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哥倫比亞特區(qū)華盛頓(4)
- 漢尼拔(沉默的羔羊系列)
- (美)托馬斯·哈里斯
- 4999字
- 2017-05-17 17:49:06
可現(xiàn)在,你在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已經(jīng)失寵了。你是否覺得自己在走著你父親的路呢?你曾經(jīng)設(shè)想過他做了處長——或者比杰克·克勞福德更大的官,做了副局長,驕傲地望著你前進嗎?而現(xiàn)在你是否又看到他在為你的恥辱感到難堪,抬不起頭了呢?是因為你的失敗嗎?你那大有前途的事業(yè)就這樣遺憾地、渺小地結(jié)束了嗎?你看見你自己干著你媽媽在吸毒者對你父親射出那顆子彈之后被迫去干的仆役活嗎?唔……你的失敗會不會玷污了他們倆?人們會不會錯誤地認為你的父母都是拖車營地里招兇惹禍的白人渣滓?告訴我真話,史達琳特工。
你先想一下我們再談。
我現(xiàn)在要告訴你你所具有的一種品質(zhì),它能夠幫助你:你不會因為淚眼模糊而看不見東西,你還有頭腦繼續(xù)讀下去。
你會覺得有一種練習(xí)對你有用處,我要你跟著我做。
你有黑色的長柄平底煎鍋嗎?你是南方山地的姑娘,我不能想像你會沒有那種鍋。把它拿到桌上來,打開頭頂?shù)臒簟?
馬普繼承了她奶奶的長柄平底煎鍋,常常使用。那鍋的表面是黑色的,亮得像玻璃,從沒有沾過肥皂。史達琳把它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
望著鍋,克拉麗絲。彎腰低頭看看,它如果是你媽媽的鍋(那是很可能的),它的分子里就保存著所有在它旁邊進行過的談話所造成的振動。所有的談話:發(fā)小脾氣的話、舉足輕重的知心話、對災(zāi)難的平淡的敘述、愛情的嘟噥和詩篇。
在桌邊坐下來吧,克拉麗絲,往鍋里看。那鍋要是使用得很多,就會是一片漆黑,是嗎?望著它就像望進一口井里。鍋底上沒有你清楚的面影,但是你在鍋底模糊出現(xiàn)了,是嗎?你在那兒有一張黑臉,后面的光像個日冕,你的頭發(fā)像在燃燒。
我們都是碳元素的精制復(fù)合物,克拉麗絲。你、鍋、你在地下冷得像鍋的死去的爸爸,全都是的。聽著,你那奮斗過的爸爸和媽媽所發(fā)出的真正聲音是什么?他們究竟是怎么活過來的?我要的是確切的回憶,不要堵在你心里的幻覺。
你爸爸為什么沒有跟法院那幫人混好,當(dāng)上副治安官?你媽媽為什么要去汽車旅館做清潔女工來撫養(yǎng)你?盡管她并未能一直撫養(yǎng)你至長大成人。
你對這個廚房的最生動的記憶是什么?——不是對醫(yī)院的記憶,是對廚房的記憶。
我媽媽從爸爸的帽子上洗去血跡的記憶。
你對這個廚房最美好的記憶是什么?
我爸爸用那把斷了頭的小刀剝著橙子,把橙子瓣分給我們。
你的爸爸,克拉麗絲,是個巡夜人,你媽媽是個用人。
光輝的聯(lián)邦政府職業(yè)生涯是你的還是他們的?在腐朽的官僚主義制度下你的爸爸能夠卑鄙到什么程度?他要拍多少人的馬屁?你這一輩子見他奉承討好過誰嗎?
你的上級表現(xiàn)過什么價值觀,克拉麗絲?你爸爸媽媽呢?他們表現(xiàn)過什么價值觀?若是表現(xiàn)過,他倆和你上級的價值觀是否相同?
