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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曲:人生若只如初見(1)

  • 阮/陳恩靜
  • 呂亦涵
  • 4891字
  • 2017-04-25 17:56:21

“嫁給我,

你會有更好的生活。”

“唯一不足的是,

我已經(jīng)有愛的人了,

所以,我無法給你愛情。”

何止是記者?就連她的阮先生也有一瞬間的錯愕。在他的印象里,恩靜永遠是個溫文的女子,連話也不曾大聲說過。沒想到今天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當著即將被送往全港各大電視臺、報刊的鏡頭,她會這么說。

不過錯愕僅一瞬,待走到再無旁人的停車庫時,牽著她的那只手便松開了,阮東廷拿出手機。那時的手機個頭大,往耳朵上一貼,便擋住了他大半張臉。

只是聲線里的冷冽卻是怎么也擋不住的:“把錄像全部調(diào)出來,查查中午是不是有人跟蹤太太去了酒店。”

話剛說完,司機阿忠已經(jīng)機靈地將車開了過來。他看也沒看他的阮太太一眼,便上了車。恩靜嘆了口氣,繞到另一邊,默默地打開車門坐進去。

車廂里一片壓抑。

數(shù)不清這是第幾次,他冷著臉坐在她身旁。

旁人都說阮先生面癱,百年如一日擺著一張嚴肅的臉。可她就是知道,當他濃眉擰起,渾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厭惡氣息時,這一刻的阮東廷是危險的。

而這樣的危險,他已持續(xù)了整整一下午。

阿忠在前座說:“先生,剛剛老夫人吩咐我,讓您和太太務必要回家吃晚飯。”阮東廷也不回答,兩眼只是盯著窗外飛速閃過的霓虹,徒留一個冷硬的輪廓印在她的眼中。

“阿忠說,媽咪讓我們回家吃飯。”不忍讓阿忠為難,恩靜也開了口。

可阮東廷不買她的賬,頭也沒轉(zhuǎn)一下就發(fā)出命令:“阿忠,直接開去酒店。”

“可老夫人說……”

“阿忠,你停車。”柔柔淡淡的聲音又從后座傳來,這回是太太。

阿忠如獲大赦,連忙選了個地方將車停下,人也機靈地下了車。

阮東廷卻像是沒看到這變化一樣,依舊盯著窗外。恩靜看著他冷硬的側(cè)臉,沉默了片刻才開口:“中午那件事,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你的意思是秋霜騙我?”淡淡的嘲諷從男人嘴里出來,這下子,他終于回過頭,對上她的眼,“我和秋霜認識了十五年。十五年來,她從沒對我說過一句假話。”

“所以,就是我在撒謊了?”

他定定地看著她,這樣好看的面孔,配上的卻是那樣冰冷的神色。

恩靜垂下頭,嘴邊有自嘲的弧度淡淡勾起:“也是,再怎么錯,也不會是她的錯啊。”輕輕的話語溢出,再抬起頭時,她已換上一副平靜溫柔的神色,“媽咪估計很生氣,你還是先回家吧。如果不想見到我……”她頓了一下,努力維持著嘴角的溫柔:“如果不想見到我,我先去商場買點東西,然后再回去吧。”

她的聲音清清淡淡,溫和無害得如同她的面目、她的性子,如同嫁入阮家這幾年來,平靜如水的一千多個時日。

直到,她出現(xiàn)。

七個小時前——

恩靜掛斷電話時,掌心已出了一層薄薄的汗。大哥一個月前向她要不到的那三十萬,何秋霜竟然匯給他了?

二十分鐘還不到,她便出現(xiàn)在阮氏酒店里。三十八樓,12號房——恩靜記得清清楚楚,這個房間在阮東廷的安排下永遠是空著的,只為迎接每年的那么幾個月,嬌客光臨,蓬蓽生輝。

敲門聲輕輕響起。

“來啦!今天怎么這么有空哪?”嬌俏的嗓音從房里傳出來,門一打開,恩靜只覺有無盡驚艷的光從門縫里射出來,那人是何秋霜:皮膚白皙,身材高挑,五官深邃,再加上一頭永遠像是從美發(fā)沙龍剛護理出來的長卷發(fā)。

門一打開,女子的欣喜便和著這艷光一同傾瀉出來。只是在發(fā)現(xiàn)來人并不是阮東廷后,那笑意驟然一斂:“怎么是你?阿東呢?”

