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追憶似水年華:女囚(第五卷)
- (法)普魯斯特
- 4987字
- 2017-06-02 14:48:33
何況,那年輕姑娘也確實很可愛,無論從哪個方面她都滿足了德·夏呂斯先生對女性所能具有的審美趣味,她就是給男爵一百張她的照片,他也不會嫌多的。德·夏呂斯先生不像莫雷爾那么笨,聽說有那么些他憑自己的社交嗅覺一嗅就能嗅出頗有身份的夫人邀請這姑娘去做客,他覺得挺高興。但在這一點上,他也對莫雷爾保持緘默(以便保持絕對的控制權(quán)),而莫雷爾碰到這種事真是傻瓜一個,他仍然一個心眼地認定,除了“提琴界”和維爾迪蘭府上,就只有蓋爾芒特府上和男爵說起過的那幾個差不多算得上王族的府邸,所有其他的人都只是些“渣滓”和“群氓”。夏利這是一字不差地在搬用德·夏呂斯先生的用詞。
讓那么些大使和公爵夫人終年翹首以待卻不肯賞光的德·夏呂斯先生,就為人家請德·克羅瓦親王走在他頭里,當場拂袖而去不肯跟親王同桌進食的德·夏呂斯先生,居然把他回避這些名流貴婦的所有時間,全都花在一個裁縫的侄女那兒了!首要的原因是莫雷爾在那兒。大概只有飯店的侍者才會以為,一位腰纏萬貫的富翁必定天天穿一身鮮亮的新衣服,而一位風(fēng)流倜儻的先生自然會請六十位賓客一同入席,出進則必定以車代步。他們想錯了。常見的情形是腰纏萬貫的富翁一年到頭穿著件磨損露線的舊上裝,風(fēng)流倜儻的先生在飯店里只跟店堂的伙計攀攀話,回到家里也就跟自己的跟班玩玩牌。就這樣,他照樣可以拒絕走在繆拉親王后面入席。
德·夏呂斯先生喜歡兩個年輕人的這樁婚事,其中還有個原因是這樣一來絮比安的侄女就成了莫雷爾本人,因而同時也是男爵對他所擁有的權(quán)力和所具有的了解,在某種意義上的延伸。要說“欺騙”(就夫妻關(guān)系的意義而言)提琴師未來的妻子,德·夏呂斯先生從沒往這上面想過,所以也不曾感到過良心的不安。可是,有了一對“年輕夫婦”要指導(dǎo),感覺到自己成了莫雷爾的老婆(她將對男爵視若神明,從而證明親愛的莫雷爾對她灌輸過這種想法,她身上也因而會含有某些莫雷爾的東西)尊崇敬畏的、無所不能的保護神,卻使德·夏呂斯先生的統(tǒng)治方式有了新的變化,從他的“小東西”莫雷爾身上派生出了另一個存在,一個配偶,這就是說又有另外一個新鮮好玩的小東西可以讓他來寵愛了。這種統(tǒng)治,現(xiàn)在甚至可能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有力了。因為在莫雷爾只是一個人,或者說赤條條無所牽掛的那會兒,他還會在拿得準事情不至于沒法收場的情況下頂撞頂撞男爵,但一旦結(jié)了婚,有了個家,有了房子,有了小兩口的打算,他就不會再敢那么行事,德·夏呂斯先生就可以更方便、更牢靠地把他捏在手里。所有這些,再加上必要時,也就是說當他在哪個晚上覺得無聊時,還可以去撩撥那兩口子吵上一架(男爵對干仗吵架是百看不厭的),都讓德·夏呂斯先生感到美滋滋的。但比起想到小兩口對他的依賴所感覺的得意來,這些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德·夏呂斯對莫雷爾的寵愛,每當他轉(zhuǎn)到下面這個念頭時,就會有一種妙不可言的新意:“不光他屬于我,他老婆也是屬于我的;他倆的一舉一動都得考慮到別讓我生氣,而我再怎么使性子耍脾氣,他倆還是會百依百順,所以這就成了一個我?guī)缀跻呀?jīng)忘懷但對我又是如此珍貴的事實的(至今我還不曾注意到的)標志,表明對全世界,對每個將要看見我給他倆保護、給他倆房子的人,還有對我自己來說,莫雷爾都是屬于我的。”