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作家式的批評家(1)
- 如何讀,為什么讀?(名家文學講壇)
- (美)哈羅德·布魯姆
- 4668字
- 2017-05-24 18:01:14
黃燦然
精湛的讀者
哈羅德·布魯姆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批評家,但一般意義上的批評家的資格他又都具備。他是專業批評家,但他幾乎從不在書里加注或賣弄學問;他終生在學院教書,而且是名校,但他沒有任何學院味,事實上對學院各種潮流非常不屑,總要在這里那里批評它們幾句;他是高深而博學的批評家,可以用五百頁巨著寫二十六位作家(《西方正典》),更可以用七八百頁巨著寫一位作家(《莎士比亞:人的發明》);他又是一位可以大眾化的作家,不僅有好幾本著作是暢銷書,而且有些(例如本書)就是面向大眾的;他寫古典作家,寫現代作家,寫當代作家。在這一切之上,他還是一位大作家式的批評家,寫起批評來可以看似不著邊際、權威武斷、省略跳躍、大肆鋪排甚至戲劇性地夸張。總之他講他的,他不理會你——但實際上有眼界的讀者都能看出,他才是一位大修養的讀者,他的自說自話正是對讀者的真正尊重。而這尊重,又反過來成為讀者對他的敬愛,成為他吸引讀者的個人魅力。至少就我自己而言,他是少數幾位我對其推薦的作家不敢掉以輕心的批評家之一。
而我這不敢掉以輕心,有一次就即時獲得回報,而且就是從這本《如何讀,為什么讀》。話說契訶夫是我最喜歡的小說家,但我多年來都僅停留于反復閱讀他的后期作品,尤其是人人文庫版康斯坦絲·加內特譯本《契訶夫選集》(The Chekhov Omnibus)。這部選集厚六百余頁,由唐納德·雷菲爾德編輯及校訂,收錄契訶夫十八篇后期作品,篇篇都是杰作。我不是沒讀過契訶夫的早期小說和篇幅極短的小說,但總覺得它們的吸引力遠遠比不上他后期那些中篇和近于中篇的小說。可布魯姆提到契訶夫本人最喜歡的作品,是只有三頁篇幅的《大學生》。我立即上網下載加內特譯的《大學生》來讀。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我的感動,應該說,我的靈魂的提升,我的存在的連根拔起。
我的幸福和喜悅,與大學生完全一樣。我不僅為小說中所說的一切所感動,而且為人類在悲苦中的哀婉所感動;不僅感到小說中所說的那條鏈,而且感到文學藝術中那條相同的鏈,并由此而感到一股受其恩澤的喜悅,以及被這股喜悅所帶動起來的感到自己也能做點跟這條鏈聯系起來的事情的喜悅,而這與大學生對幸福未來的憧憬是一致的,盡管他憧憬的畫面未必跟我相同。
后來我才發現這篇《大學生》就收錄在我常讀的那本《契訶夫選集》里。就是說,這本小說選并不像我原來以為的那樣,只收錄契訶夫的中篇和近于中篇的小說,我甚至懷疑我可能不止一次讀過這篇小說,卻可能因為沒感覺而完全忘了。類似的閱讀經驗相信很多人都有過,例如對自己常常翻閱的某本詩集中某一首詩,長期以來視而不見,等到它收錄在某個選本里,或別人在文章里提醒之后,才發現它是那么好。這既是閱讀的盲點,也是閱讀的成熟的一種表現:愿意接受別人的提示。布魯姆顯然是這方面的高手。他兩次讀品欽的《拍賣第四十九批》才讀進去,三次讀麥卡錫的《血色子午線》才讀進去。在他的我行我素背后,是一位理性而謙遜的讀者。
這位精湛的讀者,在談到為什么讀書時,直指讀者的核心,因為那也正是他自己的核心:孤獨和自我。閱讀即是消減孤獨和增強自我。閱讀是自我完善,而不是完善鄰居或街坊。雖然大家都懷著良好愿望,以為閱讀有助于服務社群,但布魯姆在這方面很實際,認為拯救自己最重要:“除非你變成你自己,否則你又怎會有益于別人呢?”不過他也承認,只要我們通過閱讀增強自我,完善自我,我們最終會成為別人的啟迪。他不把對別人的啟迪視為某種社會功能,因為他非常反對用社會批評或歷史批評的角度來解讀文學,更別說用政治角度了。也許,他是把啟迪別人,視為自我完善的一種“溢出”,而非“灌輸”。在他眼里,文學是自我生成的,社會和歷史和現實只是這自我生成的飼料,而不是相反。他這個觀點,是與閱讀增強自我一致的。只有獨立于社會和歷史的獨裁,文學才能真正健康成長,孤獨的讀者才會真正增強自我。就連作家的自我也被作家自己的寫作所增強:“更重要的是作家的作品,是普魯斯特雄心勃勃的工程對作者本人的生活產生的影響。”
