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一時新鮮將周繼之留下了,林未然還是隱隱有些不放心,她吩咐下面的人去調查對方的背景,得到的答案卻是一無所知。有很多同名同姓的周繼之,可是沒有一個能和她們家扯上什么關系。不過她記得,前不久,有個姓周的男人上門來鬧事,被打死了。但誠如她最初對周繼之所言,每天這樣上門的人,多不勝數,最后的下場不是打死就是打殘。林未然見多了,漸漸也就麻木。關于善良這部分,她不是沒有,只是她一直深信,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所以說起來,周繼之遇上她,算是幸運的一個。
林家表面上做的還是光明磊落的生意,林子大了,再猖狂也不得不掩人耳目。林施與去年送了兩間小商鋪給蘇毅,要他自己打理,于是蘇毅準備將周繼之安排在自己手下,偶爾去進個貨物什么的。蘇里是在與同學逛完鬧市的當天晚上,就見到了周繼之。對蘇里的第一印象,周繼之只有驕縱二字來形容,與林未然的古靈精怪和傲慢不同,蘇里身上只有單純的嬌氣,好像她才是正宗的林家大小姐。看樣子在林家,蘇氏兄妹的確受到了良好的對待。
女生一把撲進蘇毅的懷抱,挽住男子硬實的手臂,嘴里滿是撒嬌的口吻。手上那個款式新穎的白色小提包在身側一甩一甩,那是林未然從法國帶給她的禮物。
哥。
見到來人,蘇毅整個面部表情就軟化下來,和誰一起逛街了?這么晚。
還不就是夏清么。淮海中路新開了一家咖啡店,好像很受歡迎,我們去試試好不好?
蘇毅還有些事要辦,不過他對這個妹妹總是沒有轍的,只好柔聲推過幾天,過幾天一定去。蘇里雖有些不高興,但也不是完全不懂事,只好作罷。女生緊接著會注意到周繼之,完全是因為對方那略帶壓迫性的身高,還有面部上的那些青紫色彩,已經看不出具體樣子,只有那雙眼睛冷然,好像能將一切看穿。可還不待她開口多問,蘇毅便拉著自己要離開,臨走前告訴周繼之好好休息,把傷養好了再談上工的事。聞言,周繼之只默不作聲點頭,轉身回到那個小房間。當時的蘇毅總是有種感覺,周繼之站在他面前,縱使語氣平常身份低下,卻不帶一絲卑亢。
咖啡館所處地段很黃金,四周有裝潢復古的西點鋪,還有人潮擁擠的百貨店。兩兄妹散步去咖啡館,蘇毅與蘇里并肩而行,聽她絮絮叨叨說些閑話。
好像夏清的大哥夏子玉,剛從英國回來了。
嗯,聽說了。
誒,哥,學校有個男生在追夏清,和我們同級,長得挺好看的,不過被我擋了回去。
蘇毅不解,為什么人家追的是夏清,你反而去出面擋回去?
女孩低笑幾聲,如果沒有得到夏清的同意,我能幫她做主么。不過哥,你會不會太笨?夏清的心意你還不了解?這么好的女孩子上哪去找阿。
知道下一句話就是什么只認夏清是大嫂,其他人不要,蘇毅趕緊出言將她打斷。
要成家,先立業。業都沒有立好,怎么能給對方一個安穩的家?再說,城西夏家,不是普通平民能輕易攀得上的,縱使老爺器重我,但再怎么說,我也只是個下人。所以有空你還是勸勸夏清,別將心思放在一個不現實的人身上。
蘇里一向比蘇毅要聰明些,每每夏清有什么表示,他那些婉轉拒絕的話她何嘗不懂?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哪是不想成家,你分明是只想與某人成家。既然夏清你覺得高攀不起,那么她,就更不可能了不是嗎?