望到那誠實的鐵鍋深處去,告訴我,你是否辜負了你死去的親人?他們會不會讓你去拍馬屁?他們對硬骨頭的看法如何?你的骨頭是可以硬的,想怎么硬就怎么硬。
你是個戰(zhàn)士,克拉麗絲,敵人死了,嬰兒卻安然無恙。你是個戰(zhàn)士。
最穩(wěn)定的元素出現(xiàn)在周期表的中間,大體在鐵和銀之間。
在鐵和銀之間。我認為那是最適合你的地方。
漢尼拔·萊克特
又及:你知道你還欠我一點信息。告訴我,你是否仍然在醒來時聽見羔羊哀叫?隨便哪個星期天在《泰晤士報》國內(nèi)版、《國際先驅(qū)論壇報》和《中國郵報》上登一個尋人啟事。尋找A.A.阿龍,這樣就會登在第一條。下面署名漢娜。
讀著這信,史達琳聽見了她在精神病院采取最嚴格安全措施的病房里聽見過的聲音。那聲音嘲弄她,洞悉她,探究她的生活,也啟發(fā)了她。那時她不得不用生命里最微妙的感受去換取漢尼拔·萊克特對野牛比爾[19]的重要情報。他那很少使用的嗓音中的金屬刮擦聲仍然在她夢里震響。
廚房天花板的一角上有一個新的蜘蛛網(wǎng),史達琳瞪著它不禁心潮起伏。她又高興又難過,又難過又高興。高興有救了,看見了治療傷害的辦法;難過的是萊克特博士在洛杉磯的轉(zhuǎn)信機構(gòu)雇用的一定是廉價助手,這一回用了一臺郵資機。杰克·克勞福德見了這信一定會高興,郵政當(dāng)局和實驗室也會很高興。
6
梅森過日子的房間很安靜,但有它自己輕柔的脈動,那是給梅森送氣的呼吸器的咝咝聲和“嘆息”聲。屋子很黑,只有巨大的魚缸亮得耀眼。缸里有一條外國海鱔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畫著永遠畫不完的8字,投下的影子像一條黑帶在屋子里晃動。
梅森編成辮子的頭發(fā)像鱗甲一樣搭在呼吸器殼上,遮住了胸口。床的一頭抬了起來,一組管子吊在他面前,像牧神的排簫。
梅森的長舌頭從牙齒后面伸出,在最后的管子上卷了卷,隨著呼吸器下一次的呼吸吹了一下。
墻上話筒里的聲音立即回答:“什么事,先生?”
“要《閑話報》。”話里的唇音發(fā)不出來,但聲音深沉洪亮,是廣播里的那種。
“第一頁是……”
“不用你讀,用反射器投射。”梅森的話里沒有唇音。
一個架高了的監(jiān)視器的大屏幕咔咔地響了。《閑話報》的紅色報頭出現(xiàn),藍綠色的熒光轉(zhuǎn)成了粉紅色。
“死亡天使克拉麗絲·史達琳,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殺人機器。”梅森經(jīng)過三次呼吸器緩慢的送氣念道。他可以放大插圖畫面。
他只有一只手伸在被單外面。那手動了起來,像一只灰白色的蜘蛛蟹一樣爬著。主要靠手指頭的動作,而不靠那消瘦的胳臂的力氣。梅森不大能轉(zhuǎn)動腦袋去看,只靠拇指、無名指和小指推著食指和中指像觸角一樣前進。那手找到了遙控器,靠了它,他可以伸縮鏡頭和翻頁。
梅森讀得很慢。他唯一的眼睛上的護目鏡每分鐘發(fā)出兩次輕微的咝咝聲,把潮氣噴到他沒有眼瞼的眼球上,常常使鏡頭模糊。他花了二十分鐘讀完了主要文章和側(cè)欄文章。
“放上X光片。”他讀完后說。
巨大的X光片要在監(jiān)視器上清楚顯示必須有光臺[20]。一會兒之后出現(xiàn)了一只人的手,顯然受到過傷害。又一個鏡頭,展示出那手和整個胳臂。附在X光上的箭頭指出手肘與肩頭之間的肱骨上有一個陳舊性裂口。
