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座市民的膳宿公寓(1)
- 高老頭(經典譯林)
- (法)巴爾扎克
- 4323字
- 2017-05-12 11:30:31
伏蓋太太本家姓貢芙朗,是一位老婦人,四十年來,她在巴黎開了一幢平民式的膳食公寓,整幢房子坐落在拉丁區和圣馬爾索市郊之間的新圣熱納維也芙街[2]上。這幢名叫“伏蓋公寓”的膳宿場所,不分男女老幼一概接待,公寓里風氣淳樸,受人尊重,從未招來什么閑言碎語。不過,三十年來,在這幢公寓里也沒看見什么年輕人住過,除非個別年輕人因家里給的生活費少得可憐,才肯住進來。然而,在一八一九年,即這出悲劇開場的那年,一個可憐的少女卻住在里面。在那個傷感文學泛濫的年代里,“悲劇”這個詞被用得既濫又牽強,我們眼下再用,似乎有些丟失面子,但這里卻非用不可:這倒不是因為這個故事真的有多少悲劇的意味,而是這部小說寫完后,也許intramuros和extra[3]讀者會灑下幾滴眼淚。出了巴黎城,該書還會被人理解嗎?恐怕大成問題。這場戲里對當地的考證和地方色彩比比皆是,其特色也只有住在蒙馬特高地和蒙脫魯日小丘之間的人才能賞識;在這個著名的盆地里,墻壁上的石灰隨時都會落下,黑色的泥漿縱橫阡陌,充滿人間真正的痛苦、虛假的歡樂,老是動蕩不安,令人生畏;因此,不發生非同尋常的事件,人們是不會對其稍加留意的。然而,這里也確實時刻發生一些不幸,交織著惡行與善舉,因而也變得偉大而莊嚴。自私自利和唯利是圖者看見這些景象,會止步不前,感嘆一番;但是,他們所產生的印象頃刻間就化為烏有,就好像一只被一口吞食的甘美的果子。文明的車輛如同雅熱爾納城的神車[4],被一個較難碾碎的人擋住了去路,稍停了一下,立即又把他碾死,繼續昂然闊步地上路了。你們埋在柔軟的安樂椅里,白皙的手拿著這本書,自言自語地說:也許此書會讓我散散心。你們可能會這樣做的。當你們從書中得知高老頭不幸的隱私之后,晚飯照樣吃得很香,托口說作者杜撰而無動于衷,說他任意夸張,指責他故作多情。啊!請你們相信,這個悲劇既不是故事,也不是小說。Allistrue[5],它是如此之真,每個人都能從中發現自身或是內心的一些影子。
膳食公寓的房子屬于伏蓋太太。它坐落在新圣熱納維也芙街的下段,那地方通向弩箭街是一個斜坡,坡度很陡,崎嶇不平,以至于很少有馬車取道上下。這些街道緊緊擠在恩典谷修道院[6]和先賢祠的兩個尖頂之間,使本來寥寂的環境更加安靜了。這兩座建筑投下一片黃澄澄的色彩,穹頂雙雙投射出肅穆的陰影,因而改變了四周的氣氛。街上,鋪路的石塊干巴巴的,陰溝里既無污泥,又無濁水,野草沿著墻根往上生長。一到此地,再無憂無慮的人也會像所有過路人一樣,變得怏怏不快;一輛馬車的轔轔聲會驚動整條街,街面上的房子死氣沉沉,一堵堵墻讓人聯想到監獄。一個迷路的巴黎人在這里看到的,不是一座座市民的膳食公寓,就是一個個機關,要不就是貧窮和倦怠的景象,老年人氣息奄奄,生性活潑的年輕人也不得不勤學苦讀。巴黎找不出另一個更加可怕,甚至可以說,更加不為人知的街區了。特別是新圣熱納維也芙街,簡直就像一只古銅盒子,作為這個故事的背景是再合適不過了;為使讀者有個體會,無論怎么運用灰暗的色調進行沉悶的描述都不過分,就如游人走下地下墓穴時,每下一級,日光愈加晦暗,導游的聲音也愈加空洞似的,這個比喻毫不夸張!枯竭的心靈與空空的腦殼相比,誰能說哪個更加可怕呢?