作為著名的批評家的布魯姆,其魅力主要源自作為精湛的讀者的布魯姆。他不少雋語妙言,都源自這位讀者。當他說“文學傳統選擇真正的作家,甚于真正的作家選擇文學傳統”時,他不是在寫格言,而是在歸納他數十年來的閱讀經驗。當他談到閱讀的本質時,他偶爾流露于筆端的關于人生的感受,常常是驚人的。“我們讀書不是因為我們不能認識夠多的人,而是因為友誼是如此脆弱,如此容易縮減或消失,容易受時間、空間、不完美的同情和家庭生活及感情生活種種不如意事情的打擊”;“善于閱讀是否有助于我們學習如何像塞萬提斯模式中的人物那樣互相傾聽?我斗膽說,要做到像我們傾聽一本好書那樣傾聽別人說話,是不可能的。抒情詩在最強有力的時候,教我們如何跟自己說話,而不是跟別人說話”;“為什么讀?因為你僅能夠親密地認識非常少的幾個人,也許你根本就沒有認識他們。在讀了《魔山》之后,你徹底地認識漢斯·卡斯托爾普,而他是非常值得認識的。”這已不是文學批評家筆下的人生感受,而是觸及了文學與人生在最深層意義上的關系,或更準確地說,是人生需要文學甚于文學需要人生的寫照。不過,這不是一種為藝術而藝術的觀點,相反,為藝術而藝術的觀點在這里就顯得輕薄了。文學作品要達到這種修改人的境界,需要多么漫長的文學傳統所累積的人生智慧以及作家對智慧的吸取和對人生本身的細微洞察力。修改人不是指改變某個人,而是指人性被修改了,所以布魯姆才有莎士比亞重新發明人之說。
在我看來,最能表現布魯姆作為精湛的讀者和大作家式批評家的風范的,莫過于他討論狄金森詩歌那部分,尤其是第一段。我未見到哪位批評家如此濃縮地概括狄金森,哪怕是布魯姆本人在別處談狄金森或在別處談其他作家,也未曾達到這樣的綜合力。他指出狄金森“屬于彬彬有禮的傳統,卻在她眾多最強大的詩作中打破西方思想和文化的延續性”,又說她像莎士比亞和布萊克一樣,為她自己“而把一切都透徹地重新再思考一遍”。正因為這樣,我們在讀她的詩時,就得“準備好與她在認知上的原創性作斗爭”。經過這樣一番斗爭之后,我們將更清醒地意識到“打破在我們內心根深蒂固的慣常反應方式,是多么地困難”。在另一段,他又一語點出狄金森詩歌的核心精神:“復活的基督和救世主基督對狄金森沒有什么意義;然而基督的受苦卻非常接近她,任何戰勝受苦的暗示就更加接近了,因為受苦是她主要的模式之一。”這短短幾個金句,可以發展成一篇雄文,甚至一部專著。順便一提,布魯姆在贊賞一位作家時,往往會很夸張,以引起我們足夠的注意;但是,他也常常大智若拙,其深刻性容易被我們忽略。他關于狄金森的評論,我是在最后一次通讀并把它們徹底地重新思考一遍之后,才大吃一驚的。
魔性與善性
熟悉布魯姆著作的讀者,應該不難發現,布魯姆是一位“魔性”派。他對西方文學中的魔性特別敏感,也特別傾心。他推崇以彌爾頓的撒旦和梅爾維爾的亞哈船長為代表的擁抱厄運的頑固精神,欣賞黑色抒情,敬佩消極性的英雄。他認同“生命是純粹的火焰,我們靠我們體內一個看不見的太陽活著”(托馬斯·布朗《甕葬》);“把停下的地方當做終點,是多么地沉悶啊,未被擦亮就生銹,而不是在使用中生輝!”(丁尼生《尤利西斯》);“你這清澄之神,我也知道對你的正確崇拜就是蔑視”(梅爾維爾《白鯨》);“我選擇相反的勢力”(彌爾頓《失樂園》);“與其說看見盡頭重燃驕傲和希望,不如說高興于也許已來到某個盡頭”(勃朗寧《羅蘭公子來到暗塔》)。這些話,都出自文學作品中或多或少自毀式的人物之口,他們為了某個目標而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對那些英雄兼惡棍的人物,布魯姆則是敬畏的,但與其說是敬畏這些人物本身,不如說是敬畏創造這些人物的作者和正視這些人物所代表的人性的現實。
