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夜璀璨得就像是永遠也不必有天明。明明地處亞熱帶,可被燈光點亮的這座城,到了十二月也還是冷。恩靜腳踩三寸高跟鞋,極細的鞋跟踩在地上發出顫巍巍的聲響,一下,兩下……她漫無目的地走了好久,終于,終于在路過的公園小石椅上,腿一軟,癱坐下去。
究竟怎么會走到這一步的?
“歌女陳恩靜,因為被阮東廷和何秋霜看中,帶回香港打掩護,當了阮太太,穿了名牌,學了粵語,可她依舊只是個歌女!”這一個難堪的中午,何秋霜如此一字一句。
而她無法反駁。
自那天在廈門的海邊,他說“我可以給你更好的生活”,而她回“阮先生,我答應你”,此后年歲漫漫,她守著一個婚姻的空殼,人生再壞,也沒有任何理由去反駁。
路是自己選的,誰說過的,就是跪,你也要跪著走下去。
公園另一處,竟回應般地響起喧鬧的管弦樂器聲,多么諷刺!她靜心凝神聽了好久,才發覺更諷刺的是,那方傳來的悠悠唱聲,竟是“一江秋,幾番夢回”。
“一江秋,幾番夢回,紅豆暗拋,悲歌奏……”那是1987年的廈門,她曾在阮東廷身旁唱了一整夜的南音。
恩靜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晚上,月色冷冷地斜穿過別墅庭院——曾厝垵這邊有戶富人家的公子過世了,招她來唱南音。滿堂靜寂的凄哀,越到深夜越是寂寥,只靠著她在一旁彈著琵琶唱著曲,哀哀作為遺孀孤冷的背景。
直到夜很深很沉之時,別墅的大門終于被人推開,高挺的男子風塵仆仆趕到靈堂里。
那時彈琵琶的女子正好唱到了“一江秋,幾番夢回”,而他置若罔聞,亦不顧她見到他時滿眼欣喜過后的呆滯,他只顧拉著遺孀的手,冷峻卻不容置疑:“秋霜,阿陳臨終前我答應過他,一定會找最好的醫生,永遠照顧你。”
彈琴女子的琵琶聲斷了一拍,卻沒有人在意。
彈琴女子呆呆地看著男人高挺的身姿,卻沒有人在意。
彈琴女子過了兩三秒才重新撥起樂器來,還是沒有人在意。
夜深知琴重,只襯得遺孀的聲音更加孤獨:“你媽不會同意的,而且我也不知自己還能活多久,你怎么可能一直陪著我,陪到我死了再去考慮終身大事嗎?”
琴聲悠悠,凄哀如同背景,唱南音的女子也只是個背景,只用來襯托阮、何二人可歌可泣的愛情。
那晚她在靈堂,聽著男客人與遺孀談了大半生的舊事:八年前,共同自劍橋畢業回國時,她因查出身患尿毒癥,被阮媽媽逼著離開他、嫁給了他的好友;八年后,她喪偶病重,尿毒癥反復發作,他仍固執地想要挽回她。
那是1987年,落著雨的夜,整個靈堂里只有那對感人的男女和如背景般的唱著南音的女子。
可沒有想到的是,也就是在那一夜,背景女子的命運卻全然改變了——阮媽媽出現了。是的,就是她如今的婆婆張秀玉——幾乎就在阮東廷和何秋霜聊完舊事沒多久,她就風塵仆仆地出現在靈堂里:“阿東,這女人我是不會同意的,快跟我回去!”
可他怎會愿意就這樣回去?一回去就代表了什么,后來恩靜也從張秀玉口中得知:原來當時她老人家已經在香港為阮東廷安排了好幾場相親。
只是,他怎么可能同意呢?
