嚴重。可是早在春秋戰國階段,如墨子等人,都已經大加反對了,極力提倡薄葬。另如代表道家的莊子,對于重視喪祭禮儀,也曾加以譏諷,并不完全贊成。
但中國文化對于葬禮重視的積習,已經有兩三千年之久了。甚之,有些地方,對祖先墳墓的建筑,幾乎可與豪宅比美。尤其在秦漢以后,帝王的陵寢儼然有如生人的宮殿,簡直不可理喻。直到二十世紀的中葉,經政黨(共產黨)當局的一度倡導,暫時廢除過于奢侈的墳墓建造,認為那是死人與活人爭地的舉動,這不能說是沒有道理的理念。但由于民情風俗積習太深,而且也沒有使人覺得另有使死者安心的更好辦法,所以也不能完全改變歷史的習慣。
綜合東西方文化的習俗,對于死者的葬禮,有土葬、水葬、天葬、火葬四大類。其中用土葬的民族,最為普遍。水葬的民族較少,西藏高原和蒙古草原部分民族是用天葬。其實,天葬是以死者的身體,還報給自然界肉食眾生的一種風俗。采用火葬的儀式,以印度和中國的佛教徒為最多數,尤其是佛教徒,有“一火能燒三世業”的信念。所謂三世業,就是過去、現在和未來三世的痛苦和煩惱,都可一火了事。但不管人們采用哪一種葬禮,對于緬懷先人的祭祀,幾乎都是同一的心情。《中庸》在這里引用孔子的觀念,是特別重視傳統祭祀的精神,并非是指葬禮而言。
四、在我們的歷史文化上,自夏、商、周三代以來,有關天地鬼神的信念,始終若存若亡,隱隱約約連綿不斷的存在。但從東漢以后,因為佛教三界天人之說傳入中國,復有道家轉化為道教的興起,構成三十三天之說的盛行。到了唐、宋以后,便把佛、道、儒三家天地鬼神的信念,配合帝王政體的制度,有意無意地組成一個天上地下的體制,在民俗的信仰上,這個天人合一的迷糊影像,卻一直沿用了一兩千年。
首先,它把人間世界分為陰陽兩界,也有叫作陰陽兩間的。活著的人類叫陽間,死后的靈魂叫陰間。陽間社會的政體,最基層是鄉里,鄉里上級就是縣令或州府的督撫。陰間的基層是土地公,土地公上級是城隍爺,一縣有一縣的城隍爺,一省有一省的城隍爺。主管陰間的領導叫閻羅王,這是漢、魏以后,從印度佛教文化傳入后的稱呼。宋、明以后,閻王也變成了聯席制度,又分為十殿閻王,把民間所崇拜的宋臣包公(拯),也由民意自選為初殿閻王了。由土地公開始,上級到達閻王,所有鬼神的唯一職權,就是掌管人世間老百姓每人的善惡行為。所以人死后變鬼,一進入陰間以后,隨便你有多么的狡猾,始終難逃陰間的審判,那是毫厘不差的,決逃不過閻王旁邊判官的稽核。
但閻王主管陰間,不能主管陽間的人事社會,所以人間的帝王是與閻王各分陰陽而治。不過,人間帝王有罪過,仍然逃不過閻王的監視。到了最后,閻王也有權拘捕人間的帝王到案,然后送到最上級的玉皇大帝那里去受審定罪。那個玉皇大帝,是主管陰陽兩界的天主,他上管三十三天,中管人間帝王,及陰陽之間的五岳名山的神祇,江河的水族龍王,下管閻羅地府。至于佛、道兩教的教主,如釋迦牟尼和太上老君,只是處于師位,為玉皇大帝的顧問而已。也許現在又增聘兩位顧問,耶穌和穆罕默德吧!