話雖這么問,可秋霜看上去一點訝異也沒有。

倒是恩靜有些尷尬:“他不知道我過來。何小姐,我是想來問問你那三十萬……”

話還沒說完,已經(jīng)被秋霜打斷:“哦,給你哥的那些錢?”方才的欣喜已蕩然無存,她邊捋著潑墨般的長卷發(fā),邊轉(zhuǎn)身回房。

恩靜也跟著走了進去:“何小姐,那些錢還是請你收回去吧……”

“哪有這種道理?送出去的錢就是潑出去的水,再說了,你這么幫我和阿東,我?guī)鸵粠湍愀纾彩菓摰穆铩!?

她嬌媚地笑著,明明是正常道謝的話,可傳到恩靜耳朵里,那個“幫”字卻似灌入了無限諷刺。

她看著秋霜慵懶地坐到貴妃椅上。是的,與這間房一樣,房內(nèi)所有的一切都是特別布置的。她記得阮東廷跟下面的人吩咐過,秋霜喜歡軟皮貴妃椅,秋霜愛喝炭焙的正山小種,秋霜要求房間里要有香奈兒五號香水的氣味——如今看來,員工們的辦事效率還真是很高呢。

她在蕩漾著香奈兒五號香水氣味的房間里聽著秋霜說:“恩靜啊,我才真是要謝謝你呢。謝你這么識相,替我和阿東掩護了那么久,卻一點非分之想也沒有。昨晚他在我這兒時就說過了呢。”說到這里,她輕輕一笑,“在我這兒”等字眼被咬得曖昧而纏綿,“他說你始終謹記自己的出身,知道在渡輪上唱戲的就算穿上了名牌,也只是個穿名牌的歌女,對他半點小女生的幻想也不敢有呢。”

恩靜的面色微微白了白,卻被何秋霜熱絡(luò)地握住手:“這么有自知之明,你說我該不該謝你?當年阿東選你來替我們打掩護,可真是一點也沒選錯呢。”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卻越來越清晰。

原來時隔那么久,當年她是怎么來的、她是為什么才跟他來香港的,她依舊堅定不移地記著——

“我知道你哥欠了一筆債,我知道你家里情況不好。”

“如果你需要,禮金多少都不是問題。”

“嫁給我,你會有更好的生活。”

“你的家人我也會打點好,生活費、房子、車,一樣不少,一定會讓他們滿意的。”

“唯一不足的是,我已經(jīng)有愛的人了,所以,我無法給你愛情。”

原來她自己也都記得,刻骨銘心地記得那年廈門海邊冰涼入骨的雨,一陣風吹過,她說:“阮先生,我答應你。”

不是“阿東,我愿意”,而是“阮先生,我答應你”。

答應之后,隨之而來的是恩靜一家過上了好上不止幾個檔次的生活,他因此心安理得地帶著她回香港,讓她成為阮太太。然后,他在這位阮太太的掩護下,繼續(xù)過他與秋霜的二人世界。

你看,她與他之間,說穿了,不過是場交易。

只因是場交易,所以從那年至今,無論在外界看來兩人怎么舉案齊眉、怎么恩愛有加,在私底下,她永遠叫他“阮先生”——“你已經(jīng)是我太太,以后家里怎么叫我,你也跟著叫吧。”那年新婚,他這樣說過。可永遠對他言聽計從的她只是笑笑,轉(zhuǎn)頭看向窗外盛開的紫羅蘭:“阮先生你看,它們開得真美。”

如此固執(zhí),不過是為了時刻提醒自己,她與他之間,掀開表面看本質(zhì),亦不過是“阮先生”與“陳小姐”的關(guān)系。

還能再妄想些什么呢?

