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葉爾莫萊和磨坊老板娘(2)
- 獵人筆記(經典譯林)
- 屠格涅夫
- 4161字
- 2017-06-08 10:29:12
葉爾莫萊朝他罵了一通臟話。“咱們到村里去吧,”最后他嘆口氣說。但到村子還有兩俄里地呢……“就在這兒過夜吧,”我說,“就睡在外頭,夜里還暖和;給點錢,讓老板給咱們送些麥秸來。”葉爾莫萊順從地同意了。我們又敲起門來。“你們要干什么呀?”又傳來那個雇工的聲音,“說過了,不行。”我們向他說明了我們的要求。他去跟老板商量了一會,便和老板一起轉回來。小門嘎的一聲開了。老板露面了,他是個高個子,肥肥的臉,公牛般的后腦勺,滾圓的大肚子。他同意了我的要求。離磨坊百來步遠的地方有一個四邊通風的小敞棚。他們把麥秸和干草給我們送到敞棚里。那雇工在河邊草地上擺好茶炊,蹲下身子,盡心地去吹那生火的筒子……炭火閃爍著,清楚地照亮了他那張年輕的臉。磨坊老板跑回去喚醒妻子,終于他自己提出讓我到他房子里過夜;但我寧愿在外邊露宿。老板娘給我們送來了牛奶、雞蛋、土豆、面包。茶炊很快就燒開了,我們便開始飲茶。河面已是霧氣騰騰,沒有風;秧雞在四周咕咕地啼叫;磨坊的水輪邊發出微弱的響聲,那是輪翼上的水點往下滴,水從堤壩閘門里滲漏出來。我們生起一小堆篝火。葉爾莫萊在灰燼上烤著土豆,我趁機打了一會盹……一陣壓低的輕聲細語驚醒了我。我抬頭一瞧:那磨坊老板娘正坐在篝火前一個倒放的木桶上同我的獵伴在聊天。我早先從她的穿著和舉止言談中已看出她是某地主家的女仆——她不會是農婦,也不會是小市民,不過直到這一會兒我才看清她的臉容。看樣子她有三十來歲;清瘦的面容還留有當年姿色的遺韻;我特別欣賞她那雙憂郁的大眼睛。她的兩肘支在膝上,手托著臉。葉爾莫萊背朝著我坐,不時往火堆里添些木柴。
“熱爾圖希納那邊的牲畜又鬧瘟疫了,”磨坊老板娘說,“伊萬神父家已死了兩頭母牛……愿上帝保佑!”
“你們家的豬怎么樣?”葉爾莫萊沉默了一會后問道。
“都活著呢。”
“能給我一只小豬崽就好了。”
老板娘一時不答話,稍后嘆了口氣。
“和您一起來的是什么人?”她問。
“一位老爺,柯斯托馬羅夫村那邊的。”
葉爾莫萊往火里扔了幾根樅樹枝;樹枝立即噼噼啪啪地響了起來,一股濃濃的白煙直撲他的臉。
“你丈夫干嘛不讓我們進屋?”
“他怕。”
“瞧那胖樣,大肚皮……小鴿了,阿麗娜·季莫費葉夫娜,給我一小杯酒吧!”
老板娘站起身,消失在黑暗中。葉爾莫萊低聲地哼起歌來:
我去找情婦,
鞋子都磨破……
阿麗娜拿著小酒瓶和小杯子回來了。葉爾莫萊欠一欠身,畫了下十字,一口氣喝干了酒。“棒極了!”他說了一句。
老板娘又在木桶上坐下來。
“怎么,阿麗娜·季莫費葉夫娜,你還老是有病?”
“可不。”
“這怎么回事?”
“夜夜咳嗽,可折磨人啦。”
“老爺看來睡著了,”葉爾莫萊沉默了一會說。“你別去找郎中,那會更糟。”
“所以我沒有去。”
“上我家串串門吧。”
阿麗娜埋下了頭。
“到時候我把家里那婆娘趕走,”葉爾莫萊繼續說……“真的。”
“您最好把老爺叫醒,葉爾莫萊·彼得羅維奇:瞧,土豆烤熟了。”
“讓他好好睡吧,”我的忠實仆人冷靜地說,“他跑累了,睡得很香。”
我在干草上翻起身來。葉爾莫萊站起來,走到我身旁。
“土豆烤熟了,吃點吧。”
我走出敞棚;老板娘從木桶上站了起來,想要走。我跟她聊了起來。
“這磨坊你們租下很久啦?”
