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人幾拐幾拐回到矮濕的屋子,看男生依然滿臉被憋得通紅,離桑這才忍不住大笑出聲,她說笙哥,剛剛那場戲我演得逼真吧?你看你都招來外人的鄙視了!安小笙甩開離桑的手,自顧自從破舊的柜子里拿出半瓶深色的液體,應該是藥酒,然后一屁股就往床上坐去。床架很配合的吱吱地響了幾聲,嚇得離桑又迅速去將他扶起來。
你別這樣用力,接下來你想以地為床了啊?
聞言,安小笙終于很順從地被隨著女生坐上那硬實的矮凳。離桑接過他手里的藥酒,將他褲子挽高固定住,沒有棉簽,就直接用指腹去沾了藥水去往傷破皮的傷口上抹。
那女人千萬不要讓我逮著機會,否則我整死她!
你真是,一個女的你至于么。
這下安小笙更激動了,身子不停亂動,怎么不至于了?你見過一個正常女的在大街上做這么不氣質的動作,說那么刻薄的話?!離桑將他的腿拉過來,繼續固定好。
人家不是替我抱不平么,誰叫你長得一副涼薄的模樣。
這話說得男生不高興了,不,誰誰涼薄了???
正當二人又要拌嘴之際,安小笙家的木門被人氣勢洶洶的推開,一中年婦女叉著腰,眼神四處掃一圈,最后發現了目標人物,幾大步便踏過來,安小笙立馬將離桑往自己身后拉。
我就知道你在這個死小子這里!你說你沒機會讀書起碼廉恥心還是要有的吧!你成天跟著他鬼混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叫你給西街的李老爺做十三姨太你還不樂意,你嫁過去了,我們的日子也就跟著好過了!
離桑從安小笙背后站出來,冷笑一聲,這就是所謂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么?
言下之意眼前的人就是雞犬,那婦女氣極,要過來拖著離桑走,安小笙卻一把站起來擋在她面前。
她都多大的人了,你別這么動手動腳的行不?!
婦女一聽,氣更不打一出來。
老娘是她媽都還不可以動手動腳,你就可以啊!孤男寡女天天混在一起你們不要臉我還要的!
終于不忍那些粗陋不堪的言語,離桑大叫了聲媽!把對方打斷,然后才道我今天打零工收入還不錯,等下就回來,阿葚身子不好,你拿著給他買點補身體的。
此言一出,果然讓婦女閉了嘴,最后她喘過氣,狠狠地用眼神刮了二人一眼,轉身走出了大門。而后,離桑轉過身,細細地嘆氣,隱去眼里的水光,重新把安小笙拉到凳子上坐下。
那傷口破皮了,你不要沾著灰塵,雖然是小傷,還是要養的。
她一邊收拾著安小笙扔在桌上的劣質煙頭,一邊叮囑,隨即,男生卻一把拉住她動作的手。
離桑桑,你媽說得對,你都多大姑娘了還跟在我一爺們兒后面上竄下跳,也怪不著她要生氣,以后……你還是少來找我,免得你以后真嫁不出去賴我身上。先聲明啊,我可不想娶你,我安小笙喜歡溫柔可愛善解人意的小姑娘,要是找不著那樣的,我還真就打一輩子光棍了!
聞言,離桑就真不動了,她低著頭問安小笙你是不是喜歡落雪???我經??匆娔闼退《Y物。
安小笙倒沒想到她這么直接,一愣,最后才點頭。
應該是吧,她的確挺符合我要求的。你看,又溫柔又可愛還善解人意,長得還標致,我安小笙的媳婦兒就該是這樣的!但是我現在不會去過度打擾她,因為我不想讓她過苦日子阿,難不成要她跟著我沿街討口?這是絕對不行的。不過總有一天,桑桑,總有一天,我會在這座城市有屬于自己的一切,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也不敢得罪我,我要踩一群人在腳下,我要當老大,我一定能的,桑桑,你相信嗎?!
離桑想說我相信,我相信你不甘平凡,相信你總有一天會功成名就,說不定就狗血的成為一段傳奇……可是安小笙,我多希望能陪在你身邊見證這一切的人,是我。哪怕你就是一輩子都沿街討口了,我也希望陪你上赴黃泉下到碧落的人,是我,只有我。
但是最后,離桑什么也沒能說出口。因為她哭了,她居然很沒有面子的哭了,那由各種委屈交雜混在一起的,隱忍許久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打在木桌上,乒砰作響。安小笙慌神,這么多年,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離??奁?,畢竟她在他面前表現得都是那么無堅不摧。于是他傻了,伸手去抹掉女生臉龐上的水珠,不料越抹越多,最后安小笙破口大罵。
靠!哭什么?!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死了媽。再說,你就是死了媽也不會傷心成這樣吧?!求你了,別哭行么,只要你別哭,你他媽說什么都成!
