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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平藝人

文_謝丁

冬天是結婚的季節。在外打工的年輕人回了家,地里也沒了農活,炕頭正熱,適合辦喜事。屯子里有人辦喜事,自然就得搭個大棚。棚外是茫茫白雪,棚內得有熱鬧可瞧,有人說,有人唱。每年的這個時候,胡耀純就成了紅人。他擅長搞笑,還能唱幾段小帽,會幾手絕活。除了新娘子,他可能是婚禮上最受歡迎的人。

胡耀純以此為生。在吉林四平的農村里,像他這樣的二人轉演員已不多。來回就那么幾個。其他演員都在城里的劇場,很少有人愿意在大冷天跑到鄉下去。但“純哥”——朋友們都這么叫他,隔三岔五就往農村跑。跑一次大約500元,如果路遠,還能再加點油錢。

像大多數二人轉演員一樣,胡耀純的搭檔是他老婆王麗華。他扮丑,負責搞笑和絕活。老婆扮俊,會彈琴,也唱點流行歌。夫妻倆在2011年開始唱二人轉。那年他虛歲35,認為自己必須轉行,多賺點錢養家糊口。此前多年,兩口子一直是二人轉劇場的樂隊伴奏。“拿到手的錢,只有演員的一半。”他后來說,“而且,樂隊的地位也不高。”

決定轉行之后,胡耀純給自己設計了一個新發型,中分。左邊是短發,右邊留長耷拉下來,看起來像不平衡的郭富城。他長得頗有喜感,個子小,眼睛也小。丑角的扮相有講究,得讓人看了想笑。半年后他又換了個發型,把中間一溜剃光,兩邊頭發留長。他說,這頭型得隨時變,否則觀眾沒新鮮感。平常日子里,他就老戴個棒球帽。但出去逛街,仍有人能認出他,大老遠就喊:“唱二人轉那小子來了!”

在四平,愛看二人轉的觀眾都認識胡耀純。以前干樂隊時,大家叫他“弦哥”——他是拉二胡的。他人緣好,為人仗義。錢賺得不多,但請客喝酒不含糊。無論哪里來的朋友,到了四平他都接待得好好的,臨走送到火車站。因此,當人們聽說“弦哥”要改行唱二人轉了,一個傳一個,都想方設法替他介紹演出機會。其他演員收500元一場,他收300。

胡耀純的第一場演出,是2011年“五一”勞動節。夏天是轉行的好季節,無論商店開業,還是打折促銷,都要在街頭搭個舞臺,求個熱鬧。起初,胡耀純說得少唱得多。但城里的觀眾就喜歡搞笑的“說口”,他那時怯場,不敢說太多,就多整點絕活。他會變點小魔術,手絹底下藏朵花。拿酒瓶子砸腦袋——這可需要點技巧。或者,老婆手握電鉆,鉆他肚皮。如今他的肚子上還有一塊疤。“演員光靠說唱是不行的。”他說,“有時候需要搞氣氛,必須得整點刺激的,底下才會鼓掌。”

慢慢有了經驗,胡耀純也學會了多說話少干活,只要把臺下逗笑就行。但到了冬天,在農村參加婚席的人,不吃這一套。他們認為你光說話就是凈扯淡。胡耀純又學會了察言觀色。如果底下年輕人多,就說笑話;老年人多,就再整點樂器,唱幾段小帽。他嗓子不是特別好,但樂感不錯,雖不能像小沈陽那樣唱得賊高,但二人轉的韻味十足。

一年多過去。胡耀純不記得下了多少次鄉,參加了多少次婚禮。到后來,他有了自己的規矩。不接白事(喪禮),只接沾喜氣的演出。他也不想找個固定的劇場靠著,覺得目前這樣更自由。朋友們經常給他電話,引薦他去某個城市某個場子演幾個月,他以家有老小為由,推辭不去。最遠的一次,他也只是開車去了鞍鋼,那次他一共拿到1000元。

