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追憶似水年華:女囚(第五卷)
- (法)普魯斯特
- 4488字
- 2017-06-02 14:48:33
不過,就算撇開合適不合適的問題不說,我相信阿爾貝蒂娜還是有很多地方使媽媽覺得難以忍受的。從貢布雷,從萊奧妮姨媽,從所有的親戚那兒,媽媽保留了做事有板有眼、講究條理的習慣,而在我這位女友的頭腦里,是根本沒有這種概念的。她進房間從來不知道關門,而要是房門開著,她也會毫無顧忌地直闖進去,就跟一條狗、一只貓沒什么兩樣。她那有點不很知趣的嫵媚,這會兒就使她在這家里簡直不像一位年輕姑娘,而像一只養家的小貓小狗,就那么在房間里進進出出,冷不丁地出現在每個你沒想要她來的地方,有時還走來跳上床跟我并排躺著——這在我倒是一種極好的休息——就像為自己做了個窩兒,一動不動地待著,全然不來惹我;換了是人的話,可就不會這樣了。但后來,她終于還是向我的睡眠制度屈服了,非但不再貿然闖進我的房間,而且在我按鈴之前再也不弄出聲音來了。叫她不敢對這些規矩掉以輕心的,是弗朗索瓦絲。她是貢布雷那些忠心耿耿的女仆中的一個,她們知道自己主人的地位,她們所能做的最起碼的事就是讓他不折不扣地得到她們認定他該得到的一切。當一位生客告辭,想要給弗朗索瓦絲一些賞錢,讓她跟幫廚的年青女仆去分的時候,往往還沒等這位先生來得及把錢放進弗朗索瓦絲的手里,她已經在對那個跑來道謝的女仆發話了,說出的話既快當,又板實,不容對方不聽,直到那女仆照她吩咐的那樣,不是忸忸怩怩的,而是大大方方的道了謝才算完事,貢布雷的本堂神甫并不是一位天才,但他也清楚有哪些事是自己該做的。由于他的勸引,薩士拉夫人的一位信新教的表兄弟的女兒改宗皈依了天主教,而且結下了一段在他看來完美無缺的姻緣。這樁婚事的對方是梅塞格利絲的一位貴族。年輕人的父母寫了一封信,原意是想了解些情況,但口氣相當倨傲,對女方原宗新教頗有微詞。貢布雷本堂神甫寫了封措詞強硬的回信,結果那位梅塞格利絲貴族馬上回了封口氣迥然不同的信,謙恭卑順之至地懇求能有跟年輕姑娘結合的殊榮。
弗朗索瓦絲畢竟沒有本領做到讓阿爾貝蒂娜對我的睡眠抱有敬意。但在她身上,真可以說渾身上下滲透了傳統的乳汁。對于阿爾貝蒂娜全然出于無心地提出要進我房間或讓我給她要件什么東西的諸如此類的要求,她不是三緘其口,就是斷然回絕,阿爾貝蒂娜在驚愕之余,終于明白了自己是置身于一個奇怪的地方,這兒時行一套陌生的習俗,舉手投足都得受一些不容她違抗的規矩的管束。她在巴爾貝克時對此已有預感,而到了巴黎,就干脆打消了抗拒的念頭,每天早上耐心地等聽見我的鈴聲以后才敢弄出響聲。
再說,弗朗索瓦絲對阿爾貝蒂娜的訓導,對這位老女仆本身也有好處,她從巴爾貝克回來后整日價不停地長吁短嘆,現在漸漸地聽不見了。當初臨上火車那會兒,她忽然想起忘記跟旅館的“管家”告別了,那個照看各個樓面的長唇髭的女人,幾乎都不認識弗朗索瓦絲,只是見面時對她頗為客氣。但弗朗索瓦絲執意要下火車趕回去,到旅館去對這位女管家說聲再見,等第二天再動身。我出于理智,更出于驟然產生的對巴爾貝克的懼怕,沒有同意她去實現這份心意,她卻因此怏怏不樂,終日處于一種病態的、焦躁不安的惡劣情緒之中,即便事過境遷,情況依然不見好轉,她把這種情緒一直帶到了巴黎。因為,按照弗朗索瓦絲心目中的法典,正如她從圣安德烈教堂的浮雕畫上看來的那樣,盼著一個敵人早點死掉,甚至親手去致他于死地,都是可以允許的,但倘若沒有把自己該做的事做好,沒有向人還禮,像個不折不扣的粗人那樣,沒有在動身前向一位樓面總管告別,那可就是大逆不道了。在整個旅途中,沒有向那個女人道別的追憶,無時無刻不會重現在弗朗索瓦絲的眼前,使她的雙頰升上一片樣子很嚇人的鮮紅顏色。一路上直到巴黎,她不吃一點東西,不喝一口水,這與其說是為了懲罰我們,或許不如說是因為那段回憶壓在她的胃里,真的把“胃袋”弄得“沉甸甸”了(每個階層有它的病理學)。
