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復活(經典譯林)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4928字
- 2017-05-16 10:21:01
可是西蒙仍然站著,把包奇科娃遮住了。
“卡爾津金,坐下。”
卡爾津金還是站著。
“卡爾津金,坐下。”
然而卡爾津金還是站著,直到警官跑過去,側歪著頭,很不自然地睜大眼睛,用悲愴的語調小聲說:“坐下吧,坐下吧!”他才坐下。
卡爾津金像站起時那樣快地坐下去,掩了掩囚袍大襟,又不出聲地咕容起腮幫子。
“您叫什么名字?”庭長疲憊地嘆著氣向第二名被告問道,眼睛也不看她,而是在面前的案卷中尋找什么。審理案件已成為庭長的家常便飯,若要加快審訊進程,他可以把兩件案子一次審完。
包奇科娃四十三歲,科洛緬村小市民出身,也在毛里塔尼亞旅館當茶房。沒有犯罪前科。起訴書副本已收到。包奇科娃回答問題特別大膽,而且口氣強硬,似乎回答每一句話都有話外音:“是的,我叫葉菲米婭,也就是包奇科娃,起訴書副本收到啦,我覺得這事挺光彩哩,不許任何人笑話我。”等問話完了,包奇科娃不等別人叫她坐下,她就坐下了。
“您叫什么名字?”色鬼庭長特別親切地問第三名被告。“應該站起來。”他看到瑪絲洛娃坐著,便又溫和又親熱地補充說。
瑪絲洛娃輕盈地站起來,挺著高高的胸脯,也不答話,只是帶著聽從擺布的神氣,用她那雙有點兒斜視的笑盈盈的黑眼睛對直地看著庭長的臉。
“叫什么名字?”
“柳包芙。”她很快地說。
聶赫留朵夫這時已戴起夾鼻眼鏡,看著依次被審問的被告。“啊,這不可能,”他盯著第三名被告的臉,心里想道,“可是,怎么會叫柳包芙呢?”他聽到她的回答,又想道。
庭長想繼續往下問,可是戴眼鏡的法官很生氣地小聲說了兩句話,把他攔住了。庭長點點頭表示同意,就又問被告:
“怎么叫柳包芙呢?”他說。“您登記的是另一個名字呀。”
被告沒有做聲。
“我問您,您的真名字是什么?”
“您受洗時取的名字是什么?”那位很生氣的法官問道。
“以前叫卡捷琳娜[9]。”
“啊,這不可能。”聶赫留朵夫又在心里說,其實他已經毫無疑問地知道,這就是她,就是那個半養女半侍女的姑娘,當初他愛過她,確實愛過她,在情欲沖動下誘奸了她,后來又把她拋棄,以后再也不想她,因為一想起這事就格外難受,就對自己看得格外清楚,就會看到,他這個以正派自詡的人不僅不正派,而且對待那個女子的行為簡直是卑鄙下流。
是的,這就是她。現在他清楚地看出那種獨有的、神秘的特點,那特點使每一張臉與別的臉截然不同,使每一張臉成為特有的、獨一無二的臉。盡管這張臉如今蒼白和豐滿得有點不自然,那種特點,那種可愛的、與眾不同的特點,還是表現在臉上,嘴唇上,在有點兒斜視的眼睛里,尤其表現在那種天真的、笑盈盈的目光中,表現在臉上以至身上流露出來的任人擺布的神態中。
“您早就應該這樣說。”庭長還是特別溫和地說。“父稱是什么?”
“我是私生女。”瑪絲洛娃說。
“那么按照教父的名字怎樣稱呼呢?”
“米海洛娃。”
“她又能干什么壞事呢?”聶赫留朵夫這時依然在心里尋思著,很吃力地喘著氣。
“姓什么,通常叫您什么?”庭長又問。
“隨母親姓瑪絲洛娃。”
“出身呢?”
“小市民。”
“信東正教嗎?”
“信東正教。”
“職業呢?干什么活兒?”