2012年下半年,胡耀純終于積攢到一筆錢,開始琢磨著買房。他嫌新開的樓盤質量不好,格局也差,最后在四平鐵東區買了一套二手房。三十萬一次付清,房子85平方米,三室一廳。他給父母留了一間屋。2013年1月,他決定找個大卡車回一趟老家,把父母從鄉下接進城,順便帶回鄉下那臺舊冰箱、舊洗衣機,還有一套舊沙發。

臨回家的前一天,胡耀純一夜沒睡好。他說自己做了個夢。夢見地上到處是金子,他整夜都忙活著撿金子了。

在胡耀純的老家,四平市梨樹縣東河鎮,有點天賦的人都去唱二人轉了。梨樹是東北的“二人轉之鄉”,人們愛看,也愛演。多年來,在梨樹唱戲的傳統就是到處游走,誰家出錢就給誰演。一路走下來,老藝人就能收一路徒弟。小孩最經不住唱戲的誘惑。

胡耀純13歲那年開始學拉二胡。他天生條件不好,唱不了戲。那時趙本山還未把二人轉帶向全民狂歡,真正在農村唱戲的,還是得有一把好嗓子。他父親也是拉二胡的,常向他念叨“文革”時,種地種累了,宣傳隊喇叭一響,大伙就開唱。胡耀純1979年出生,沒趕上“文革”,但趕上了改革開放后二人轉的好時光。

起初,胡耀純跟著父親學二胡。他本來學習成績也不錯,但自從學了二胡,就像著了魔。一年后,父親專門給他找了個師傅,二胡拉得極好。上初一時,家里一商量,決定讓他退學,以后就走這條路了。他有個大他七歲的姐姐,那時已結婚。家里這點二人轉傳統就到了他身上。父親把他送到梨樹縣文工團,沒多久,他開始跟著文工團下鄉演出。那年他16歲。

1994年,梨樹縣各個鄉鎮的二人轉演出,還保留了老傳統。演員以“唱”為主,唱的都是《西廂》《水漫藍橋》等老戲。有時,縣里為了宣傳新思想新文化,也會讓文工團下鄉去表演一些新戲。但老百姓還是喜歡聽老段子。文工團一下鄉,就是四五十人,分成好幾隊人馬。到了村里,沒地方住,胡耀純就跟著其他人一起住學校。他們就睡在課桌上,沒枕頭,也沒被子。一個夏天他們能跑七八十場。

對胡耀純來說,那是寶貴的一年實戰經驗。樂隊那時還沒有電子琴和板胡,只有揚琴、嗩吶和二胡。但樂理一通百通,他很快就學會了其他樂器。看人家唱得那么好,他知道自己這輩子是只能待樂隊了,掙得雖然比演員少,但也能掙錢。很快,他的名聲就傳出去了。

一年后,梨樹縣的陳樹新給他打電話,希望他去她的團里幫忙。陳樹新在吉林頗有名氣,是前輩級的二人轉演員。她聽說胡耀純會識譜,那年頭樂隊里這樣的人并不多。她開出的條件是不交錢,也不掙錢,包吃包住,偶爾下鄉演出時還有補助費5塊錢。胡耀純認為那是個不錯的機會。如果能把樂隊這門手藝學精,也許以后可以進入某個體制內歌舞團,吃吃國餉。他在那里待了三年。但到最后,他也沒看見吃國餉的希望。他甚至認為二人轉也沒有未來。那時他20歲,親戚介紹了一個姑娘,他們很快就訂婚了。然后他離開梨樹縣縣城,回到東河鎮老家,準備做點其他營生。