媽媽每天有一封信給我,每封信里必定有德·塞維尼夫人書簡的摘句,這么做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也含有對外婆懷念的因素。媽媽在信上寫道:“薩士拉夫人請我們去吃了一頓她獨擅勝場的早餐,要是你可憐的外婆還在,她又該摘引德·塞維尼夫人的話說,這早餐讓我們不邀客人來家而得以排遣孤寂了。”我一開頭回信時,傻乎乎地說了句:“從這些摘句,你的母親一眼就看得出是你摘的。”這一下,三天以后我就讀到了:“可憐的孩子,如果你是為了對我說聲我的母親,那么你找德·塞維尼夫人幫忙可是找錯門了。她會像她回答德·格里尼昂夫人那樣對你說:‘她對您就那么不算回事嗎?我還以為你們是一家子的呢。’”
這會兒,我聽見了我的心上人在她的房間里進進出出的腳步聲。我按了鈴,因為已經是安德烈帶司機來接阿爾貝蒂娜出去的時間了,這個司機是莫雷爾的朋友,是從維爾迪蘭家借來的。我曾經對阿爾貝蒂娜說起過我倆結婚的頗為渺茫的可能性;可我從沒對她很正式地談過這事;她呢,出于矜持,每當我說到“我不知道,不過也許是有可能的”,她總是帶著憂郁的微笑搖搖頭,像是在說:“不,不會的。”那意思也就是說:“我太可憐了。”于是,我在跟她說我倆的將來“什么都說不準”的同時,眼前就盡量讓她開心些,日子過得舒坦些,也許我還下意識地想通過這樣做來使她希望嫁給我。對這種奢靡的生活,她抱著一種取笑的態度。“安德烈的母親瞧我成了像她一樣的闊太太,一位照她的說法‘有車有馬有畫兒’的夫人,一準要對我板起臉來了。怎么?我從沒告訴過您她是這么說的?哦,她是個怪人!讓我吃驚的,是她居然還把畫兒抬到能跟輕車駿馬相提并論的地位。”
下面我們就會看到,盡管阿爾貝蒂娜說話傻里傻氣的習慣還沒改掉,但確實已經有了令人驚異的長進。可這跟我全然不相干,對一個女人在智力上的優點,我一向看得很淡漠。也許,能讓我感到有趣的,只有塞萊斯特那種另有一功的語言天才。比如說,當她瞧準阿爾貝蒂娜不在,抽空子跑來跟我攀談的時候,我總禁不住要輕輕地笑一陣子,她稱我是:“在床上休憩的天使!”我說:“瞧您說的,塞萊斯特,怎么是‘天使’呢?”“哦,要是您以為您跟那些在咱們這塊卑微的土地上游蕩的凡夫俗子有什么共同之處,那您就大錯特錯了!”“那怎么又是在床上‘休憩’呢?您明明瞧見我是在躺著睡覺。”“您可不是在躺著睡覺呵,難道您見過有誰是這樣躺著睡覺的嗎?您只是在這兒休憩一下。這會兒,您穿著這件白睡衣,再加上這么擺動脖子的姿勢,看上去就像只白鴿兒。”
阿爾貝蒂娜,即使是在一些最瑣屑不過的事情上,也跟不多幾年以前在巴爾貝克的那個小姑娘判若兩人了。在說到一樁她很反感的政治事件的時候,她居然也會說什么“這可真是太妙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也就在這個時候,她學會了對一本她認為寫得很糟的書這么說:“這本書還挺有趣的,不過話得說回來,寫這本書的倒像是頭豬。”
我的房間在我按鈴以前禁止入內,這使她覺得挺逗的。由于她得了我們家尋章摘句的家傳,她就從她在修道院演過,而我又告訴過她我很喜歡的那幾出悲劇中引經據典,一個勁兒地把我比作亞哈隨魯[3]:
未經召見擅自進見
就是膽大妄為罪不容誅。
不論官爵,不問男女,
厄運概莫能逃,令人膽虛。
就連我……
亦為律條所囿,與其他女子無異,
為和他說話,若非靜等駕幸
至少亦得候他召見。
她的外貌也起了變化。那雙細細長長的藍眼睛——現在更細更長了——有點變了模樣;顏色依舊沒變,但看上去就像是一汪清水。以致當她閉上眼睛時,你會覺得就像是合上了一道簾幕,遮蔽了你凝望大海的視線。在我腦子里留下最深印象的,大概就是她臉上的這個部位——當然這只是指每晚跟她分手時而言。因為,比如說吧,等到了第二天早晨,那頭波浪起伏的秀發又會使我同樣地感到驚嘆不已,就像我瞧見的是一件從沒見過的東西似的。不過,在一位年輕姑娘笑吟吟的目光之上,又有什么東西還能比紫黑光亮的華冠也似的一頭秀發更美的呢?笑容平添了幾分情意,而濃密秀發的末梢上的那些澄瑩的小發卷,卻更接近可愛的肌體,仿佛這就是從那兒傳來的乍起的漣漪,叫人看得心旌飄搖。