也就是在那一瞬,那雙森冷的、精明的、銳利的眼盯上了她,盯上了一看就知家庭情況并不好的她。
一分鐘后,他朝著她走來,拉起她彈著琵琶的手:“媽,是她,我想娶的不是秋霜,是她。”
命運更迭,原來不過是一瞬。
不過是男主角的母親不喜歡女主角,不過是他阮東廷和她何秋霜需要一個掩護,以偷天換日、暗度陳倉,成全兩人矢志不渝的愛情。
天亮時,這個還來不及認識便說要娶她的男子帶著她去到海邊,走了好久,才開口:“不好意思,請問小姐名姓?”
“耳東陳,恩靜。”
“陳小姐,我有個不情之請,你可不可以嫁給我?”
是了,這就是求婚的全過程——她嫁給他,不是因為愛,而是因他的不情之請。
綿綿細雨還在下著,冰冷得如同男子有禮而生疏的問話。可他的問話并不只是有禮,還有著他慣有的不容置疑。
他說——
“陳小姐,我知道你家的情況不太好。”
“如果你需要,禮金多少都不是問題。”
“你的家人我也會打點好。”……
那是1987年,他記憶中第一次見到她的場景。無數年后,當阮先生憶起最初相識的場景,腦中浮現的,總是那年女子聽著他不像求婚的求婚詞時,眼中慢慢生出的淚意。
而后她垂下頭,安安靜靜地等他說完,才接話:“我十四歲那年,曾幻想過一個浪漫的求婚儀式,因為那時有人對我說,等我成年了,就來娶我。”
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讓阮東廷愣了愣。
“后來呢?他來了嗎?”
“沒有,他沒來。”
怎么還會來?那個在她十四歲那年說過要來娶她的男子,那個曾讓她誤以為是認真的男子,事情一過便將她遺忘了,又怎么還會來呢?
后來再來的,已是八年之后現實中的人,在清晨冷冷的海邊,對她說:“嫁給我,你會有更好的生活。”
原來現實與記憶的差距如此之大,他再也不是十四歲那年在船上遇到的男子。
再也不是。
恩靜的淚水突然滾出眼眶,止也止不住。她尷尬得忙用手揩去那些淚,可男子的手帕已經貼上她的臉頰,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擦拭著那滾燙的液體。
半晌,低沉的嗓音才溢出喉:“別難過了,也許,他有什么重要的事。”
是啊,他還有更重要的事,他的人生里,始終都有更重要的事啊。
恩靜的心一沉:“阮先生,我也有個不情之請。”
“說說看。”
“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替她擦拭著眼淚的大手一僵。
他怎么會知道這一抱之于陳恩靜的意義?
到底他早已經忘了:關于他和她的初遇,怎么會是1987年、在阿陳過世的這一年?
1979年,她十四歲,頭一回在豪華游輪上給人唱南音。而那晚,正是何秋霜與阿陳的婚禮。
是,何秋霜與阿陳。
愛人他嫁,新郎不是他。
而她,遇到了他。
即使后來大家都知道,何秋霜之所以會下嫁給阿陳,不過是查出自己患了尿毒癥——聽說那時的她驚慌失措,只想著如何才能不連累深愛的他,想著想著,再加上阮媽媽的威逼,最終,她嫁給了別人。
可彼時的阮東廷并不知情。
在那場游輪喜宴上,觥籌交錯間,樂聲哀凄婉轉,明明是南音一貫的曲調,卻被滿船不懂南音的賓客批成了“喪樂”。而就在她因這“喪樂”遭到一席乘客投訴時,他朝她招了招手:“到我房間唱吧,小費雙倍。”
眾人眼中的曖昧如潮涌,何秋霜的眼里更像是能射出刀子,卻阻止不了他將她帶入房間。
只是進了房間后,他又不說話了,頎長的身軀只是佇立在窗口,一直沉默。
恩靜站在他身后,無數次想開口,卻又不忍打破這寧靜。
許久后才聽到他用生硬的普通話說:“馬上要下雨了。”
話音甫落,甲板上就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
“你是廈門人?”他又問。
恩靜輕聲回答:“泉州人。”
“無妨,說的都是閩南話。”這下,頎長的身子終于轉了過來,那張冷峻的臉直直地對向她,“聽說在你們閩南話里,‘美’和‘水’同音?”