那姑娘是個民辦老師,不喜歡看二人轉,家里和這一點關系也沒有。她也嫌胡耀純個子太矮,性格太悶。兩個人都不愛說話。談戀愛時,走路各走一邊。但實話說,胡耀純家里條件還不錯。他家在東河鎮上有個門臉,賣棺材和花圈。他父親也是個陰陽先生。因這層關系,當胡耀純回家后,他開始跟著父親接一些“白活”——替喪事吹嗩吶。一場50塊錢,比在縣城里給二人轉伴奏強多了。沒多久,他們在老家結了婚。

農村天天死人,接不完的白活。胡耀純又是個多面手,什么樂器都能擺弄。當電子琴開始流行后,他干脆讓老婆辭去了學校的工作,現學電子琴。那時候老師這職業看起來根本沒有前途,一個月才100多塊錢,相當于他接三個白活。在錢面前,老婆沒有理由不學,盡管她并不喜歡。她那時剛懷上孩子,有時半夜一點還要起床練琴,白天仍得跟胡耀純下鄉。一年后,他們有了兒子。錢也掙得不少了。胡耀純開始琢磨:“成天在家這么整,跟死人打交道,真是沒什么發展。”

2002年左右,陳樹新再次給他打電話。她在梨樹縣創辦了一所二人轉學校,請他過去當老師,教樂器。那聽起來是個正當靠譜的職業。胡耀純把孩子留在家里,帶著老婆一起去了“樹新戲曲學校”。他教二胡,老婆教電子琴,月薪600元。

但他這次終于選對了時機。2003年,趙本山提出了“綠色二人轉”概念,在沈陽創建了“劉老根大舞臺”。好像忽然來了一陣風,二人轉就火了。農村的孩子如果成績不好,都跑到二人轉學校。每個人都夢想著有一天能上大舞臺,能拍電視劇,能掙大錢。“樹新戲曲學校”那時是一棟五層大樓,所有教學、吃住都在樓里進行,最紅火時,學校有一百多個學生。

胡耀純的薪水漲到了900元,但他知道這并不高。那些從大城市回來的朋友告訴他,城里的劇場才是賺錢最多的。在四平,一家名叫鐵路俱樂部的劇場是當地最火的,人們根本買不到票,連走道都站滿了人。劇場正在尋找一個會識譜的樂隊伴奏。

胡耀純找到陳樹新,提出漲工資。但那時梨樹縣又多了幾家學校,競爭太激烈,陳樹新沒辦法滿足他的要求。

“我結完婚了,得養家糊口。”他不好意思地說,“我要往外走了。”

2005年夏天,胡耀純獨自離開梨樹,去了四平鐵路俱樂部。到那里沒多久,他就發現二人轉早已變了模樣,就連像他這么內向的人站在舞臺上,不用唱,觀眾也是掌聲一片。他應該感到有點不對勁,不過他那時只想著,掙錢的機會來了。

多年來,和很多人一樣,我對二人轉的認識只停留在趙本山身上。2006年春晚,小品《說事兒》結尾處,有一段精彩的手絹舞。他和崔永元、宋丹丹三個人在舞臺上表演了一場傳統二人轉。那是一次漂亮的宣傳——在中國這么多地方戲曲里,二人轉似乎是“俗”得最好的一個。

在大多數民間藝術都已經沒落的今天,很難想象二人轉依然生龍活虎。人們都說是趙本山挽救了這門藝術。也有人說,是二人轉的葷段子起了作用。不黃不愛看。但更多人說,真正原汁原味的二人轉早已在舞臺上消失,如今我們在劇場看到的,都是像晚會一樣的綜藝節目。東北人稱之為“多樣性二人轉”。但無論如何,他們喜歡這個,至于“原汁原味”——那是老一代藝人的表演,在城市里根本沒人愛看,看了打瞌睡。