她一走進我的房間,就縱身跳到床上,有時候還會一本正經地向我解釋我這人有哪些地方怎么怎么聰明,以一種真誠的激情向我起誓,她寧愿死去也不愿離開我:那些日子我都在刮好臉以后才叫她來的。她屬于那種不會找出自己產生某種感覺的原因的女人。一張胡子刮得很干凈的臉使她們引起的愉悅,會被解釋成一個在她們眼里將為她們的未來奉獻幸福的男子在道德品行上的優點,但這種幸福卻又會隨著胡子的生長而變得黯然失色,成為莫須有的東西。
我問她要去哪兒。“我想安德烈要帶我到比特肖蒙公園去,我從沒去過那兒。”當然,我沒法從那么些其他的話中間判斷出她這句話是不是在說謊。再說,我相信安德烈會把阿爾貝蒂娜和她一起去過的地方都告訴我的。在巴爾貝克,我對阿爾貝蒂娜感到極其厭煩的那會兒,曾經半真半假地對安德烈說過:“我的小安德烈,要是我早些碰到您有多好!那樣我就會愛上您的。可現在我的心已經給押在別的地方了。不過我們還是可以經常見見面,因為對另一個女人的愛情使我感到無限憂傷,只有您能幫助我,給我以安慰。”誰料這幾句戲言,時隔三星期之后卻當了真。安德烈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想必是以為我在說謊,我其實愛的是她,這會兒在巴黎,也許她也仍然是這么想的。因為對我們每個人來說,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實在是變幻莫測,所以旁人是簡直沒法領會其中奧妙的。而由于我知道她會把她跟阿爾貝蒂娜一塊兒做些什么,一五一十地都告訴我的,所以我就請她上這兒來,她也接受了邀請,幾乎天天來找阿爾貝蒂娜。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放心地待在家里了。安德烈曾是那伙姑娘中的一員,憑這一點,我就相信她是會從阿爾貝蒂娜身上得到所有我想知道的東西的。說實話,我現在可以真心誠意地對她說,唯有她能慰藉我的心靈,使它得到寧靜。另一方面,我之所以挑選安德烈(她正好改變主意,不回巴爾貝克,留在巴黎了)跟阿爾貝蒂娜做伴,跟阿爾貝蒂娜告訴我的話也有關系,她告訴我說,在巴爾貝克那會兒,她的這位女友對我很有情意,可我一直以為安德烈那時挺討厭我,如果我當初知道是這么回事,也許我愛上的就是她了。“怎么,您對這事一點都不知道?”阿爾貝蒂娜對我說,“我們可是常拿這事開玩笑呢。再說,難道您從沒注意到她說話想事都在學您的樣子嗎?每逢她剛從您那兒回來,事情就更是顯而易見了。用不著她告訴我們她有沒有跟您見過面。她這么一到,只要是剛從您那兒來的,那么從她臉上一眼就看得出來。我們幾個人你瞧我我瞧你的,笑得個不亦樂乎。她就像個燒炭佬,渾身從頭黑到腳,卻要人家相信他不是燒炭的主兒。磨坊伙計不用告訴人家他是干什么的,別人一瞧他那一身面粉,還有肩上那扛包的印兒,就全明白了。安德烈也是這樣,她跟您一個模樣地皺著眉頭,過后又把長長的頸脖這么一扭,還有好些我說不上來的名堂。要是我從您房間拿了一本書,哪怕我走到外面去看,人家也知道書是從您這兒拿的,因為這書上有股子熏藥的怪味兒。還有些事,說起來都是瑣屑不起眼的小事,可是骨子里還真是些挺夠意思的事兒。每當有人說到您怎么怎么好,看樣子對您挺看重的,安德烈就會歡喜得出神。”
不過,我擔心阿爾貝蒂娜會趁我不在跟前耍些花樣,所以還是勸她這天別去比特肖蒙公園,換個別的地方,比如圣克魯去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