“去年三一節那天租的,一年多了。”
“你丈夫是哪兒人?”
阿麗娜沒有聽清我的問話。
“你丈夫是啥地方人?”葉爾莫萊提高嗓門,重復了一遍。
“是別廖夫人。他是別廖夫城里人。”
“你也是從別廖夫來的?”
“不,我是地主家的人……以前在一個地主家干活。”
“誰家的?”
“茲韋爾科夫先生家的。現在我自由了。”
“哪一個茲韋爾科夫?”
“亞歷山大·西雷奇。”
“你是不是做過他妻子的婢女?”
“您怎么知道的?我做過。”
我懷著雙倍的好奇心和同情心瞅了瞅阿麗娜。
“我認識你那家老爺,”我繼續說。
“您認識?”她低聲地答話,低下頭去。
該對讀者說一下,為什么我會如此同情地瞅著阿麗娜。我在彼得堡的時候,一個偶然機會使我認識了茲韋爾科夫先生。他當時身居要職,以博識和干練聞名。他有一位胖乎乎的夫人,她有些神經過敏,愛哭鼻子,可又很兇,是個平庸而又討厭的女人;他也有一個兒子,是個地道的又嬌又蠢的公子哥。茲韋爾科夫先生本人的長相也令人不敢恭維:那張近乎四方形的寬臉上狡猾地瞪著一雙鼠眼,翹著一只又大又尖的鼻子,鼻孔朝外翻;剪得很短的白發像鬃似的戳立在他那布滿皺紋的前額上邊,兩片薄嘴唇不停地顫動著,甜膩膩地微笑著。茲韋爾科夫先生常叉開兩腿站著,把那雙胖胖的手插在口袋里。有一次我和他兩人坐馬車出城。我們談起來。作為一個閱歷豐富的能干人,茲韋爾科夫先生便教導起我來,要我學走“正路”。
“恕我直言,”他最后尖聲尖氣地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對各種事情不假思索,便作出判斷和解釋;你們很少了解自己的祖國。你們,先生們,對俄羅斯很不熟悉,就是這么回事……你們全只讀德國人的書。比如說,您現在跟我談這談那,喏,比如談仆人問題……很好,我不爭論,這一切都很好;可是你們不了解他們,不了解他們是些什么樣的人。(茲韋爾科夫先生大聲擤了下鼻涕,嗅了嗅鼻煙。)比如,有一件小趣聞,我來對您說說,這可能會讓您感興趣。(茲韋爾科夫先生咳了一下。)您是知道的,我的太太是什么樣的人:比她更善良的女人,恐怕是難以找到的,這您也是承認的。她使喚的丫頭過的可不是常人的日子——簡直像在天堂……但是我的太太給自己立下一道規矩:不用結過婚的女仆。那樣的女仆確實不合適:一個女仆有了孩子后,就有這事那事,哪兒還能好好服侍太太,照料她的飲食起居呢?那樣的女仆會顧不上這些,她已經沒有這份心思了。這也是人之常情嘛。事情是這樣的:有一次我們乘車經過我們的村子,這事有些年頭了——怎么對您說呢,說實話——早在十五六年前吧。我們看到村長家里有個小姑娘,是他的閨女,模樣標致極了;而且您要知道,那儀態里還帶有嬌媚勁。我太太就對我說:‘科科,——您知道她是這樣稱呼我的——把這個小丫頭帶到彼得堡吧,我很喜歡她。科科……’我說,‘好吧,帶去吧。’那村長嘛,不用說,就向我們下跪道謝,您明白,他做夢也想不到有這樣好運……當然,那小丫頭還不懂事,大哭了一陣。開頭這的確會讓她害怕:要離開爹娘的家嘛……總之……這沒有什么可奇怪的。她很快就跟我們處慣了;起初讓她和女仆們一處住;當然,得調教她。您猜怎么著?……這丫頭的長勁可驚人了;我太太對她簡直喜歡得不得了,可疼她啦,終于撤了其他幾個女仆,讓她來當自己的貼身丫頭……看到了吧!……也該為她說句公道話:我太太壓根兒沒有過這樣可心的丫頭;她那么殷勤、恭順、聽話,簡直樣樣都稱人的心。可說實話,我太太對她也太寵了;給她穿得漂漂亮亮,讓她與主人吃一樣的飯菜,喝一樣的茶……嘿,真教人難以想象!就這樣她在我太太身邊伺候了十來年。忽然,有一天早上,您想象一下吧,阿麗娜——她的名字叫阿麗娜——沒有稟報就走進我的辦事室里——撲通一聲便跪在我面前……坦白地說,我容忍不了這個。