然后蘇毅難得的瞪了女生一眼,休要多嘴。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還不清楚?你現在最大的任務就是用心上課,別一天東想西想的。
聞言,蘇里倒真的不搭腔了,只是有些怨憤的將頭偏向一邊,加快了步伐,自顧自往前走。知道自己的語氣是嚴肅了一些,蘇毅趕緊跟著幾步追上前,迎面而來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婦人,卻一把將他抓住,將手里的紙條攤開給蘇毅看,聲音抖顫。
年輕人,你知道不知道這個地方要怎么去?唉,這人老了,腦袋也不好使了……
那個地方有些偏,是眾所周知的平民區,或者更應該說是難民區,他和蘇里以前也住過,他不陌生。蘇毅心生可憐,硬是將周圍的路線,和周邊所有設施都講解得一清二楚,這才在老人連連道謝的聲音中轉過頭,視線搜索著被氣跑的任性女生。
淮海整條路上,都是些很洋派的店面,那幾乎有四層樓高的黃銅大鐘,也在其中顯得氣勢非凡。有許許多多的人從蘇里身邊經過,女生臉上都是一副高貴的表情,男人舉止也紳士有加。蘇里原本正在生悶氣,蘇毅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呢?眼前放著一個這么好的不要,非要去沾惹那個城府極深的大小姐,她可不想蘇毅被人耍得團團轉還不自覺。她很討厭林未然,或者,那種感覺應該被稱為嫉妒。這一點,蘇里從未對任何人提起。她記得剛到林家的第一天,林未然將手里的仿真洋娃娃遞到她眼前,小臉上和語氣里全是滿滿的驕傲。
她說,你叫蘇里么?蘇杭的蘇,里面的里?我覺得這個娃娃不好看,送給你吧。
蘇里便在第一刻討厭上了這樣的林未然。她憑什么呢?憑什么用這樣的語氣對她說話?不過是因為有個了不起的爸爸,她才能一副千金小姐的做派,有什么好炫耀的?不喜歡的東西就像垃圾一樣扔給她?她蘇里不稀罕。可是畢竟居于籬下,所以在眾人的眼光中,蘇里依然乖巧地伸手接過了那個有著一頭金黃頭發的娃娃接過,說了這輩子第一句違心的話。
謝謝。
后來的蘇里終于如愿以償地待在周繼之身邊,也第一次向他提起那件過往。
我從不承認人生來就有高低貴賤之分,最困難的日子,和我哥在大街上乞討的時候,也沒有覺得自己有多低下。那是因為當時的我,還沒有遇見可以比較的人。林未然的出現,扎實地將那封存在心底的自卑喚醒,明明就與我差不多大,可為何她就能錦衣玉食高枕無憂的生活那么多年?還高姿態地將她不要的東西,以那樣施舍的眼光遞到我面前。她憑什么?!
周繼之捏著蘇里略彎的發尖安靜地聽,他感覺得到身旁的女人有多憤恨和歇斯底里,可他沒有過多安慰,只是聽著聽著,唇角就上揚了。他想起第一次見林未然的時候,對方也是那樣倨驁不馴,高高在上的模樣。可她明明,明明眼睛里有光影流動。之后,周繼之開口說了那晚的唯一一番話。
他說蘇里,林未然是個矛盾綜合體,面對她越喜歡的東西,往往會伸手將它推得越遠。一邊想接近,一邊又企圖給自己抹上層層的保護色,這是嚴重缺乏安全感的表現。林施與縱然再寵她,再只手遮天,情感上能給予的畢竟太少。你見過在外人面前,她有那樣的高姿態嗎?她只會微笑得像個成功的大家閨秀,怡然得體,心里卻不斷打著小算盤。而你與林未然最大的不同,就是你將情緒擺在臉上,她將真心藏在心底。
每個人解析愛的方式都不同,有的像火,有的像風,有的放在心中。
從兒時不歡的記憶中拉扯回現實,眼見蘇毅還未追上前來,蘇里漫步在步行街中央,將對方鄙視了百八十遍,再抬起頭,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出涔涔冷汗。
蘇里原本還在埋怨蘇毅沒有追上來道歉,抬眼卻發現一輛不知名的小汽車像失去了控制般,直直往她的方向撞過來。人在遭遇突發事件的時候,大腦會停止運轉三秒,一片空白,當時的蘇里就正處于那樣的狀態,她在原地,愣了,傻了。隨后趕上來的蘇毅在不遠處也目睹了那一幕,他想突破身邊源源不斷的人群跑上前去,奈何在這樣短的瞬間,那距離還是太遠。
汽車將喇叭按得使勁作響,蘇里卻如同僵化的石碑,動也未動。下一秒,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人往側邊撲倒,連帶著翻了一個圈,兩只手臂墊在身下。汽車從蘇里剛剛站的位置碾過去,方才煞住車。司機是個年輕小伙子,對方下來一個勁兒的賠不是。
對不起對不起!剛學車,手腳不聽使喚!