安小笙越罵,離桑反而越安靜,只是眼淚不停的流。最后她控制住情緒,深呼吸,抬起頭,瞧著安小笙唾沫橫飛的模樣,竟不覺得聒噪,反而突然笑了,只為了他最后一句話,只要你不哭,你說什么都成。
離桑只希望時間在此停駐,把兩人的身影凝固成永恒。
其實安小笙有些小帥,如果穿著稍好一點,言辭文雅一點,那就是許多少女心中典型的陽光少年,可是,沒有如果,生活賦予人們最美的一樣東西,是想象,而最殘忍的,就是那想象未必就能成為現實。
是的,離桑喜歡安小笙,喜歡很多很多年了。到底是多少年呢?她自己都記不清了。她只記得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和安小笙就已經住在同一個片區里,說來也怪,這么多年,任這故城如何變化如何發達,那個被稱為貧民窟的片區,依然沒有多大的改變。
而她與安小笙,就因為一個肉包子結緣。
那時候,很多富甲人家為了向外界宣揚自己慈善偉大的光輝形象,告訴外面的人自己有多體恤低層階級人群,于是平均每月都有人出來發東西,有時候是干糧,有時候是大米。
離桑記得那一次是發肉包,一人兩個,她們家三口,她,弟弟,還有尖酸刻薄的母親。但是母親偏愛弟弟離葚,每次發糧拿回家,她的東西總是會有一半多分給離葚。于是那一次,離桑不斷懇求發糧食的主管多分一個包子,卻無功而返,而在她身后的安小笙,與她年齡大不了多少,很會說話,幾番言語哄得主管開心,便被多分了一個。離桑已經餓了一晚上,預見自己要繼續挨餓的下場差點就哭出來,然后安小笙就出現了。
當時的安小笙,并沒有要多分一個肉包給她的意思,只是覺得離桑扁嘴要哭不哭的模樣惹得他莫名高興,于是他充分發揚了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的變態精神,拿著又大又白的肉包在離桑面前晃?;伟』?,晃啊晃。最后離桑心中的憤怒被安小笙徹底激了出來,她趁他不注意,洋洋得意的時候跳起老高來,一把搶走男生手上的食物,到手了立馬撒丫子開跑,邊跑還邊想這下晚餐終于有著落了,完全忽略了在背后奮起直追的某人的呼叫和威脅。
媽的,你再給我跑試試看!我逮著你就弄死你!
是的,那時候的安小笙已經會罵臟話了,也會威脅人,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他罵的臟話和說出口的威脅,來來回回永遠都只有這么幾句,后來與他接觸久了的離桑再也不把他這些話放在眼里。錯,應該是在最初,離桑就已經沒有把那些話放在眼里。
當時的離桑捂著懷里的肉包子一直跑,連頭也不敢回,生怕回頭就發生自己要被逮著了,她閉著眼睛瞎跑,最后跑進一條民巷,滿心慌張,感覺自己做了搶劫犯一般,所以沒注意到腳下的路,一個不小心就被塊小石子絆了腳,身體就直直地面朝下摔在地上。
偏正巧倒在一家民屋的門口,偏那門又是大開的,偏那門大開的人家養了一條狗,偏那條狗那時候沒有拴鏈子,于是……
隨后趕到的安小笙正好目睹這一情景,他迅速撿起旁邊的石頭朝那只土狗扔過去,搶救下了剩余的食物。他看著離桑坐在地上一個勁兒地撒潑,眼淚鼻涕滿臉,頓時自己說過的什么整死對方的話都忘記了,只覺得她可憐,又覺得她可恨。于是安小笙幾步走過去,一巴掌拍在離桑的后腦勺,他罵你個死孩子!叫你不要跑你還來勁兒了!這下高興了?!你怎么這么傻??!
離桑便哭得更兇,震天響,好像下一秒就世界末日。是了,自己不僅沒有分到多余的食物,反而還讓狗叼了許多去,她眼前閃現的盡是母親的細細長長的藤條鞭子,嘩啦啦揮舞個不停。安小笙見她沒有停下來的趨勢,便用手去捂她的嘴,果然成功地降低了她的嗚咽聲,但他卻感覺那些水珠像火苗一般,源源不斷地燙在自己的手背。最后安小笙應該是被她哭煩了,把提在手里的肉包拿了兩個出來甩給她。
你別哭了行不?大爺的,大不了我再給你兩個。
這句話很有用,離桑立馬就不哭了,那眼淚跟水龍頭似地,說來就來,說關也就關。后來熟悉了,安小笙就經常罵她勢利眼,但是又常常想方設法弄了東西來填飽她的肚子。他總是說離桑桑,你就是一輩子的窮命,幾個包子就把你收買了,要是以后有人請你吃頓大魚大肉,你不得把我賣了呀?!