何秋霜陡然變調(diào)的尖叫聲拉回了她的思緒:“陳恩靜,你不要太過分了!”

恩靜一怔,還沒弄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已經(jīng)被何秋霜狠狠地甩開了手:“三十萬我已經(jīng)給過你了,夠仁至義盡了!現(xiàn)在你竟然還想獅子大開口?”

“什么意思……”

“怎么回事?”疑惑自恩靜的喉間溢出時,門那邊也傳來了含怒的冷冽的聲音。

一時間,恩靜只覺得千年寒冰朝著她迎頭砸下。

是阮東廷!那是阮東廷的聲音!

電光石火只一瞬,她立刻就反應過來——難怪這女人會莫名其妙就勃然變色呢!難怪會說那段莫名其妙的話呢!

徹骨的寒意瞬間竄過她的四肢百骸。

而何秋霜已朝著阮東廷撲過去:“阿東,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我一定要告訴你!”

阮東廷沒有推開她,只是在看到不應出現(xiàn)在這個房間的身影時,濃眉一皺:“你怎么過來了?”

“我……”

“當然是為了她哥!”恩靜還沒開口,何秋霜已經(jīng)搶在了前頭,“她哥做生意失敗,之前她來找我要錢時,我已經(jīng)給過她三十萬了,誰知今天……”

“你胡說什么?”恩靜震驚地轉(zhuǎn)過頭,可對上的,是阮東廷已然皺起的眉頭:“你哥的事?”

他看向恩靜,滿眼不贊許的神色:“我不是說過這件事不準再提了嗎?”

“是啊,就因為你不準她提又不給她錢,她才會來找我嘛!”這女人的聲音聽上去可真是義憤填膺,“她那天說得可慘了,說自己當了這么多年有名無實的阮太太,全拜我這破爛病所賜,我心一軟就開支票給她了。可誰知她今天、今天竟然又來要錢,還一開口就是五百萬!開什么玩笑,當我是印鈔廠啊?”

何秋霜聲色俱厲,抓狂的表情看上去那么逼真。恩靜站在這兩人對面,一個義憤填膺地控訴,一個濃眉越擰越緊,那雙永遠冷峻的眼里仿佛夾雜著千年寒冰,射向她、射向她,寒意統(tǒng)統(tǒng)射向她,似乎已不必再分青紅與皂白。

恩靜只覺得心一緊:“我沒有……”

聲音卻被何秋霜的高分貝蓋過:“還敢狡辯?阿東,你不知道她剛剛說的話有多難聽!她甚至還威脅我,說我要是不給她錢,就要把她當年嫁給你的原因公之于眾,讓你在媒體面前出丑!阿東……”

“夠了。”低沉的聲音從男人的胸腔里震出,隨便一聽也知道那里頭含了多少壓抑的怒火。恩靜只覺得他眼里夾冰,話中冒火,冷與熱復雜交融對著她,“出去。”

“阮先生……”

“別讓我說第二次。”

她僵直地站著。

對面的何秋霜正偷偷朝她愉快地眨眼睛,在阮東廷看不到的角度,就像看了一場有意思的戲:“走吧妹妹,別再惹阿東生氣了。”

恩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房間的。

阮東廷還冷著臉站在那兒,秋霜已經(jīng)像個好心的和事佬,半拉半推著恩靜出了房間:“好啦,別再惹阿東生氣,你也知道他那性子……”直到走出房間一大段距離,快到電梯口了,她才笑吟吟地松開手,“看到了吧?不管怎么樣,阿東都是站在我這邊的。”

那張嬌艷濃烈的臉,笑得多么無邪。

恩靜臉上已說不清是什么表情,她不可思議地看著何秋霜,若不是事情荒唐,她簡直要佩服這女子的演技:“為什么?”

這些年以來,阮太太的位子即使她坐著,可她、她、他皆知,這不過是個名存實亡的空殼——他愛的是何秋霜,一直藏在心里的人也是何秋霜。地位已經(jīng)如此穩(wěn)定了,這女子到底為什么還要給她這個毫不重要的角色一個下馬威呢?