能有這么個在別人眼里也好,在他自己眼里也好都是明明白白的證據(jù),德·夏呂斯先生沒有比這更高興的事了。因為,一個人對他所鐘愛的對象的占有,是比對它的鐘愛更強烈的一種快樂。通常,那些生怕這種占有為人所知的人,他們之所以那么諱莫如深,無非是害怕會失去那個彌足珍貴的對象罷了。而他們的樂趣,也由于這種三緘其口的審慎而變得遜色不少。
讀者可能還記得,莫雷爾曾經(jīng)告訴過男爵他打的如意算盤,他的主意是先把一個姑娘,特別是眼下的這位勾到手,為了能得手興許還要許愿跟她結(jié)婚,但等占到了姑娘的便宜,就來個“金蟬脫殼”,逃之夭夭。可是這番話,德·夏呂斯先生在莫雷爾跑來告訴他怎樣對絮比安的侄女求愛的當口,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何況,莫雷爾自己也不見得還記得。莫雷爾的秉性——就像他恬不知恥地承認過,或許還頗為精明地夸張過的那樣——離他真正為這種秉性所左右的時候,這中間敢情還有著段空隙呢。跟那姑娘接觸多了以后,他覺得挺喜歡她,愛上了她,而因為他實在缺乏自知之明,所以他還以為大概自己一向就是這么愛她的。當然,起初打的那些主意,那個邪惡的計劃,并沒從此消遁匿跡,但是一重重的感情之網(wǎng)編織交疊,把它給嚴嚴實實地遮蔽在下面了,所以,如果這位提琴師聲稱那個邪念并非他行動的真實動機,那么誰也不能說他這話不誠懇。況且還有過一段為時很短的期間,他雖說連對自己都不肯明確地承認,但還是覺著這樁婚事看來是對他非常必要的。那段期間莫雷爾的手常抽筋,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面臨放棄拉琴的可能選擇。而他這人除音樂之外,簡直疏懶得叫人不可思議,因此他感到必須有別人來照顧自己;而與其讓德·夏呂斯先生,他寧可讓絮比安的侄女來承擔(dān)這個義務(wù),因為他與她的結(jié)合將會給他帶來更多的自由,而且還能提供在一大群各式各樣的女人中間進行挑選的機會,從他可以讓絮比安的侄女去幫他勾到手的常換常新的裁縫鋪女學(xué)徒,到他可以攛弄她去跟她們茍合的那些漂亮的夫人。至于未來的妻子會不會乖謬悖理到拒絕接受他的這份美意,他可是想也不曾去想過。再說,既然抽筋已經(jīng)止住,這些算計現(xiàn)在也就讓位給純真的愛情了。憑他的這把琴,再有德·夏呂斯先生給的那份薪水,也就夠了,而一旦他莫雷爾和那姑娘結(jié)了婚,這位德·夏呂斯先生自然也就不能再得寸進尺了唄。這樁婚事刻不容緩——為愛情,也為自由。他去向絮比安請求娶他的侄女為妻,做舅舅的去征求侄女的意見。其實這純屬多余。那姑娘全身心都洋溢著對提琴師的愛,那披拂在肩頭的秀發(fā),那歡欣地顧盼的眼神,無不透露著同一個消息。至于莫雷爾,幾乎每件使他感到愉快、感到有好處的東西,都會喚起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激情,引出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頭,有時甚至讓他流下眼淚。所以,雖說他對絮比安的侄女一個勁地說的這些多愁善感的話(好些游手好閑慣了的紈绔子弟在追逐布爾喬亞闊佬的可愛女兒時,用的也是這種多愁善感的腔調(diào)),其熱烈的程度正可以跟當初他在德·夏呂斯先生面前大言不慚地陳述勾引、占有姑娘的計劃時的下流粗俗比美,但這些話畢竟還是真誠的——如果對他也用得上這兩個字的話。