布魯姆對他眼中英語詩歌最偉大的品質——“視域性絕望”——有他自己的一套看法,認為這種絕望并不是我們日常生活中體驗的絕望,而是超越“塵世的黑暗”的品質。同樣地,對二十世紀幾部被他拿來討論的美國偉大小說所展示的末日景象,布魯姆也有他獨特的視域性解釋。他說消極性“具有凈化作用”,又說閱讀的功能“并不是要叫我們高興起來,或過早地安慰我們”。他并非自相矛盾,而是有他的理由的。他認為“意義正是從過度開始的”。他甚至斷言,美國小說家們的末日視域所提供的,“遠遠、遠遠不只是具有凈化作用的消極性”,因為當我們回憶小說中最動人的場面時,浮現在我們心中的往往是小說人物煥發的高貴品質,例如愛、勇敢、慈悲。簡言之,是他們偉大的視域:“以實瑪利的視域,唯獨他逃生來給我們講故事(《白鯨》);奧狄芭·馬斯的視域,她把那個無家可歸的老頭摟在懷中輕搖(《拍賣第四十九批》);看不見的人的視域,他準備再次回到地面,像約拿從鯨腹中出來(《看不見的人》)。他們全都在某些較高的頻道上對你和為你說話。”
就像布魯姆從這些消極性作品的深沉之處看到其凈化作用和高貴品質一樣,我們也能夠在布魯姆貫穿全書的魔性美學中看到他“善性”言論的閃光。他引用高爾基的話:“我覺得,在契訶夫面前,大家都感到一種下意識的愿望,希望變得更單純,更真實,更屬于自己。”接著布魯姆評論道:“盡管他(契訶夫)沒有使我更單純、更真實、更屬于自己,但我確實希望自己能變得更好(盡管我不能)。我的希望,似乎是一種美學現象而不是道德現象,因為契訶夫具有一位偉大作家的智慧,他含蓄地教導我,文學是善的一種形式。莎士比亞和貝克特教導我同樣的東西,這就是為什么我喜歡閱讀。”
他在括號內加上“盡管我不能”變得更好,這不是一種保留,也不是一種幽默,而是與他的文學觀一致的:美學引我們上升。實際上最高的美學即是最高的道德,相反亦然。布魯姆這里說的道德現象,我想更多是指我們一般具有社會功能的道德現象,也是較低層次的,可以被任何人利用的道德現象。而美學現象作為一種吸引力,乃是智慧的吸引力。這在他談到卡爾維諾的“智慧”時,就更為明顯了。他引用卡爾維諾的話“在地獄中尋找和學會認識誰和什么不是地獄,然后使他們忍耐,給他們空間”,進而評論道:“卡爾維諾的建議再次告訴我們如何讀和為什么讀:在你的生命中保持警惕,了解和認識善的可能性,幫助它忍耐,給它空間。”
而文學即是通往智慧的途徑——布魯姆另一本導讀性的著作,就叫做《智慧何處尋?》。更重要的是,我認為布魯姆的善性論,并不是他在魔與善之間作出某種世故的平衡,而是一位具有魔性傾向的精湛的讀者在“智慧文學”中浸染數十載之后獲得的正果。因而,他片言只語的善性論,也如同逃出來給我們講故事的以實瑪利、把無家可歸的老頭摟在懷中輕搖的奧狄芭·馬斯和從鯨腹中出來的約拿一樣,是彌足珍貴的,就像這些人的品格在布魯姆眼中是彌足珍貴的。
即使與一些威名赫赫的西方同行相比,布魯姆也顯得非同一般。譬如說布魯姆在大西洋彼岸的對手伊格爾頓,就曾在倫敦一家報紙撰文大肆抨擊布魯姆這本《如何讀,為什么讀》,其文詞之低劣與犬儒,使一些普通讀者也覺得過分,也使我這個常讀伊格爾頓文章的讀者感到錯愕和失望。但想深一點,也就不奇怪了。伊格爾頓可歸入專業批評家類別,他聰明機智風趣,對各種新潮流保持關注,論斷都顯得公正持平,可就是缺乏某種更個人、更接近讀者的孤獨,更提升或擴大讀者的自我的深度與視域。如果他批評某位也是處于某個類別的偏見者,那確實會令人覺得公正持平且義正詞嚴,例如他駁斥理查德·道金斯對宗教信仰的攻擊。但在批評布魯姆這個復雜的綜合體時,他只能用近于無賴的語言!這也就是為什么,伊格爾頓的文章我常看,但只是作為一種知識性的吸取,而不是作為一種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