老藝人正在死去。還活著的,都成了寶貝。在四平,最有名的老藝人叫董孝方。在文藝理論家眼里,73歲的他也只是個老藝人向新藝人過渡的人,俗稱“新老藝人”。他嗓子天生好,唱功堪稱一派。最出名的劇目是《大觀燈》。他一上臺,動作緩慢,用盲人棍探探路,側耳細聽,以耳代目,向上翻白眼,似乎什么都能看到。等開口一唱,極為傳神。1987年,趙本山也演了一出《大觀燈》,轟動沈陽,一炮而紅。據說趙本山曾講,“想當年,我也是騎著自行車追著看董孝方的《大觀燈》。”

董孝方12歲那年拜師學藝,跟了戲班子里一個叫李財的人。那是1952年,師傅頭天就傳了他六出戲,第一出就是“解放臺灣”,是當時的新戲,老調配新詞。師傅嘴里含著煙袋嘴子,一句一調地教。他記憶力好,隨時還帶一小本,記下了師傅教他的幾十臺老戲。1961年秋天,師傅死在了梨樹。董孝方那時正在沈陽演出,沒趕上告別。那些年,他跟著縣里的劇團四處巡演,號稱“輕騎兵”。在農村,他們去工地給同志們鼓勁,打竹板,唱幾段快板。但他卻很少參加農村的紅白喜事,因為那得經過縣文化局批準。1969年,董孝方被戴了高帽、趕到農村,種了三年地。

董孝方不會干農活,但其他人都愿意幫他,只等著早點干完聽他唱戲。他不敢唱傳統戲,只唱《雷鋒》,偶爾也來一段《紅燈記》。1971年,他終于從農村回到梨樹縣劇團,唱的第一出戲是《雄鷹展翅》,說的是一個知識青年下鄉的故事。那是他專門去學的新戲。五年后,“四人幫”倒臺,董孝方才又唱上了老戲。

董孝方的老戲出了名的妙。二人轉“說唱扮舞絕”,他樣樣都出彩。他認為上場就應該先“說”——和觀眾建立感情。他俏皮幽默,卻不帶臟口。師傅李財就拒絕說臟口。他琢磨出的一招手絹功夫更是一絕,唱到高潮處,他的手絹可以隨著唱腔拋到觀眾頭上十幾米以外的地方,旋轉一圈,再穩穩飛回董孝方的手里。

“后來,專家給這招取了個名字,叫‘鳳還巢’。”他說,“現在的小孩誰還會這個?”

那是春節前的一天下午,我們正坐在他辦公室里。說完這話,他立即從沙發上站起來,伸進大皮包里掏出一塊艷麗的八角手絹。“喏,就是這樣。”手一揚,手絹飛起來,頂到了辦公室的天花板,他嘆口氣說,“這里不夠高。”

這間屋子在“董孝方二人轉學府”的二樓。2004年,緊隨著“樹新戲曲學校”,董孝方也創辦了這所二人轉學校。它是棟三層高的樓房,和陳樹新那里一樣,所有教學、吃住都在樓里進行。最紅火時,這里的學生是梨樹縣最多的,但如今只剩下30多個小孩。

學生們大都是初中沒畢業就到了這里。但董孝方說,這些孩子比那幫高中生懂得還多。他們的知識都從戲文里來。每天早上,董孝方要給學生上一堂唱腔課。他已73歲,但唱出來仍是字正腔圓,力道十足。也許是為了堅守二人轉的傳統,他拒絕在課堂上教一些搞笑的“說口”。他也固執地相信,如今仍是會唱老戲的演員才吃香。

那天下午,教室課桌上擺的是《羅成算卦》。第一句是“大唐老祖坐金鑾,保駕全憑文武百官”,一個學生用鋼筆工整地把這段唱詞抄在作業本上。他羞怯地看了我一眼,笑著把本子背過去。我不知道他是否留意到,他寫錯了那個“鑾”字。

