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戰的雙方均不是正規武裝集團,不受任何戰爭規則的束縛,他們完全憑借自己簡單的頭腦,指揮著強有力的四肢,執行殺戮的責任。失去了優勢的礦警們,四處奔逃著,躲藏著,他們逃到哪里,躲到哪里,刀槍便追到哪里。舉手、交槍是沒有用的,鄉民、窯工們不吃那一套,他們只懂得一個道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既然礦警們殺了他們的人,他們理所當然地要讓他們抵命。
在迅速的殺戮中,進攻者逼近了小小的經理樓,接著,包圍了經理樓。
秦振宇、王子非對自己的命運已失去了最后的支配權,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配備著現代裝備的礦警隊會垮得這么快,甚至使他們來不及安排一下自己的后事。
把經理樓團團圍住后,窯工、鄉民沒有貿然行事。這是三先生的命令,他們不能違抗的命令,因為,他們知道,最后收拾局面的是三先生,而不是他們。他們不是政治家。
踏著窯工、鄉民用鮮血開辟的道路,三先生坐著轎子過來了,轎子兩旁是眾多的鄉紳,鄉紳的長袍馬褂中間,夾雜著罷工窯工的首領劉廣田和袒胸露背的劉四爺。二劉的衣著十分寒酸,和紳士們身上的綢緞服飾混在一起是極不協調的。然而,沒有人注意到這種差別。
人們主動讓開了一條路。
三先生的轎子在人的小巷穿行。
到得大門口,轎子放下了,先生威嚴地從轎子里鉆了出來。兩個紳士上前去攙,先生抬手推開了。
經理樓前剎那間鴉雀無聲,靜得怕人。人們把目光的焦點全集中在先生身上,急切地關注著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在籠罩一切的靜寂中,一種莊嚴的神秘產生了……
人們等待著一個結論的誕生。
秦振宇、王子非走下樓來。
“失敬!失敬!”
三先生鄭重地挽了挽肥大的袖子,雙手抱拳,上身微微躬了躬,彬彬有禮地道。
秦振宇臉色難看,面部肌肉緊張地抖動著,滿頭滿臉的汗水。曾經是油光閃亮的頭發,蓬亂成一團,有一撮緊貼著前額,沾在濕漉漉的面皮上。他望著三先生,不知該說些什么,嘴角抽動了半天,竟未吐出片語只言。
王子非倒還鎮靜,聲色柔和,但卻不失尊嚴地道:“先生,你勝利了!可你大約也知道,這場導致你勝利的械斗會給你,會給四千窯工、父老鄉親帶來什么。”
先生微微一笑:“這不是你該關心的問題。”
王子非也笑了笑,笑得極不自然:“可我要提醒你:總有那么一天,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會象今日對待公司一樣對待你!”
“就這些了?還有什么要說的么?”
王子非看看腕子上的手表:
“這還不是最后的結果,兩個半小時后……”
“哈!哈!哈!哈!”先生大笑道,“你還指望那一個團的大兵?那些大兵都是賤貨,誰發餉銀他們為誰賣命!你們不是出了兩萬么?我劉某出三萬!如何?”
王子非怔住了。
就在這時,響起了一聲沉悶的槍聲,一顆子彈從先生身邊的人群中飛出來,準確無誤地穿過王子非的腦袋,象一根大釘,將他死死釘在先生腳下的水磨石臺階上。鮮紅的血,從崩開的腦殼里涌了出來,順著臺階往下緩緩地流。王子非的腳抽動了幾下,猝然死去。咽氣時,兩只眼睛還大睜著,嘴還微張著,仿佛要向人們再講點什么……
人們循聲望去,夾在眾紳士中的劉四爺正慢慢將冒煙的長槍重挎到肩上。
三先生仿佛不知道這一切,柔聲對秦振宇道:“秦總經理,現在,我們該好好坐下來談談條件了吧?”
秦振宇幾乎是魂不附體了,連連點頭應著:“好!好!一切按先生的意思辦!”
先生回首命令道:“廣田、劉四,把復工條件書和賠償約法拿過來,請總經理簽字!”