只不過,對一個使他有好感的女人的這種合乎道德的熱情,以及他和她之間的莊嚴的婚約,在莫雷爾身上都是有其對立面共存著的。一旦這個女人不再使他感到愉快,或者甚而至于,比方說,這種訂婚的約束使他感到不痛快了,她就立刻會成為對莫雷爾而言的一種似乎理由很充分的厭惡的對象,在一陣神經(jīng)質(zhì)的心緒不寧過后,這種厭惡能使他在神經(jīng)系統(tǒng)剛一健全就對自己證實說,即使純粹從道德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他也是不受任何約束的。
他在離開巴爾貝克前的那陣子,不知怎么搞的,把身邊的錢全給丟了,可又不敢告訴德·夏呂斯先生,于是想找個人借點錢。他父親曾經(jīng)教過他(不過這位父親也告誡過兒子千萬別做“寄生蟲”),碰到這種情況有個辦法,就是寫信給一位你想說你“有事跟他相商”的先生,請他“約個時間面談”。這條錦囊妙計使莫雷爾非常著迷,我相信他即便是單單為了嘗嘗請人家約個時間“面談”的有趣滋味,也會情愿把錢掉了的。但后來,他看到這條妙計并不如想象的那么靈驗。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久疏箋候的那些先生,收到他“有事相商”的去信以后并不是在五分鐘內(nèi)就作復(fù)的。如果莫雷爾等了一下午還沒收到回信,他就盡想些諸如此類的理由,或者他找的這位先生還沒回家啦,或者人家興許還有些別的信得先寫啦,要不就是出遠門或者生病了,等等等等,反正是一個勁地往好里想。倘若僥幸收到封回信約他第二天上午見面,他到時候總有這幾句開場白:“我是在想,怎么就不見您的回音呢,我尋思著別是出什么事了吧;得,這么看來您身體挺好呀?”等等等等。因此在巴爾貝克那會兒,他甚至都沒跟我說他要“有事相商”,就要我把他介紹給一星期前在火車上讓他那么討厭的這個布洛克。布洛克挺爽快地借給他——或者不如說讓尼西姆·貝爾納先生借給他——五千法郎。從那以后,莫雷爾對布洛克贊不絕口。他熱淚盈眶地問自己,怎樣才能報答這么一位救命恩人。后來,我就每月代莫雷爾去向德·夏呂斯要一千法郎,要莫雷爾一拿到就馬上還給布洛克,好讓布洛克覺得他錢還得挺快的。第一個月,莫雷爾滿腦子還是布洛克的好處,二話不說就把一千法郎還了;但過后他想必是覺得那剩下的四千法郎要是派派別的用場準會更愜意些,因為他開始說布洛克這也不好那也不是了。瞧見布洛克他就覺著不舒服,而布洛克呢,因為已經(jīng)忘了借給莫雷爾的錢的確切數(shù)目,所以開口向他討還三千五百而不是四千法郎,這下子提琴師就能凈賺五百法郎了,可他竟然回答說,對于這么一筆無稽之談的借款,他非但不會拿出一個子兒,而且那位債主還該額手稱慶才是,因為他莫雷爾沒去告他一狀哩。說這話時,他的兩眼發(fā)出炯炯的光芒。他先是說布洛克和尼西姆·貝爾納先生沒什么好怨他的,不一會又覺得不過癮,就干脆說他沒去怪罪他們是讓他倆便宜了。原來,大概是這么回事,尼西姆·貝爾納先生曾經(jīng)公開說過蒂博拉琴不比莫雷爾差,于是莫雷爾認為自己得為這句有損他的職業(yè)榮譽的話向法庭起訴,后來,因為在法國,尤其是就反對猶太人而言,公理正義業(yè)已蕩然無存(他向一個以色列人借五千法郎,正是他身上的反猶太人意識的自然流露唄),他凡要出門必得帶好子彈上膛的手槍。