2005年冬天,胡耀純仍奔波在四平和梨樹之間。他嫌四平的房子貴,兩口子就仍住在梨樹縣城。為了節約路費,他買了一輛小摩托,來回大約40公里,只需5塊油錢。他之前在老家接“白活”時,曾花一萬塊買過一輛幸福125摩托,但那車牌不能在四平駕駛,只好轉手給了老丈人。不過,這樣也好,老婆待在梨樹,還能接一些演出伴奏的活。

“那時候也挺遭罪的。”他回憶說。每天晚上,鐵路俱樂部十點半下戲,他要騎摩托趕回梨樹,只能睡幾個小時,凌晨就得起床,和老婆一起去鄉下伴奏。中午回到家,趕緊再睡一會兒。他每個月在劇場拿1200元,白天接活一場50元。傍晚的時候,在六點到七點之間,他會抽空去一趟四平市中心的廣場,給那些扭秧歌的人伴個奏,賺得5塊錢——剛好買一包煙。

“有一次剛好趕上暴雨。我沒帶頭盔。回到家已經十二點,滿臉都糊著泥,露兩眼睛。我洗了個澡,然后倒床上瞇了一個半小時,又要起床下鄉。”他嘆了一聲,“那寒風走的。”

但無論如何,胡耀純的錢包慢慢鼓了起來,雖然兩口子根本沒時間花錢。一年后,鐵路俱樂部走了個琴手,他老婆終于也到了四平。他們住在劇場替員工租的屋子里,一個房間四對夫妻,上下高低床。每張床都圍著一層布簾。“那時候,無論冬夏,我們都穿著睡衣睡覺。”他說,“但是,屋里也熱鬧,也不覺得有什么。”

對胡耀純來說,這些生活上的艱苦都是可以克服的。最讓他受不了的,是劇場的二人轉不是他所熟悉的調子了。演員不再以“唱”為主,20分鐘的表演,說口可能就要占去15分鐘。那些笑話也是他不能接受的。“那就是扯犢子,埋汰人。”他甚至有過放棄的念頭,因為演員現在居然會拿他開起玩笑來,而他之前一直認為自己就是個坐旁邊搞樂器的。

時間一久,演員們也琢磨出道理來。只要胡耀純一從樂隊里走上臺,觀眾就樂,好像笑的就是他那份拘謹和忸怩。慢慢地,他也會配戲了,偶爾說幾句話。有時演員提前告訴他五句,他至少也能記兩句。到最后,他覺得這一切都已不是問題。他膽子也大了,可以主動說幾句逗樂的話。兩年后,他已成為樂隊里不可或缺的人物。月薪漲到了2700元。

錢掙得不少,但胡耀純還想掙得更多。他打算買一輛車,方便下鄉演出時帶上道具,還能在天寒地凍時躲車里暖和暖和。他告訴兒子自己要提車去。兒子很高興。等他把車開回家,兒子瞅了一眼,對著車皮踢一腳,說:“哎喲,啥破車!”

那是一款灰白色的羚羊車。在四平鐵路俱樂部,胡耀純可能是最早買車的幾個人之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像其他東北人,他這款車不是用來充面子的。他在這方面的穩重和現實,朋友們也都知道。“但每次發工資,演員們拿厚厚一疊。”他說,“而我們只有這么薄一層。”他比劃了一下,搖搖頭。到了2008年,無論是別人還是他自己,都意識到兩口子也許該轉行了。

“誰知道二人轉現在變成這樣子呢?”他說,“也許是趙本山幫了忙?”多年前,他認為自己根本不是唱二人轉的料。但現在,他覺得那些都不是問題。

不去東北,你可能永遠不知道劇場里在發生什么。“你想看什么?綜藝的?我們有。嘉賓反串的?我們也有。傳統的二人轉?我們還有。”李曉勇說,“搞笑的?當然有。沒有搞笑,東北二人轉就不會這么火了。”