公寓的正面是一個小園子,因此,整座房子與新圣熱納維也芙街成直角,從街上看得出房子的進深。在房屋與園子之間,沿著正墻有一條鋪著石子的微凹的墻沿,寬近兩米,墻沿前面,開了一條砂子甬道,兩旁排列著藍白雙色的大陶盆,里面種植著天竺葵、夾竹桃和石榴。甬道口有一道中門,門上橫著一塊牌子,寫著:伏蓋之家;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寫著:膳食公寓,不論男女,敬請惠顧。白天,從一道帶響鈴的柵欄門上望去,在小石板路的盡頭,臨街的那堵墻上畫著一個淡青色的神龕,出自街區一個畫家的手筆。在這幅畫的凹處,豎著一尊愛神像。對象征畫入迷的愛好者只需看一眼畫像上面剝落的釉彩,也許便可聯想到荒唐的巴黎式的愛情。在不遠處,正有一所醫治此病的場所[7]。在底座上的銘文已模糊不清,讓人聯想到一七七七年[8]伏爾泰重返巴黎的時代,那時人們出于對他崇拜才豎起這件裝飾品。銘文上寫著:
不論你是何人,此人就是你的導師,
他過去是,現在是,或許將來還是。
黃昏降臨時,柵欄門換上門板。小園子的寬度恰如正墻的長度,兩面分別被臨街的墻和鄰宅的共有墻隔著。界墻上掛滿了常春藤,在巴黎也算是一景,引起行人注目。每一面墻上都爬滿了毛茸茸的果樹枝和葡萄藤,瘦小而茂密的果實每年都要使伏蓋太太大傷腦筋,并且成了她與房客們的話題。沿著每一堵墻,各鋪著一條窄窄的小徑,通向椴叢,伏蓋太太雖說出生在娘家貢芙朗,但“椴”的音老是發不準,房客一再從文法上加以糾正也是白搭。在兩條側徑之間,是一方朝鮮薊,兩邊種著修成紡錘形的果樹,圍了一圈酸模、生菜和香芹。在椴樹蔭下,有一張漆成綠色的圓桌,桌邊放了一圈椅子。在氣溫高得能孵小雞的三伏天,兜里有幾文夠喝咖啡的顧客在這兒飲咖啡。樓房有四層,上面又架了一排閣樓,用碎石砌成,涂成了黃色,巴黎幾乎所有的房屋都涂上這種顏色,令人惡心。每一層樓開了五扇百葉窗,窗子上都鑲嵌著小塊玻璃,并配有遮光簾,這些簾子高高低低雜亂無章。這幢房子的兩側,每層都有兩扇百葉窗,底層的百葉窗外圈還圍著裝有鐵絲網的鐵欄桿。房屋后面是一個大院,寬近二十法尺[9],豬、母雞、兔子在里面共同生活,相安無事;在院子里端,搭起了一座堆木頭的棚子,在棚子和廚房的窗戶之間,吊著一只碗櫥,洗碗池的污水就從下面排出。這個院子有一道小門開向新圣熱納維也芙街,為避免瘟疫,廚娘用大量的水洗刷這塊骯臟潮濕的地方,并把房里的垃圾從這道門里清出。
底層本來就打算供房客公用,從臨街的兩扇窗子取光,另有一扇落地門窗讓他們進出。這間客廳與餐廳相通,餐廳與廚房之間隔著樓梯間,梯級是用小木板和擦得亮閃閃的彩色地磚拼成的。客廳里擺著幾只單人沙發和套有下擺帶須的皺褶布套的椅子,那些皺褶時而無光,時而亮堂,沒有比看見這個景象更凄涼的了。客廳中央擺著一張圓桌,灰色大理石的桌面上放著一套現今到處可見的白瓷茶具,茶具上鑲著的一條條金線剝落已半。這間屋子的地板很差,護墻板上貼著漆布,漆布上的圖案表現的是《戴萊馬克》[10]的主要場面,里面的經典人物是彩繪的。在裝欄桿的百葉窗之間的墻板上為房客們呈現出一幅加里普索宴請烏里斯的兒子的畫面。四十年來,這幅畫常引起年輕房客的嘲諷,這樣,在他們調侃自己因窮而來湊合的飯菜時,就以為可以把自己拔高了。壁爐是石砌的,爐膛干干凈凈,說明只有在重大節日時才升火。壁爐上沿的兩邊擺設著兩只花瓶,插滿了紙花,罩在罩子里顯得很陳舊;當中擺著一只灰藍色大理石擺鐘,外形丑陋。這間客廳散發出一種語言難以形容的怪味,或許叫“公寓味”吧。這種味道給人以閉塞、霉爛和陳腐的感覺,冷颼颼的,聞起來又濕漉漉的,仿佛潮氣能沁入衣服;它像用飯后的餐廳散發出的味道,也像小飯館、辦事處和濟貧院散發的氣味。