不知為什么,恩靜突然有點緊張,不過她仍是點頭:“是。”
“那‘你好美’怎么說?”
“是‘里雅水’。”
多奇怪的音啊!軟軟的,柔柔的,阮東廷學著她念了一遍。又念一遍,嘴角漸漸僵了起來:“沒機會說給她聽了。”
那是她這一生中第一次看到愛情的樣子,罩在冷峻男子的身上。原來,連旁觀者也會跟著心碎。
那一次,她在他的房里整整唱了一夜。他坐著,她站著,后來變成他和她都坐著。琴聲悠悠,曲調哀哀,有時一曲終了,他會問:“累了嗎?休息一會兒吧。”于是兩人便靜靜地坐著,坐到她覺得奇怪,開口:“繼續嗎,先生?”
“繼續吧。”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她撥動琴弦,凄婉的琴音繞著男子冷峻的臉。伴著雨,她悠悠地唱起:“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天明時再出阮東廷的房間,旁人看她的目光已然不同。那群狐朋狗友一見阮東廷便圍了上來,口吻曖昧:“昨晚還盡興嗎?”
不懷好意的口氣讓恩靜又驚慌又尷尬,還好阮東廷懶得理,扭頭就要吩咐她離開時,目光一轉,卻瞥到一抹越走越近的紅色身影。
一時間他換了表情,大手突然伸過來握住恩靜的手,薄唇移到她的耳邊:“他們問我盡不盡興呢,你說我盡不盡興?”
原來這樣冷峻的人,在某種時刻,面部表情也能變得這么邪氣。
恩靜被握住的手整個灼燙了起來,剛要掙扎,又被阮東廷更緊地握住。
直到那抹紅款款走到兩人身邊,略帶鄙夷地說:“阿東,你這是饑不擇食嗎?”
恩靜掙扎的手一僵。
可阮東廷只是冷冷地勾了勾唇,深幽如海水的眼看似定在了恩靜身上:“饑不擇食?呵,這樣漂亮的孩子,陳太太卻用饑不擇食來形容,是不是太過分了?”
何秋霜的臉幾乎氣到變形,完全沒有別人家太太的自知:“阮東廷,你這是在報復我嗎?”
阮東廷卻像是聽到了笑話:“陳太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人皆有之?呵,要真那么喜歡,你把她娶回去啊!”
“好啊。”這話一落音,所有人都愣住了。看著恩靜一副像是受到驚嚇的樣子,阮東廷又調柔嗓音:“可惜太小了,這樣吧,等你成年了,我就來娶你。”
沒有人會信這種話的,富家子弟和賣唱女?呵!
可那時她十四歲,自知卑微卻仍對這世界存有幻想。恩靜睜大眼,瞪著這張本不應存在于她的世界的好看的臉,口吻是那么小心翼翼:“真的嗎?”
握住她的那只手一僵,可很快,又傳來他淡定的嗓音:“真的。”
可后來呢?
后來,游輪抵岸,歡鬧散場,那個說要回來娶她的人,一轉身便將承諾拋到了海水里——
“等你成年了,我就來娶你。”
“真的嗎?”