聽人家這樣點頭哈腰,誠懇的道歉,隨后追上來的蘇毅,心里的火氣還是被消了大半。他一揮手,青年便迫不及待地開著那輛破車,一陣風走了。蘇里死死將眼睛閉住,感覺到有人扶自己起身,她才張開眼,對上那張隱隱還帶著傷口的面孔。如果她沒記錯的話,他好像叫周……繼之。如果剛剛她沒有感覺錯的話,她不想被這個男人放開,他的懷抱,很溫暖。
不理會女生停駐在自己身上的眼光,周繼之沉默著將蘇里扶起來,蘇毅隨即也反應過來,搭把手去扶,表情心里都寫滿了感謝二字。周繼之卻只是甩甩那兩只剛受到壓迫的胳膊,淡著張臉,吐出幾個平淡的音節。
下次小心點。
渾厚的嗓音,寂然的表情,蘇里卻能感覺到她的一顆心在蠢蠢欲動。誰說,少女情懷總是春?
蘇毅看看男子手上提的牙刷等洗漱用品,來購置東西?意識到對方是在給自己說話,周繼之點下頭,轉身欲走。蘇毅卻又上前去將他攔下。
從今天起,我蘇毅拿你當朋友。多的話我不也太會說,總之,大恩不言謝,以后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知會一聲。
聞言,周繼之身子一頓,隨即抬臉給了蘇毅一個淡淡的笑容。
好。
明明對方已經離開很遠,蘇里的目光卻緊追隨著男子的背影不放。她忽然覺得,原來以前過的那些快樂日子,其實并沒有那么快樂。小橋流水的純音樂聲流瀉在整個街頭,唱針細細地刮在密紋唱片上,將所有多愁善感都攤在路過行人的面前。
前進,轉彎,路過一個垃圾桶,周繼之將手上的東西湊近眼前看了看,隨即毫不猶豫地扔了進去。前方有人在等,一個是年過半百的老婦人,一個青年男子,看到周繼之的身影,那兩人好像才松一口氣。老婦人最先上前,接過周繼之手上的一塊大洋,滿臉皺紋的臉掩飾不住笑意。
謝謝這位少爺,下次還有這樣的好差事記得找我啊……
打發掉了一個,背后的青年男子狠狠吸一口手里的劣質煙,這才上前來。近了看,那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水,仿佛被嚇得不輕。周繼之快刀斬亂麻,將事先談好的價錢付給他,還多加了兩塊大洋,說算是給他壓驚。青年驚魂未定,他叫住周繼之,很有些郁悶地開口。
我經常覺得自己命賤,死了就死了,沒什么可惜。可沒成想,世上還有比我更不要命的!剛剛老子手心全部是汗,要是車子稍微加速或者你動作稍微慢一點,那可是幾條人命的事情!媽的!這年頭,錢怎么這么難賺?
想要的效果已經達到,周繼之成功博取到蘇毅和蘇里的信任和感恩,有了這兩兄妹,以后在林家的路,好走許多。他心情有些好,于是轉過頭來好好打量眼前的人。唔,眉目還稍顯青澀,應該比他小一兩歲,但那眼神,卻像經歷過許多事情的人,有一種不符合年紀的滄桑。聽見他的話,周繼之倒真的揚了揚嘴角,他伸手將對方手里的劣質煙一把奪過來,踩熄在腳底。
那你愿意跟著我么?
青年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愿意!周繼之挑眉,倒沒想到他答應得這樣爽快。
為什么愿意?
因為我感覺,跟著你,有肉吃。
此后,時光幾度荏苒,安小笙都一直記得那個夜晚。漆黑的天幕下,他甚至都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就沖動地對著那個比他還不要命的人大聲回答我愿意。原因很簡單,就像當時解釋的那樣,他直覺跟著周繼之混,有肉吃。而事實是,他真的有了肉吃,還成了眾人都巴結的對象,溫香軟玉通通抱在懷,這些都是安小笙這輩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周繼之都幫他做到了。只是他也越來越覺得,在周繼之所有名利財富的背后,總有一塊地方,是空的。
有生之年,有些人,是注定要狹路相逢的,只是他和她,都太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