倘若人們發明出一種方法,能估量出年輕或是年老的房客身上各自特殊的傷風氣味有多惡心的話,那么也許這種味道就不難描述了。哦!這間客廳雖然俗不可耐,但您若把它與隔壁的餐室作一番比較的話,您將會發現這間屋子如同貴婦人的小客廳那樣,還很高雅而芬芳呢。餐室全都裝上了護墻板,以前漆上的顏色眼下已分辨不清,底色上污垢斑斑,構成了一幅幅猙獰怪異的圖案。好幾只油膩膩的餐櫥緊靠墻放著,里面放著暗淡無光的長頸大肚玻璃瓶、波紋狀的鍍鋅墊子,一疊疊杜爾奈產的藍邊厚瓷盤。在一個角落里,放著一只多格櫥,格子都標上了號碼;存放房客的餐巾,上面不是有油污,就是有酒斑。客廳里還有一些棄而不用的家具,堅不可摧的樣子,放在那里仿佛是養老院[11]里的文明的殘骸似的。您還可以看見一只下雨時會出現一個教士的晴雨表、一些令人作嘔的配著黑漆描金木框的污穢的木刻、一只玳瑁邊框上包著銅的長形座鐘、一只綠色的火爐、幾只阿戈[12]發明的油灰積垢的甘凱吊燈、一張長長的餐桌上面罩著一塊油膩的漆布,某個調皮的食客用手指頭就可以在上面畫出自己的名字、幾張缺胳膊斷腿的椅子、幾塊可憐巴巴的擦鞋草墊(一直在散開著,但又不會分離),還有一些不起眼的小腳爐,洞眼凹凸不圓,鉸鏈脫落,木架子已烤得烏黑的了。欲要描述這一房家具是如何陳舊、開裂、腐爛、搖晃、銹蝕、殘缺不全、七零八落、奄奄一息的,就得好好形容一番,這樣就會影響這部小說的趣味,忙忙碌碌的讀者是不會原諒的。紅色方磚地因擦拭以及著色過多,到處坑坑洼洼的。總之,這間房間毫無詩意可言,里面彌漫著一股寒酸味,一種吝嗇的、濃重的、嗆人的寒酸味。雖說這些家具上沒有污泥,但卻有斑斑污跡;雖說還不至于千瘡百孔、破爛不堪,但看來也支撐不了多久便要爛光了。早晨將近七點鐘,伏蓋太太的貓先于它的女主人,跳上餐櫥,嗅了嗅櫥里蓋上盤子、盛著牛奶的碗,發出報晨似的呼嚕聲。這是這間屋子一天中的黃金時代。不多久,這位寡婦出現了,她古里古怪地戴著一頂羅紗無檐網眼帽,帽下掛著一圈凌亂的假發,腳上套了一雙歪歪扭扭的拖鞋,蹣跚地走進來。她的臉皺巴巴、胖乎乎的,正中隆起一只鷹鉤鼻,一雙小手肉墩墩的,身體又肥又厚,就像一個虔誠的教徒;她的胸脯鼓鼓的,晃晃蕩蕩,與這間透出陣陣陰氣、潛伏著不法交易的餐室倒很相宜,伏蓋太太呼吸著里面熱烘烘、臭熏熏的空氣,從不惡心。她的臉上神清氣爽,猶如秋日初霜時的景象;她的雙眼眼角起皺,其表情可以從舞女的微笑剎時轉為貼現者的一副兇相。總之,她整個人就是公寓的化身,而公寓就是此人的注腳。牢獄無獄卒不成其為牢獄,您想象時不可能兩者缺一。這位肥胖而蒼白的小女人就是這種生活的產物,如同傷寒是醫院傳染的結果一樣。她穿的毛織圍裙,蓋住了她那條用舊裙子改制成的內裙,棉絮已從開裂的布縫里綻出,這條圍裙便是客廳、餐室和小園子的縮影,亦讓人從中窺見到廚房的概貌,并嗅出住客的味道。當她在場時,此場面也就配齊了。伏蓋太太五十歲上下,與所有那些一生坎坷的女人相似。她的目光呆滯無神,帶著女掮客的天真的表情,為賣個高價可以爭得面紅耳赤,但又準備不惜一切以改善自己的命運,如有可能,甚至可以交出喬治或是皮什魯[13]。不過,歸根結底,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女人”,房客們都這么說;他們聽見她也在哼哼唧唧,咳嗽不已,以為她也是個窮光蛋。伏蓋先生生前是什么樣的人?她從不談起。他是如何破產的?有人問起此事時,她只是回答道:遭遇了不幸。他對她不好,讓她只有淌眼淚的份兒;他給了她這幢房子過日子,并且給了她不必同情任何不幸的人的權利,因為她已經受夠了人間一切苦難。胖廚娘西勒維聽見她的女主人在快步走動,便急急忙忙地為房客擺上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