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書精講
- 南懷瑾
- 2233字
- 2019-01-04 21:56:15
君子與小人的不同作風
“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所以說,要學做君子之人的道理,知道了素位而行的原則,平生只要依照《易經》所說的道理,正心誠意地做人,任隨時間空間來變化現實,以待天然機遇來臨,即使不得其時,也可自得其樂。但是一般不學君子之道的小人們,則偷巧冒險,希望僥幸求得成功,結果是得不償失。古人詠陰歷七月七日“乞巧節”的詩說:“年年乞與人間巧,不道人間巧幾多。”所以僥幸取得偷巧的成果,到底并非常規,而且是很不牢靠的。
以上說到孔子提出“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以及“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的話,前一陣就有人問我:這是孔子主張人要守本分,不可冒險做本分以外的事,這是教育的流弊,也正是我們民族致命的缺失。現在一般人做事,只顧本位主義,反而認為“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是對的,這豈不是“素位而行”的弊病嗎?
我回答說:如果把孔子的“素位而行”,以及不求僥幸成功的道理,解釋為只顧本位主義的私心作用,那就是很大的偏差誤解,同時忽略了孔子所提示“居易以俟命”的重點。孔子所說“素位而行”的道理,重心是要你注意一個“位”字。大家也都知道,孔子是年過半百以后才專心研究《易經》的。《易經》的大法則是告訴我們,宇宙物理和人事的規律,隨時隨地都在變化之中,交變、互變、內變、外變,世界上沒有一個永恒不變的事物。等于佛說“諸法無常”是同一原理。但在變化中間,存有將變未變和變前變后現象運行的必然數字。例如從一到二、到十、到百,一分一秒,一步一節,各有不同的景象出現。由于這個原則,如果對人事上來說,最重要的,是要知道把握變量中的時間,和你所處的位置。如果是不得其時,不得其位,或不適其時,不適其位,你仍要勉強去做,希望僥幸而得,就會被時間的運轉,和空間的變化所淹沒。假使得時得位,你雖想不做,也是勢所不能的。
所以孔子早年去見老子,老子便告訴他:“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他明白告訴孔子,你雖然有大愿力,要想淑世救人,可是這個時勢,并不合適于你,不得其時其位,是永遠沒有辦法的。后來的孟子,最后也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便說“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镃基,不如待時”的名言了。
舉一個歷史上所熟悉的人物來說,漢代的韓信,在少年不得其時,不得其位的倒霉時刻,他頭腦清醒,知道忍辱,所以在鬧市中,當眾甘受胯下之辱。否則,一劍殺人,后果就不堪設想了。后來得其時,得其位,登壇拜將,威震一時,功成名遂。但他到底學養不夠,功成以后,被自己的時位沖昏了頭,就犯了錯誤,不知道那時的運數和權位,已經完全屬于劉邦了,他還想要做最后的僥幸冒險以自救,結果弄巧成拙,身敗名裂。
以漢初三杰來說,只有陳平最能把握時位,自處得比較好,但他也自知后世的結果,真不失其為人杰,所以對照歷史故事,不可糊涂。
其實最聰明的,就莫過于漢高祖劉邦了。他在不得其時,不得其位,只做亭長的時候,就沉醉在酒色之間。后來被項羽封為漢王,就故作糊涂安于漢中;一旦做了皇帝,他又很清醒地能采納建言;乃至在病危的時候,寧可明明白白地死去,也不肯吃藥,不把自己的性命交給那些連天命都不懂的醫生。可惜的是,他一生沒有讀書明理,所以不能把大漢的歷史朝代,搞得更偉大高明一點。但他一生的作為,除了晚年的白登被圍以外,絕不去做僥幸的嘗試,這是事實。所以說他是天生得時、得位的帝王之命,只是不學無術,不知傳統圣人所說的“君子之道”罷了。下面,《中庸》再引用孔子所說在人道中素位而行的平實原則。
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帑。”子曰:“父母其順矣乎!”
“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這是孔子把學習射擊的道理,應用到人的行為哲學上來。譬如射箭或打靶,一箭射出,如果打不中靶的紅心,那只有反省自己的功力修養是否太差勁了,絕不能怪目標太遠,或是弓箭不好。“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同近字),辟如登高必自卑。《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帑(孥)。’子曰:‘父母其順矣乎!'”這是孔子所說人生的道理,是要從個人和家庭的基本做起,不要好高騖遠。他又引用《詩經·小雅·鹿鳴之什·常棣》第七段的詞句,描寫一個家庭中,夫妻恩愛和好,猶如和諧的旋律樂章一樣的優美。兄弟之間,和氣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全家上下大小,都過著平安適宜的日子,那當然就會使父母順心愜意了。這是一般人所希望的孝順家庭的景象。正如宋儒程顥的詩所說“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了。
《中庸》的文章,講到以孔子自身的體驗,說明人道本位的修行,由個人到齊家的不易,到此告一段落。但在下文,又忽然一轉,異峰突起,插進來孔子從來不肯講的天人之際、鬼神與人道相關的問題,并由此進而到齊家、治國與天命的關系。這實在使人非常詫異。換言之,凡是子思加在《中庸》中所引用孔子的話,除非是子思從小親受孔子的家教,否則是不可能的,因為其他的弟子們很少記述夫子在這方面的教誨。這個問題,也是研究孔門之學的一個重大題目。如果你讀遍“五經”,集中有關這方面的資料,才能弄得清楚,知道孔子之所以不輕易講鬼神與生死存亡之道,是有他精深道理的。否則,孔子恐怕早在兩千年前就變成宗教教主,裝神弄鬼,搞些傳統的神秘學,令人誤入歧途,當然也就不會成為大成至圣先師的萬世師表,永為人世間的大圣人了。現在我們且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