“真的。”
阮先生你看,你一笑我記了那么多天,你一句話我記了那么多年。
那是1979年,廈門海上落雨的夜。
即使最終的最終,你真的前來,將我娶走,也未曾發覺這場命運的更迭。
公園的那端還在唱,一曲又一曲,等恩靜察覺到那隱約的絲竹管樂竟近在咫尺,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移步至這方熱鬧的場地。
原來是圣誕節將至,義工們在給一群阿婆提前過年。聲勢挺浩大,更令人驚訝的是,配著悠悠琴弦聲的不是粵式南音,而是正宗的泉州南音——
“古代銅鏡如月輪,磨得光亮照乾坤,才子為獲好緣分,不惜將鏡擊陷痕……”
直到這一刻,恩靜的嘴角才勾起發自內心的溫存的笑——是的,原來她還是記得的,這一字一句的《陳三五娘》,當歌女的那幾年她不知唱過多少遍的南音:才子為獲好緣分,不惜將鏡擊陷痕。無情荒地有情天,執帚為奴苦三年……
“無情荒地有情天……”她輕輕地跟著哼了起來。臺上絲竹聲悠揚婉轉,一群阿婆聽得醉了。
不知何時,她身邊突然響起小女孩驚喜的聲音:“原來姐姐也會唱,好好聽啊!”
恩靜低下頭去,就看到一個混血小女孩,穿公主裙、綁公主辮,粉嫩的小臉上還嵌著一雙藍眼睛。
小姑娘這一嚷,全場的阿婆加義工,幾十雙眼睛竟齊刷刷地往恩靜身上射來,就連臺上那主唱也頓停了發音——然后,然后,再然后呢?
她原本是自嘲、憂郁,淡淡地哼著,這一刻卻被幾十雙眼、幾十張口鼓舞著上臺唱一曲——
“靚女,給阿婆們唱一段啊!”
簡直是哭笑不得啊!最后,最后竟連臺上的主唱也走了下來:“來吧,靚女!”
這么近的距離下,恩靜才發覺將一曲《陳三五娘》唱得如此委婉動人的男子,竟有著一張有個性的臉:劍眉剛毅,桃花眼含笑,薄唇一掀便有無數倜儻溢出來。
倜儻男子朝她伸出手:“懂得唱泉州南音,我估計你也是閩南人吧?正好,今晚聚在這兒的都是泉州那一帶移民過來的阿婆。”
她錯愕——這么多全是泉州人?
“是啊是啊,姐姐穿得好漂亮,要唱歌哦!”混血小女孩也使勁地拍掌鼓動。
十二月的天,晚來風疾,卻抵不上眾人燦爛的笑與熱情。
恩靜微微地笑了——是的,何秋霜說得對,她原本就是歌女啊,唱南音的歌女。
可歌女又怎么樣?一不偷二不搶,憑什么“謹記自己的出身”?有什么好謹記的?再說了,這曲《陳三五娘》也已經在阮先生面前唱過了!
是的,唱過了。那年在渡輪的房間里,只他與她二人時,她問他:“阮先生,你想聽什么?”
“隨便吧。”
“我們這兒有一首《陳三五娘》挺受歡迎。”
“唱的是什么?”
“愛情。”
他點頭。
那是1979年,早被阮東廷遺忘了的,關于恩靜與阮先生的初遇。
無情荒地有情天——船甲上,雨聲淅瀝。
回到家時,婆婆的臉色已經鐵青,可令恩靜錯愕的是,阮東廷竟還沒去酒店,整個大廳靜寂如死水,再不復方才公園里的溫馨。
恩靜一踏入餐廳,便有份報紙“啪”地摔到她的面前。迎面而來的那一頁上,男子正坐在房間的窗前和女子說著什么,言笑晏晏,笑臉溫存。地點——阮氏酒店,三十八樓,12號房。是阮東廷與何秋霜。
恩靜只覺得指尖僵硬,有龐大的力量往自己的心臟狠狠地壓來,碾碎……在快不能呼吸前,她聽到婆婆震怒的聲音:“全港今日最熱門的消息!你這個阮太太是怎么當的?丈夫都跑到舊情人房里去了,你竟然還能晃蕩到現在才回來!”
“哐!”
翡翠綠玉筷在大理石桌面上撞出清脆的聲響,聽得所有人一震——
原來,是婆婆的筷子。
原來,晚餐還沒結束。
看來是在等她。阮家上下,從秀玉到阮東廷最小的弟弟,一行四人,正襟危坐,臉上是各懷心事的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