在莫雷爾對待裁縫侄女的態(tài)度上,柔腸百轉(zhuǎn)的溫情過后,隨之而來的也是這種神經(jīng)質(zhì)的反應(yīng)。誠然,德·夏呂斯先生也可能不自覺地對這種態(tài)度的變化起了某種影響,因為他經(jīng)常把有些話掛在嘴上,說什么只要莫雷爾他倆一結(jié)婚,他就不去管他們,讓他們靠自個兒的翅膀去飛啦,他這么說其實也是跟他倆逗著玩,根本是有口無心的。光憑這句話,當然還不足以把莫雷爾從那年輕姑娘身邊拉開,不過,它一旦在莫雷爾的腦子里生了根,那么有朝一日它就會跟關(guān)于她的種種類似的想法摻和在一起,到頭來足以成為造成關(guān)系破裂的一劑強力催化劑。
不過,我那會兒并不怎么經(jīng)常碰見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等我從公爵夫人那兒出來的時候,他們往往早就去了絮比安的鋪子,這是因為跟公爵夫人談話使我感到興味盎然,不光忘卻了等待阿爾貝蒂娜回家的那種焦急心情,而且把她回家的時間都給忘了。
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待得很晚的這些日子里,有一天有個小小的插曲,這件事我當時完全沒有放在心上,直到很久以后才意識到了它那令人痛苦的含意。這天下午,德·蓋爾芒特夫人送給我一束從南方帶來的山梅花,因為她知道我喜歡這種花。我從公爵夫人家出來,上樓回家,這時阿爾貝蒂娜已經(jīng)先到家了;我在樓梯上碰到安德烈,她像是因為聞到了我手里這束花的濃郁香味,感到很不自在似的。
“怎么,您這就要回去了?”我對她說。“是正想走呢,阿爾貝蒂娜要寫信,就打發(fā)我走了。”“您沒覺著她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吧?”“沒有,我想她是給她姨媽寫信。不過,她可是不愛聞太濃的香味的哪,她準不會喜歡您的這些山梅花。”“喲,我干了件蠢事!待會兒我讓弗朗索瓦絲拿去擱在后扶梯間里。”“您以為阿爾貝蒂娜不會從您身上聞出山梅花的香味嗎?除了晚香玉,這可就是最叫人頭暈的香味了。再說,我知道弗朗索瓦絲好像是出去買東西了。”“我今天身邊沒帶鑰匙,這可怎么進去呢?”“噢,您按鈴就是了,阿爾貝蒂娜會給您開門的。再說這會兒弗朗索瓦絲恐怕也該回來了。”
我跟安德烈告別上樓。剛按了第一下門鈴,阿爾貝蒂娜就跑來給我開門,但她很費了些周折,因為弗朗索瓦絲不在家,她不知道電燈的開關(guān)在哪兒。好不容易她總算讓我進了屋,但山梅花的氣味馬上又把她嚇跑了。我把花放在廚房里,這一來,我這位女友擱下信不寫(我不知道為什么),剛好有時間跑進我的房間從那兒叫我,而且躺在了我的床上。就到這會兒,我仍然毫無察覺,還以為這一切都很自然,至多只是覺著有點兒尷尬,但那也算不得什么的。[11]
除了這個插曲而外,每次我從公爵夫人家回來而阿爾貝蒂娜已經(jīng)先到家的時候,一切情況都很正常;因為阿爾貝蒂娜沒法知道我是否要在晚飯后帶她出去,所以我總看見她把自己的帽子、大衣和陽傘放在門廳里以備不時之需。我一進門就瞧見它們,頓時一種家庭的氣氛撲面而來。我并不覺得這屋里供氧不足,反倒覺得這里充溢著幸福。我從憂郁中解脫了出來,瞧著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物體,我就感到阿爾貝蒂娜是屬于我的,我朝著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