2013年1月的一個下午,我們正坐在長春關東劇院的樓下喝茶。李曉勇和馮盼盼看起來和二人轉毫無關系。他22歲,穿一件黃色羽絨服,稚氣的臉龐還留有青春期的痕跡,但說話卻挺老氣。她24歲,黑色羽絨服,化著淡妝,是個時髦漂亮的女孩。她負責泡茶,他在一旁玩笑似的吆喝。誰能想到這對年輕人已說了五年的二人轉。

他們倆在長春的和平大戲院認識,同是青年團的學員。馮盼盼是家里唯一唱二人轉的。李曉勇的父母卻都是演員,年輕時就在四平到處演出。他的大姐在駱駝嶺水庫出生,二姐在秀水出生,他出生在桑樹臺,還有個小弟,又出生在另外一個地方。13歲那年,父親開始教他吹嗩吶,花800元買了一臺電子琴,原打算讓他進樂隊,但眼看著樂隊沒有演員掙錢,他們把他送到了長春。

2007年夏天,李曉勇和馮盼盼在朝陽鎮開始了第一場演出。他以“絕活”見長,變點小魔術,玩一些別人不會的樂器。和胡耀純一樣,也是他扮丑,盼盼扮俊。十天后,他們倆掙了3000塊錢。盼盼買了件衣服犒勞自己。曉勇則是拿去吃。有次他們去鄉下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李曉勇臨時表演了個絕活。他拿出一個牛犄角,對著嘴就吹出了調。所有人都感到新奇。胡耀純那天也在場,他后來對我說:“曉勇不愧是大城市來的,什么都走在前面。”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就成了朋友。

馮盼盼常說,二人轉這一行,無論走到哪里,幾句話就交上了朋友。演員們碰到一起,首先就問“哥你好,新來的哈?”或者是“老弟你從哪來的呀?跟哪學的?”沒多久,他們就可以打電話互相邀請對方來演出了:“我們這兒還缺一副架,要不你們過來玩幾個月?”

那年秋天,李曉勇和馮盼盼被邀請去了上海,聽說那里的錢特別好掙。那是他們倆第一次出遠門,買了兩張臥鋪票,坐了三十多個小時火車。他們在下午三點抵達上海,吃了晚飯,就被拉上了車去趕場。第一場是個小迪吧,主持人一報二人轉,臺下就爆炸了。“嗷嗷喊。”曉勇說,“沒想到二人轉在上海也那么受歡迎。”

他們一共七副架,十四個人,住在一套租來的兩居室。每天晚上,老板派車過來接,然后就是一個場子一個場子地趕。到了圣誕節,完全忙不過來。“上場先說點搞笑的,我倆再吹個薩克斯或者演段小品,二十分鐘就結束。”曉勇說。有時他們一天要趕五個場。三個月后,曉勇突然意識到,這么做下去,對他們并沒什么好處。如果一直待在上海,他們可能根本不會有什么進步。那時,就像所有二人轉搭檔一樣,他們倆已經談上戀愛。2008年春節前夕,他們決定回到東北。

在吉林,李曉勇之前交上的朋友們已散布在各個地方劇場。那是二人轉在東北最火的時候,四處缺人,許多劇場一票難求。在老家過完年,他和馮盼盼一起去了四平鐵路俱樂部,和胡耀純住在了同一間屋。那是他們友誼的真正開始。“純哥那兩口子人太好了。”盼盼說,“對朋友是真熱情,真實誠。”他們在那里唱了幾個月,臨走前,建議胡耀純別搞樂隊了,當演員吧。

在二人轉這圈里,劇場和劇場之間是通氣的,演員也如此。一對演員在某個劇場唱久了,觀眾沒新鮮感,就得換一批人。離開四平后,李曉勇去了遼陽。他們自己可能也沒料到,隨后四年都將在各個城市漂來漂去。“哪都走。”他說,“哪里有劇場,我們就去哪兒。”往往是電話一來,第二天就拎起兩個行李箱上了火車。