瑪絲洛娃不做聲。
“干什么活兒?”庭長又問一遍。
“在一個院里。”她說。
“在什么院里?”戴眼鏡的法官厲聲問道。
“您自己知道,那叫什么院。”瑪絲洛娃說著,微微一笑,很快地向周圍掃了一眼,馬上又對直地盯著庭長。
她臉上的表情有一種極不尋常的意味,她說的話、她的笑容和她匆匆掃視法庭的目光中都有一種可怕而可憐的意味,使得庭長垂下了頭,法庭里剎那間鴉雀無聲。寂靜被一個旁聽者的笑聲打破。有人向他發出噓聲。庭長抬起頭,繼續問她:
“您以前沒有受過審判和偵訊嗎?”
“沒有。”瑪絲洛娃嘆著氣小聲說。
“起訴書副本收到了嗎?”
“收到了。”
“請坐下吧。”庭長說。
被告就像盛裝的貴婦提起拖地長裙那樣從后面提了提裙子,便坐了下來,把一雙不大的白白的手攏在囚袍袖筒里,眼睛還盯著庭長。
接著檢查證人是否到齊,又讓證人退堂,又推定法醫,請法醫出庭。然后書記官起立,宣讀起訴書。他念得又清楚又響亮,但念得太快,分不清舌尖音和卷舌音,因而他的聲音變成一片嗡嗡聲,使人昏昏欲睡。法官們一會兒把身子靠在椅子的這邊扶手上,一會兒靠在那邊扶手上,一會兒靠在長桌上,一會兒靠在椅背上,一會兒閉上眼睛,一會兒睜開眼睛小聲交談。一名憲兵好幾次憋住打了一半的呵欠。
幾名被告中,卡爾津金還在不停地咕容腮幫子,包奇科娃挺直腰板、鎮定自若地坐著,偶爾將手指頭伸到頭巾里面搔搔頭皮。
瑪絲洛娃時而一動不動地坐著,望著書記官,聽他宣讀,時而渾身打哆嗦,好像要進行反駁,臉漲得通紅,過一會兒又沉重地嘆氣,換一換雙手的姿勢,往四下里掃一眼,又盯住書記官。
聶赫留朵夫坐在第一排靠邊第二座的高背椅上,摘下夾鼻眼鏡,望著瑪絲洛娃,他心中進行著一場復雜而痛苦的活動。
十
起訴書是這樣的:
“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毛里塔尼亞旅館有一名旅客猝死,經查,此人乃庫爾干二等商人費拉邦特·葉密里揚內奇·斯梅里科夫。”
“經第四警察分局醫官檢明,死亡乃是飲酒過量引起心力衰竭所致。斯梅里科夫尸體當即掩埋入土。”
“事過數日后,斯梅里科夫的同鄉好友、商人季莫亨自彼得堡歸來,獲悉斯梅里科夫猝死之事,表示懷疑,聲稱必有人謀財害命。”
“此懷疑已由預審證實,業已查明:(一)斯梅里科夫死前不久從銀行取出三千八百銀盧布。然在封存的死者遺物清單中僅有現金三百一十二盧布十六戈比。(二)死前一日以及死前最后一夜斯梅里科夫都是在妓院和毛里塔尼亞旅館同妓女柳包芙(葉卡捷琳娜·瑪絲洛娃)在一起。斯梅里科夫不在旅館時,葉卡捷琳娜·瑪絲洛娃曾受其托自妓院赴旅館取款。瑪絲洛娃會同毛里塔尼亞旅館茶房葉菲米婭·包奇科娃和西蒙·卡爾津金,用斯梅里科夫交予她的鑰匙打開皮箱,取出現款。瑪絲洛娃開箱時,在場的包奇科娃和卡爾津金目睹箱內裝有百盧布鈔票若干沓。(三)斯梅里科夫同妓女瑪絲洛娃自妓院回到毛里塔尼亞旅館后,瑪絲洛娃受茶房卡爾津金攛掇,讓斯梅里科夫飲下一杯白蘭地酒,酒內摻有卡爾津金交與之白色粉末。(四)翌日上午妓女柳包芙(葉卡捷琳娜·瑪絲洛娃)即將斯梅里科夫之鉆石戒指一枚售與老板娘,即妓院鴇母與本案證人基塔耶娃,自稱戒指系斯梅里科夫所贈。(五)斯梅里科夫死后次日,毛里塔尼亞旅館女茶房葉菲米婭·包奇科娃即赴本地商業銀行,將一千八百銀盧布存入自己的活期存款戶頭。”
“經法醫檢查,解剖斯梅里科夫尸體并化驗其內臟,查明死者體內確有毒藥,據此足以斷定,確系中毒死亡。”