“為什么?你想知道嗎?”何秋霜的聲音低了下來。瞬間,對話從粵語轉(zhuǎn)換成只有彼此熟悉的閩南語,“從那天你不識相地到酒店給阿東送湯起我就覺得,很有必要幫你重新認清自己的位置。”她輕輕一笑,口吻幾乎是溫和的,越發(fā)靠近她:“歌女陳恩靜,因為被阮東廷和何秋霜看中,帶回香港打掩護,當了阮太太,穿了名牌,學了粵語,可她依舊只是個歌女!”

十個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恩靜的眼眶里似有什么東西要溢出。看清楚了,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淚,而是怒氣。

她這個人,二十幾年來都是一個軟柿子,溫溫柔柔的,任人拿捏操縱。十幾歲時被父母安排到渡輪上唱南音,二十幾歲時被阮東廷看中,來當了這個名不副實的阮太太。

以至于何秋霜所說的這些話,她無法反駁——她竟無法反駁一句!

恩靜轉(zhuǎn)過身,大步走向電梯。

卻很快又被何秋霜拉住:“你以為這就夠了嗎?”

“放開我!”

“很快就能放開你。”何秋霜的表情森冷。說完這一句,她突然抓住恩靜的手就往自己臉上摑來——是的,她拉著恩靜的手,摑到自己的臉上!

她竟拉著恩靜的手,掌摑她自己!

看上去是多么滑稽可笑的場面,可陰謀的味道也迅速竄入恩靜的眼耳口鼻。很快,她就聽到何秋霜一邊將自己的臉摑得通紅一邊大叫:“啊——你這個女人!阿東、阿東你快出來!”

等阮東廷趕出來,秋霜早已放開恩靜的手:“快看看你的好太太,你看看!我不過是勸她兩句,她竟然動手打我!”晶瑩的淚珠簌簌落下,點綴著她美麗的面孔。

恩靜一開始還是錯愕的,可是只一瞬間,那陰謀瞬間就明朗了——驀地,她笑了。

那廂何秋霜還在聲色俱厲地表演:“你這個女人,我告訴你,你哥那邊一分錢都別想拿到……”

嘲諷在恩靜的臉上越擴越大,越擴越大。

已經(jīng)不想再看到這個演技絕倫的瘋子,她只看向阮東廷:“不是你看到的那樣,是她自己掌摑自己……”

“你以為她是傻子嗎?還是你以為我才是傻子?”阮東廷的臉上已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霜。

不必查也不必問,他已經(jīng)相信了她。

是誰說過愛就是無條件地信任啊。呵,說得真好!何秋霜不是傻子,阮東廷也不是傻子,她陳恩靜才是傻子!傻得自投羅網(wǎng)來供這對相互信任的愛侶消遣娛樂,傻得竟還想在何秋霜面前向阮東廷索要公平!

已經(jīng)無須再多說什么,恩靜轉(zhuǎn)過身,靜靜地按下電梯的按鈕。

顯示屏上的紅色數(shù)字跳動變化著,1、2、3……她在遙遠的三十八樓,電梯遲鈍而緩慢,終于升到三十七樓時,她轉(zhuǎn)過頭來,平靜地看向何秋霜:“你好像忘了,酒店的每一層都有監(jiān)控。”

何秋霜原本得意的臉一白。

恩靜已走入電梯里。

十二月的風從車窗外冷冷地灌進來。很顯然,他并沒有去查監(jiān)控,大抵是覺得沒必要,于是至此,他的表情仍冷冽如這十二月里的風。

“阮先生,你先回去吧。”這是她的聲音。

他沉默了。

“媽咪等久了,估計會生氣的。”她推開車門,纖瘦嬌小的背,著黑色晚禮服,戴著配套的精致首飾,融入夜色中。

“太太!太太!”阿忠在身后喚她,見她不回應,又將頭探入車內(nèi):“先生,太太她……”

“開車。”一個平緩沒有起伏的聲音響起,這是他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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