2009年,李曉勇用賺來的錢買了一輛大眾速騰車。他們可以帶更多東西上路。自己喜歡的被子、床單,更多道具和衣服。有時候,他們已不記得到底去過哪些城市。也許是海拉爾,因為那里冷得夠嗆,也許是天津、威海、秦皇島。“哦,佳木斯——我們剛從那里過來。”

在長春,關東劇院并非一個完全市場化的劇場,它打出的旗號是二人轉傳承基地。就像李曉勇所說,無論你想看什么,這里都有。對于劇場老板來說,李曉勇和馮盼盼是年輕一代二人轉演員中比較特殊的一對。他們倆的定位是“時尚”和“感人”——老板說,你將會看到一場“泰坦尼克號”式的表演。

一個周五的傍晚,舞臺布置得如夢如幻,但劇院的觀眾卻不多,甚至稍顯冷落。首先上場的,是春晚式的歌舞集錦。然后來了一對中年演員,表演了一段扇子舞,唱了一段小帽,算是照顧到老觀眾。接著是個轟隆隆的“搖滾”青年,轟了幾首流行歌后,李曉勇上場了。

他穿一條小丑半截褲,系著紅圍巾,上場先說了五分鐘笑話,提到了江南style(沒人反應)、釣魚島和日本人(臺下掌聲一片)。當觀眾似乎感到有點厭倦時,他來了個流行歌曲模仿大聯唱。時間已過去二十分鐘。馮盼盼終于上場。

“在臺上,她是我搭檔,在臺下,她是我女朋友。”曉勇說。

突然,燈光暗下來,音樂變得舒緩。他開始講述他們倆的愛情,一個受到女方家庭反對最后卻掙破重重阻力在一起的故事。他拿出一頂雨傘,傘尖綁了一瓶礦泉水,仿佛浪漫的雨絲流向舞臺。

劇院老板說得沒錯,這是一場令人意外的二人轉。我朝觀眾席望去,沒什么反應。也許他們也不知道,在此刻是鼓掌比較好,還是安靜更好。而我之前從未聽他們倆談起過這個故事。它是真實的。但那天晚上,它讓我有種錯覺。我仿佛從未見過舞臺上那兩個人。

“站在舞臺上,我沒有華麗的語言,不該保你們發財呀掙錢呀,沒有用。今天我站在這舞臺上,給我鼓掌的好哥們、好姐們,兄弟就一句話,在這個舞臺上我將日夜地祈禱、祈禱您家中的老人、孩子永遠健康,長壽平安。平安呢!”

這段毫無幽默感的話,仍然被胡耀純記在了他的本子上。2009年的某一天,他和老婆開始有意識地記錄這些“說口”。現在的二人轉有個好處,唱得少,意味著伴奏也少。他們倆大多時候都閑坐在舞臺側面。尤其是他老婆,畢竟做過老師,寫字很快,還會幾句英文。演員在那邊說,她則低頭在本子上寫。有時只是一句話:

“玩意不大把人迷,誰要是嘗到滋味誰就舍不地。”

有時候,是一些重要的轉場段落:

“剛才下去的,是什么玩意兒啊,是人是妖啊,做變性手術了,下邊一刀割扔了,你敗家玩意兒,你給我呀,你要不給我,你給××呢,××就愛吃那筋頭巴腦,朋友們,我這輩子,新車也開過,二手車也開過,就他這改裝車,我還真沒開過。那他爹媽從小屎一把,尿一把,花20多萬培養這么大,望子成龍,望子成龍,我看要成鳳了。”

一旦起了改行的心思,胡耀純開始處處留意。老婆在劇場先胡亂記下,回到家,再工整地抄到另一個筆記本上。他隨身帶著,隨時背。胡耀純知道,要想成為一名演員,他最缺乏的是“說口”和“絕活”。至于唱腔,記下唱詞就好了——他曾在劇場完整地記錄了好幾個小帽,夠用就行。他說,這年頭,誰也不會聽像董孝方唱的那些成套老戲。