“被告瑪絲洛娃、包奇科娃與卡爾津金在受審時均不承認犯有罪行。瑪絲洛娃供稱:伊確受斯梅里科夫委托,自伊“工作”(“工作”系伊本人的說法)的妓院赴毛里塔尼亞旅館為商人取款,伊用所交之鑰匙打開商人之皮箱,遵囑取出四十銀盧布,并未多取分文,此點包奇科娃和卡爾津金均可證明,因開箱、取款、鎖箱時二人均在場。瑪絲洛娃又供稱,伊第二次到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間時,確曾照卡爾津金教唆,使商人飲下白蘭地,酒中摻有一種粉末,她以為此粉末系安眠藥,為的是使商人入睡,她可以及早脫身。戒指確系斯梅里科夫所贈,因伊受到商人毆打,放聲痛哭,且欲離去,商人便以此相贈。”
“葉菲米婭·包奇科娃供稱,遺失款項一事伊毫不知情,伊從未進入商人房間,進出該房間僅有柳包芙一人,商人如有財物丟失,定系柳包芙攜帶商人鑰匙取款時乘機行竊。”書記官念到這里,瑪絲洛娃打了個哆嗦,張大了嘴巴,轉頭看了看包奇科娃。書記官又念下去:“當葉菲米婭·包奇科娃面對一千八百銀盧布的銀行存款單,并被問及此款來源時,伊供稱,此款乃伊同西蒙·卡爾津金十二年積攢,伊已準備與西蒙結婚。另據西蒙·卡爾津金第一次受審時供認:瑪絲洛娃攜帶鑰匙自妓院來旅館時,彼與包奇科娃受瑪絲洛娃教唆,竊得該款,并與瑪絲洛娃以及包奇科娃平分。”瑪絲洛娃聽到這里,又打起哆嗦,甚至跳了起來,臉漲得通紅,并且開口說起話來,但被警官制止。書記官又念下去:“最后卡爾津金還供認,彼曾將藥粉交與瑪絲洛娃,使商人安眠;在第二次供詞中卻又否認自己參與偷竊錢財,亦否認將藥粉交與瑪絲洛娃,聲稱所有罪行系瑪絲洛娃一人所為。至于包奇科娃存入銀行之款項,伊之供詞與包奇科娃相符,即彼二人十二年來在旅館跑堂所得旅客賞賜之小費。”
然后,起訴書中綜述了被告對質記錄、證人供詞、法院鑒定人意見,等等。
起訴書的結語如下:
“綜上所述,包爾基村農民西蒙·彼得羅夫·卡爾津金,年三十三歲,小市民葉菲米婭·伊凡諾娃·包奇科娃,年四十三歲,小市民葉卡捷琳娜·米海洛娃·瑪絲洛娃,年二十七歲,被控于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共同預謀,竊取商人斯梅里科夫現款共計二千五百銀盧布及戒指一枚,并蓄意謀害,以毒酒將斯梅里科夫灌醉,致使其死亡。”
“此項罪行觸犯刑法第一四五三條第四款及第五款。據此按《刑事訴訟程序條例》第二〇一條規定,農民西蒙·卡爾津金、小市民葉菲米婭·包奇科娃及葉卡捷琳娜·瑪絲洛娃應交由地方法院會同陪審人員審理。”
書記官這才念完長長的起訴書,把起訴書折疊好,坐到位子上,用兩手理理長頭發。大家都輕松地舒了一口氣,有一種很愉快的感覺,覺得審訊既已開始,一切都會立刻水落石出,正義就會得到伸張。只有聶赫留朵夫一人沒有這種感覺。他想到十年前他所認識的天真美麗的姑娘瑪絲洛娃會做出這種事,嚇得心驚肉跳。
十一
起訴書念完以后,庭長同兩位法官商量了一下,便轉身對卡爾津金說話,臉上的神情像是很清楚地在說,現在我們可以把一切原原本本、徹頭徹尾弄清楚了。
“農民西蒙·卡爾津金。”他把身子向左歪了歪,開口說。
西蒙·卡爾津金站起來,兩手貼住褲縫,整個身子向前傾,一個勁兒不出聲地咕容著腮幫子。
“您被控于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與葉菲米婭·包奇科娃以及葉卡捷琳娜·瑪絲洛娃合謀盜竊商人斯梅里科夫皮箱內的現款,然后拿來砒霜,唆使葉卡捷琳娜·瑪絲洛娃放入酒中讓商人斯梅里科夫喝下,致使斯梅里科夫斃命。您認罪嗎?”他說完,又歪向左邊。
“根本沒有這回事兒,因為我們只管伺候客人……”
“這話您以后再說。您認罪嗎?”