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該忘記自己的身份,不是嗎?‘你有什么事?’‘老爺,亞歷山大·西雷奇,請您發發慈悲。’‘什么?’‘請許我出嫁吧。’說實話,我很驚訝。‘你是知道的,傻丫頭,太太身邊沒有別的丫頭呀!’‘我會照常服侍太太的。’‘瞎說!瞎說!太太是不用出嫁的丫頭的。’‘馬拉尼婭可以接替我。’‘別說三道四了!’‘隨您怎樣吧……’說真的,我驚呆了。對您說吧,我是這樣的人:我敢說,沒有什么像忘恩負義一樣讓我感到這樣強烈的痛恨的了……反正對您說說不要緊,您知道我太太是什么樣的人,她是天使的化身,她的善良是無法言傳的……哪怕是魔鬼,也會憐惜她的。我把阿麗娜轟出房去。我思謀著她沒準會醒悟的,要知道,我不信人會那么壞,會以怨報德。您猜怎么著?半年后她又為同一件事來求我。我,說真的,非常氣惱,把她趕了出去,并嚇唬她,說要去告訴太太。我火極了……可是還有令我吃驚的:過了不多日子,我太太眼淚汪汪地來找我,她十分激動,簡直讓我嚇壞了。‘出什么事啦?’‘阿麗娜……’您明白……您明白……這事我羞于說出口。‘不會吧……會是誰呢?’‘是仆人彼得魯什卡。’我肺都氣炸了。我這個人哪……就不愛含糊……彼得魯什卡……沒有錯。懲罰他也行,不過,依我看,他沒有錯。阿麗娜嘛,唉,唉,還有什么可說呢?當然,我立刻吩咐把她的頭發剃了,給她換上粗布衣服,把她遣送到鄉下去。我太太失去了一個可心的婢女,但這也無可奈何:家里總不能被搞得一團糟。爛肢不如一下截去好……唉,唉,現在您自己想想吧,反正您是了解我太太的,這,這,這……終究是個天使呀……她就是舍不得阿麗娜嘛,阿麗娜明明知道,而她就不顧羞恥……不是嗎?您說說……啊?還能說什么呢!總之,毫無辦法。至于我嗎,這個丫頭的忘恩負義也使我痛心,難過了好一陣子。不管怎么說……這種人沒有良心,無情無義!你無論怎樣喂狼,狼總是眼瞧樹林……且當作后事之師吧!不過我僅是想向您說明……”
茲韋爾科夫先生沒有把話說完,便轉過頭去,用外套把自己裹得更加嚴實,剛強地抑制著不由自主的激動。
這一會兒讀者大概已會明白,我為什么那么同情地瞅著阿麗娜了。
“你嫁給磨坊老板已很久了嗎?”我最后這樣問她。
“兩年了。”
“怎么,老爺允許您啦?”
“人家替我贖了身。”
“誰?”
“薩韋利·阿列克謝維奇。”
“他是什么人?”
“是我男人。(葉爾莫萊不出聲地微笑一下。)莫非老爺對您說起過我?”阿麗娜稍沉默了一會,又問一句。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的問話好。“阿麗娜!”磨坊老板從遠處喊她。她站起身走了。
“她丈夫人好嗎?”我問葉爾莫萊。
“還可以吧。”
“他們有子女嗎?”
“有過一個兒子,可夭折了。”
“怎么,磨坊老板喜歡上了她,是嗎?……他替她贖身花了很多錢吧?”
“這不清楚。她識字;干他那一行,識字……總是……很有用的。所以她被看中了。”
“你跟她早相識啦?”
“早啦。我從前常去她主人家。他們的田莊離這兒不遠。”
“仆人彼得魯什卡你也認得?”
“彼得·瓦西利耶維奇嗎?當然是,認得。”
“他現在在哪兒?”
“當兵啦。”
我們沉默了一會。
“她的身體似乎不大好?”我最后問葉爾莫萊。
“會有什么好身體呢……明天這場伏擊興許很好。現在您就好好睡一覺吧。”
一群野鴨嘎嘎地叫喚著,掠過我們的上空,我們聽到,它們是降落在離我們不遠的河面上。天色已經全黑了,也開始變涼了;樹林里夜鶯在嘹亮地啼囀。我們鉆進干草里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