秦振宇老老實實簽了字。
人群中爆發出長時間熱烈的歡呼!那一個個粗野的嗓門里發出的聲音,匯成了一股強大的氣浪,直沖天宇。
窯工、鄉民在三先生的領導下,贏得了這場戰爭的全面勝利。然而,悲劇也由此而開始了。
兩個小時后,王占元一團兵馬開進劉家洼。
三先生捐洋三萬,充作軍餉,力求軍方主持公道。軍方應允。嗣后,縣知事尹文山以軍方做后盾,親自處理這場大規模的械斗事件。劉廣田、劉四旋即被捕,判處死刑。為履行公道原則,縣府宣布:復工條件與賠地約法因秦振宇已自愿(!)簽字,當即行生效。董事會得知詳情,自知辦礦艱難,前途渺茫,紛紛釜底抽薪,要求抽回股金。秦振宇內外交困,無力支持,宣告興華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倒閉,四千窯工失業……
第十節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平息了,在戰爭中倒下去的英雄豪杰長眠于地下,他們的血肉之軀,最終和腳下的土地溶為一體了。活著的人擔負起了沉重的責任,這責任既有死者的,也有他們自己的,現在,卻一古腦算到他們頭上。于是,劉廣田、劉四爺,劉姓門下的兩條漢子被抓捕了,被判處死刑了。這段歷史的最后一個標點,冠冕堂皇地打了下來。
死刑定于次日晨在縣城東大門外執行。
當天下午,三先生帶著一桌八大皿的宴席,親臨牢獄探望,向兩位劉門好漢表示自己深深的敬意。
畢竟是民國了,獄政也隨著時代的進步,向現代文明邁出了大大的一步。劉廣田、劉四爺身上戴的已不是沉重的木制枷鎖,而是國外進口的鋼手銬、鐵腳鐐。
看到面目慈祥的先生,劉廣田、劉四爺著實驚訝,癡癡地看了好一會兒,劉廣田眼里滾出渾濁的淚水,劉四爺直直地跪下了。
“先生!”
“先生!”
三先生捂著左肋的傷口,艱難地彎下腰,伸出一只手拉起了劉四爺,也不由得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了:“廣田、老四,是老叔害了你們!老叔讓你們受累了!”
“甭說了,先生!您老人家能在這時候來看望我們,我們就知足了!”
“先生,這怨不得您的!”
先生用袖子揩去臉上的淚水,深沉地道:“你們這樣想,老叔心里更不安寧!你們是我們劉氏家族的骨血,是無愧于我們這塊土地的英雄好漢,老叔救不下你們,該遭天譴哇!……”
劉四爺不讓先生再說下去,誠摯地道:“先生哪能這么說呢?!能這么轟轟烈烈地去死,是老四做夢也想不到的!老四一輩子騷擾鄰里,禍害四鄉,混吃混喝,做了數不清的混賬事,招人恨哇!今日里,我能為四鄉父老堂堂正正地死上一回,實乃一大幸事!先生哇,老四倒要好好謝您才是,謝您老成全了老四!老四來世變牛變馬,也要再到這世界走上一回,報答您老的洪恩大德!”
先生連連點頭:
“是的!是的!你們不是為自己死的,你們是為東大鄉、劉家洼、青泉縣的父老鄉親死的!老叔要給你們立碑傳世,讓人們世世代代記住你們的忠烈義舉!你們的家眷親人,將會得到父老鄉親的接濟、幫持,你們盡管放心!盡管放心!”
說到這里,先生命家丁將酒菜抬進牢內,順序擺在地上,自取海碗一只,倒滿高粱燒,高高舉過頭頂:
“來,二位賢侄,老叔代表四鄉父老為你們餞行!”
“謝先生!”
二人淚流滿面,雙雙跪下……
探監歸來,先生當即請人接來土匪祁老六,懇請他星夜帶人劫獄。祁老六有愧于先生,巴不得有一個報效的機會,一口答應下來,遂帶所有弟兄傾巢出動,當夜奔至縣城。
卻不料,先生早已將劫獄的消息告知官席,祁老六和幾十個兄弟遭到王占元部大兵的伏擊,祁老六拒捕斃命,手下的人馬除幾個僥幸逃生外,大部被殲。次日晨,在二劉被槍殺之前,祁老六挨了五槍的尸體已被大釘釘在東門外的城墻上,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祁老六被釘上城墻不一會兒,劉廣田、劉四爺被押出牢獄,執行槍決。
時代的進步也體現在行刑的手段上,砍頭已被官府明令禁止,據說,砍頭有礙觀瞻,也很有些洪荒時代的野蠻味道。官府將殺頭改為槍決。槍決固然有了文明的氣息,卻給圍觀者帶來了極大的失望,槍決確不如殺頭耐看。
上午九時,劉廣田、劉四爺被五花大綁押出東門,兩旁圍觀者不下千人。官府、軍方出動了幾百名荷槍實彈的大兵肅立大路兩旁,預備彈壓可能發生的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