“根本沒有,老爺。我只是……”
“有話以后再說。您認罪嗎?”庭長鎮靜然而強硬地又問一遍。
“我不會干這種事,因為……”
警官又跑到西蒙·卡爾津金跟前,用悲愴的語調小聲把他的話制止住。
庭長露出此事業已結束的神氣,把拿案卷那只手的臂肘換了個地方,便開始審問葉菲米婭·包奇科娃。
“葉菲米婭·包奇科娃,您被控于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在毛里塔尼亞旅館與西蒙·卡爾津金以及葉卡捷琳娜·瑪絲洛娃合謀盜竊商人斯梅里科夫皮箱中的現款及戒指,分贓之后,為了掩蓋罪行,讓商人斯梅里科夫喝下毒酒,致使其斃命。您認罪嗎?”
“我什么罪也沒有,”這名女被告又利落又強硬地說,“我連那個房間都沒有進過……既然這個賤貨進去過,那這事就是她干的。”
“有話以后再說,”庭長又是那樣又溫和又強硬地說,“這么說,您不認罪嗎?”
“我沒有拿錢,也沒有灌酒,連房間里都沒有去過。假如我去的話,準會把她攆出去。”
“您不認罪嗎?”
“我從來沒犯過罪。”
“好吧。”
“葉卡捷琳娜·瑪絲洛娃,”庭長開始審問第三名被告,“您被控攜帶商人斯梅里科夫的皮箱鑰匙,從妓院去毛里塔尼亞旅館,從皮箱中竊取現款和戒指一枚,”他像背書一樣說,同時側著耳朵聽左邊的法官說話,那位法官說,查對物證清單還少一個酒瓶,“從皮箱中竊取現款和戒指一枚,”庭長又重復了一遍,“你們分了贓,后來您又和商人斯梅里科夫回到毛里塔尼亞旅館,您讓斯梅里科夫喝了下毒的酒,因而使他斃命。您認罪嗎?”
“我什么罪也沒有,”她很快地說起來,“我先前怎么說的,現在還是怎么說:我沒有拿過,沒有拿就是沒有拿,我什么也沒有拿,那戒指是他自己給我的……”
“您不承認犯有盜竊兩千五百盧布現款的罪行嗎?”庭長問。
“我說過,除了四十盧布,我什么也沒有拿。”
“那么,您犯了給商人斯梅里科夫酒中下藥的罪,您承認嗎?”
“這事我承認。不過我以為就像別人告訴我的,那是安眠藥,吃了沒有事兒。我沒想到他會死,我也沒有那種心思。我可以對著上帝說:我沒有那種心思。”她說。
“這么說,您不承認犯有盜竊商人斯梅里科夫的現款和戒指的罪行,”庭長說,“可是您承認給他下過藥,是嗎?”
“就算承認吧,不過我以為那是安眠藥。我給他吃,只是為了讓他睡覺。我沒有存心害他,沒想到他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