兩口子開始私下練習。搞笑的段子,他們可以各自背誦,等宿舍沒人時,再互相對一下。但唱腔實在不方便在房間練,會打擾其他人休息。有時候,胡耀純就帶著老婆,開車來到城外的樹林,插上MP3,伴奏從車里的喇叭傳出來,兩人就在野地里開唱。

胡耀純知道這是偷學。但如今這二人轉,大城市的演員學劉老根大舞臺,小城市學大城市,像他這種經常去鄉下的,什么都可以學。而且鐵路俱樂部誰都知道他在學這些東西。最難學的,其實是絕活。那得親自去問演員。關系處得好了,人家自然告訴你。胡耀純的人際關系向來就是最好的。

鐵路俱樂部的演員換了一批又一批,胡耀純卻一直沒動。他的小本也越來越厚。2011年春夏之際,俱樂部停業裝修,終于逼著他邁出了演員的第一步。有一次,他老婆向我回憶起那段怯生生的日子,說,一開始上舞臺,腦子里的話全忘了,只能靠他的絕活撐下去。“但其實沒事兒,多說幾場,就習慣了。”胡耀純安慰她,“只要別害怕。敢耍。”

“你看不出我們以前都很內向吧?”她對我說,然后自己先笑了,“慢慢就放開了。”

2013年春天,鐵路俱樂部即將裝修完畢,再次開業。老板給胡耀純打電話,問他是否還想去。他說仍在考慮。我曾問他對未來有何打算,他支支吾吾,也沒想好。有次他說想開一個樂器培訓班。另有一次,說想開個婚慶公司。無論怎樣,他知道都和二人轉脫不了干系。

江湖上有句老話。對傳統藝人來說,第一我要活下去,第二我要活得更好。胡耀純似乎從沒有特別遠大的目標。如果非要往回看自己的二人轉之路,他笑著說,就好像這輩子都在收集資料。以前收集樂隊,后來收集演員。到最后,他自己終于成了演員。

臘月初十,梨樹縣東河鄉勝利八隊的賀家有個兒子結婚。凌晨四點半,胡耀純就在樓下把車點燃。連日來的寒冷稍稍過去,那天氣溫只是零下二十度。他戴一頂厚棒球帽,明年又該換發型了。汽車開出小區,先去了一家倉庫。他搬出四五個大包,放進后備箱。這一次,新郎家自備音響,他不用帶。不過,他又是一夜未眠。

六點四十,他們到了一個村子。賀家人早已在門口的雪地里搭了個大棚,棚是透風的,但里面有個火爐。兩口子把東西搬下車,挪進棚里。插上穩壓器、電源、功放、電腦,再接上音響,一首《老婆最大》就從棚里飄了出去。然后就是漫長的等待。他站在火爐邊,點燃了一支煙,說,今天來得太早了。

客人們陸續從附近趕來。屋里炕上都坐了人,剩下的只好擠到大棚里。胡耀純和老婆走到前面,那塊小空地就是舞臺。就像一百多年前的二人轉那樣,他當著所有觀眾的面開始扮相。他脫了外衣,套上一件花綢衣,一條大紅格子褲,取下帽子。與此同時,老婆拿著話筒開始說話。她背了幾段本子上的說口,不好笑,但卻是場面話。然后她說,給大家先唱幾首歌吧。

那是我第一次聽她唱歌。她看起來很輕松,不過又帶點天生的拘謹。胡耀純站在離她一米不到的地方,看著底下的觀眾,似乎很疲憊。不過,歌聲帶來了清新的感覺。她唱道:“愛上草原愛上你,愛上這晴朗的天氣。”

棚內開始熱烈地鼓掌,老人、小孩、抽著煙的大爺,目不轉睛。大棚外正炊煙滾滾。遠處是幾戶農家,幾垛玉米稈,還有看不到邊際的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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