這樣一個天上人間和地獄體制的管理網,便是中國民俗信仰牢不可拔的信念。尤其在明朝以后,因《西游記》和《封神榜》兩部小說的流傳,為老百姓們所信奉,比我們相信任何朝代的政權還要堅定。不過,玉皇大帝雖然偉大,但他須聽從母親瑤池圣母(俗稱西池王母娘娘)的教導。
由此可知,所有宗教,固然都有重男輕女的觀念;但所有宗教,背后最有權威,最偉大的還是母教。中國的民俗宗教,玉皇大帝最高,但高過他的便是瑤池圣母;基督教最后的也是圣母,佛教最慈悲的便是女身母愛的觀音菩薩。不過,這些漢、唐以后所形成天上人間的組織,都和周公的制禮,孔子的教化,并無任何關聯。但也不能否認,這是人類社會文化的一部分啊!當人們在道德、法律、教育都無法起作用的時候,只有它還可以鎮服人心,發揮效果呢!所以《易經》觀卦的彖辭說“圣人以神道設教”,用宗教以補救道德、法治、教育的不足,的確是另有其深意的。
至于三十三天和玉皇大帝的由來,在漢、魏以前,本來并無這個觀念。這是魏、晉時期,佛教三界天人之說的傳入,被北魏崇信道教者所襲用,在三十三天形成一位玉皇大帝,來掌管陰陽兩界。如依佛教三界天人的觀點來講,三十三天(忉利天),是指太陽和月亮以上六欲天中的一重天,并未超出欲界。這個天界猶如聯邦的組織,是由三十三個部分所形成的。此天天主,梵文名叫“憍尸迦”,中文意譯為帝釋天子。超于此天以外,還有夜摩天、兜率天、化樂天、他化自在天四個天。欲界天的天主又總名為大梵天。在此范圍以外,到達色界天,但色界天又有十八天的層次差別,色界最高處的天主名摩醯首羅天,也有翻譯叫有頂天,天主名大自在天。欲界和色界的各天,還都脫離不了物理世界的范疇。超過色界,才到了精神世界的無色界天。
欲界、色界、無色界的天界和人道世間,再加下三道的畜生、餓鬼、地獄等,才算是一個世界。佛學認為像這樣的一個世界,在這個宇宙中,有不可知、不可量、不可數之多。以一個太陽為中心的世界作基準,累積一千個這樣的世界,叫作一個小千世界。再累進一千個小千世界,叫作一個中千世界。復加累進,合一千個中千世界,叫作一個大千世界。
我們不厭其煩介紹了與佛、道兩教學說的天人之說,它和傳統文化儒家天人之際的觀念,并不相干,但也是并行而不悖,不相沖突,只是介紹中國文化中的佛、道兩家,早已存有類似現代太空科學觀點的說法,可供后來研究者參考和注意。
我們為了孔子所說“受命于天,自天佑之”的觀念,與“天命之謂性”的關系,以及周制祭祀和喪葬之禮,便拉雜牽扯了以上許多閑話。其實,總結《中庸》引用孔子這些話的意思,主要也就是《論語》上記載孔子所說君子有三畏的道理。“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孔子所說三畏的道理,是為了教導我們,因為一般普通人的心理行為,如果沒有一個可以敬畏的心情,就會容易自我狂放,肆無忌憚。這種行為,從表面看,像是合于自由解放的原則,但經過時間的累積,一算總賬,就會自食惡果,后悔莫及了。
例如一個正常的小孩或成人,心中隨時思念著自己有可愛可敬的父母;或如下級對上級,隨時怕出差錯,會受責備;或有宗教信仰的人,隨時告誡,那么,他的所作所為,自然就會規矩得多,少犯錯誤。所謂“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的道理,也就是告誡治國的君主們,既要上畏天命,又要下畏民志,不可自專自大,才可能寡過,也就不會成為孤家寡人了。這也是自求多福、自助而后天助的真實意義。至于提到“無憂者其惟文王乎”一句,也是由這個理念而來。如果我們注意歷史,就會了解,周文王當時所處的時代環境,以及本身所受殷紂王的迫害,可以說文王的一生都是在憂患中度過,哪里能說他一生無憂呢!尤其當他被紂王幽囚在羑里的時期,既不可有絲毫怨恨的表示,更不能不表示甘愿受罰而悔過的態度。因此只好以畏天命的心情,在幽囚中澄心靜慮,精思入神來研究八卦易學,終于完成了千古不朽的大作《周易》一書。
所以孔子在《周易·系辭下傳》說:“易之興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便是說明周文王被囚于羑里,在憂患中完成《周易》的著作。但在這里,又說“無憂者其惟文王乎”,那是贊揚他的學養和家世三代的德性。由于他上代的理性和德行,恰好他又有兩個出類拔萃的兒子,武王(姬發)和周公(姬旦),都能繼承他的遺志,完成文治武功的大業。所以孔子在本文里,便說他有“父作之,子述之”的大福報,這都是由于周文王有“率性之謂道”的好德行,才能做到“修道之謂教”的大功德。
講到這里,覺得研究《中庸》真有一種特別嚴肅的壓力之感。現在且讓我們自己輕松一下,姑且對不起圣人,說一個輕松的笑話。據說,世間有一個大善人,死后見了閻王。閻王一見他,就對他很禮遇,而且說,根據你一生的作為,應該再去投生做人,但很難找出最好的標準人樣。你自己想想看,要做個什么樣的人才好呢?這個人聽了,想了一下便說:那我就要“千畝良田丘丘水,十房妻子個個美。父為宰相子封侯,我在堂前蹺起腿”。閻王一聽,便很恭敬地站了起來,離開座位,向他拱手說:“世間若有這種事,你做閻王我做你。”老兄,我們換個位子坐吧!
其實,世間也真有這樣的人,一輩子享父母兒女之福,無憂地度過一生。在抗日戰爭的中期,我在四川,有一個自流井、富順之間的朋友。他有祖傳天然的十幾口鹽井,財富自有賬房為他經管,太太和姨太太共有四五個,也有兩三個好兒子,真是在堂前蹺起腿過一生。我們常常對他說,大家都要去抗日,你倒幸福,天天在日抗。他便說,我也出了很多抗日的錢啊!我們聽了,只有啼笑皆非。你能說他不對嗎?因為他夫妻兩人都是雙人抬不動的大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