安小笙喜歡把離桑的名字多叫一個字,離桑桑。他總是說離桑桑,你爸媽肯定不盼你好,要不怎么給你取個名字叫離桑呢?這是天大的不吉利啊,又離別又傷心的,你在你家是多不受人待見?那既然要傷心的話,不如傷心徹底好了,再加一個桑!
離桑那時候已經知道,安小笙分給她的兩個肉包其實也是一家人的食物,他分給了她,把自己餓的半死不活,所以之后的許多年頭和時日,她才這么死心塌地的跟在他后邊。她知道,安小笙是真心對她好,起碼比她媽要對她好。
安小笙說得對,她在那個家就是不受待見的人,當時的醫學不發達,要是發達的話,她媽做B超發現是個女兒,早就已經將她扼殺在萌芽的搖籃里了。直到她爸留下離葚這個種后,為他們離家傳宗接代了,就像完成使命似地,很戲劇地撒手人寰,重男輕女在那個年代,依然嚴重。離桑經常就覺得自己生不逢時,她失望的時候就會使勁兒地想安小笙,想著還好,還好上天讓自己遇見了他,起碼她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人,是真的關心她的。
所以當安小笙說離桑桑,你就是一輩子的窮命,幾個包子就把你收買了,要是以后有人請你吃頓大魚大肉,你不得把我賣了呀的時候,離桑沒有搭腔,但是她每一次都在心里回答,她對自己說,不會的安小笙,無論任何人給我任何東西,他就是給我擺一輩子的滿漢全席,我也不會把你賣了的。就算全世界都傷害你背叛你,我也不會,死也不會。
離桑一直都記得安小笙對她說的許多話。最清楚的,就是他打她的后腦勺,說死孩子,你怎么這么傻啊。再然后,是很久以后,離桑死死握住那只黑漆漆的冰冷槍口,不讓它移動分毫,她側過頭叫安小笙你快滾!接著看他被生拉硬拽地拖走。離?;倘宦犚姲残◇?,那個當時已經被歲月沉寂了的男人,他在聲嘶力竭的喊桑桑,桑桑,你怎么那么傻!
一聲一聲打在她的心上,只剩余音繚繞。
離桑在那一刻都還禁不住想,安小笙對她也算是有始有終了,從頭到尾都是那一句,你怎么這么傻。之前離桑無聊時也偶爾會發呆地想,或許她是真的很傻的,總是喜歡把身邊的一切想得過于美好,把安小笙對自己的感情想得過于美好,反正她知道安小笙的弱點就是怕看見她哭,于是他只要欺負她,離桑就哭。她知道,后來安小笙經常會覺得異常煩躁,因為那時候,他的身邊不止有個她,也已經有了落雪的存在。只不過兩人的存在是不同意義的,落雪是心愛,她是妹。她愛他,他不愛她,于是不能相愛的一對,就在潛移默化中被定位成了兩兄妹。
那時的安小笙已經做得很好,踩了一大堆人在腳下,那些當初鄙視他的傷過他的罵過他的。他高高在上,身邊佳人在旁,風流一時,眉目俊朗,就像離桑以往聽過的,那些故事里的瀟灑男子。
小的時候,茶館里經常會有說書人拍案板說故事,離桑很喜歡去聽,但是她不敢走近,怕收錢,于是就坐在茶館側門偷偷地聽。記憶中最深的是那一段青梅竹馬的故事,故事里的男孩用泥巴捏一座城,說將來要娶女孩過門,可最后的結局,她一直都沒有聽到。因為往往這個時候,不是母親找來了就是被安小笙的突然出現打斷了。所以關于他們的結局,離桑有過很多揣測,但是猜來猜去,總覺得他們沒有一個好結局。因為離桑認為,幸??鞓返慕Y局,前夕都是有許多磨難的,他們快樂了那么多年,于是上天肯定沒有好生之德,不愿許下一個圓滿的局。
然后漸漸長大了,離桑便不再去探聽,她怕那結局會讓她失望,他已經將故事里的男女定位成了她和安小笙,她怕自己的真心最后會被忽略甚至踐踏,況且,她與安小笙,并沒有過那么美麗的誓言,她想嫁他,可是他早已有了想娶進門的人。
所以直到最后,亂槍響成一團,響得似乎整個城市都在震蕩的時候,離桑也不知道,到底安小笙有沒有喜歡過她。
有沒有呢?有沒有。
說書人一合扇一拍板,眼眶溫熱道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