梅森看著那鏡頭,連著呼吸了幾次。“把信投上來。”他終于說。
屏幕上出現(xiàn)了精美的印刷體字,經(jīng)過放大,顯得怪誕。
親愛的克拉麗絲,梅森讀道,我滿懷熱情地注視著你所受到的羞辱和公開的作踐……那聲音的節(jié)奏刺激起了梅森對往昔的回憶,那回憶繚繞著他、繚繞著他的床和房間,撕開了他無法講述的夢的瘡疤,驅(qū)使他的心跳超過了呼吸的速度。呼吸器意識到他的激動,加快了給他肺葉輸氣的速度。
他以他那痛苦的速度在開動著的機器上讀完了信,像在馬背上讀著。他閉不上眼睛,但是讀完之后他的注意力離開了眼睛后面,想了一會兒,這時呼吸器緩慢下來。然后他吹了吹管子。
“在,先生。”
“聯(lián)系國會議員費爾默。給我耳機,把揚聲話筒打開。”
“克拉麗絲·史達琳。”他在下一次機器容許他說話時說,說那名字時爆破音有問題,他卻應(yīng)付得很好,把所有的音都發(fā)了出來。他在等候電話時打了一會兒瞌睡。海鱔的影子在他的被單上、臉上和盤起的頭發(fā)上爬動。
7
華盛頓和哥倫比亞特區(qū)的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辦事處大樓叫做鷹岬,因為此處曾為南北戰(zhàn)爭時的一家醫(yī)院,醫(yī)院旁邊聚集過一大群兀鷹。
今天在這兒聚集的人是藥物管理局、煙酒火器局和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中層管理人員,是來討論克拉麗絲·史達琳的命運的。
史達琳一個人站在她上司辦公室里的厚絨地毯上。她能聽見自己腦袋上繃帶下的脈搏怦怦跳動,在脈搏之外她也聽見了隔壁會議室毛玻璃門后悶沉沉的談話聲。
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碩大的局徽和玻璃上的金字格言“忠誠、勇敢、廉潔”顯得燦爛輝煌。
局徽后面的聲音帶著情緒時起時伏。別的話她聽不清,卻聽得出自己的名字。
大樓俯瞰著一汪潭水,那水里可以劃船,可以通向麥克奈爾要塞。被控刺殺林肯的暗殺集團就是在那兒被絞死的。
史達琳的腦子里閃過她見過的照片,瑪麗·薩拉特從她自己的棺材邊經(jīng)過,上了麥克奈爾要塞的絞架,戴上了頭套,在活動翻板上站住了。她的裙擺被拴在腿上,以免在發(fā)出轟隆聲往黑暗里墜落時出現(xiàn)不雅的場面。
史達琳聽見隔壁的人們站起身子、椅子擦著地板的聲音。現(xiàn)在他們魚貫而入,進了這間辦公室。有些面孔她是熟悉的。天呀,努南來了!那是整個調(diào)查部門的一號人物,獨裁者。
還有她的仇家,從司法部門來的保羅·克倫德勒。長脖子、兩個圓耳朵高高伸在腦袋上,像土狼一樣。克倫德勒是個野心家,是督察長身旁的后臺人物。自從七年前史達琳先于克倫德勒擊斃了系列殺人犯野牛比爾,辦成了那樁有名的案子之后,他一有機會就往她的人事檔案里滴毒汁,還對職業(yè)考評委員會的耳朵說了許多悄悄話。
這些人中,沒有一個跟她一起上過火線,一起使用過拘票,一起經(jīng)歷過槍林彈雨,一起從頭發(fā)里梳掉過玻璃碴子。
這些人誰都沒有看她,后來又都突然望著她,好像一大群人突然轉(zhuǎn)過身望著正羞怯怯走著路的瘸子。
“坐下,史達琳特工。”她的上司克林特·皮爾索爾揉著自己粗大的手腕,好像被手表擦傷了手。
他避開她的目光,只對面向窗戶的一張圈手椅做了個手勢。質(zhì)詢會上的這個座位可不是個光彩的地方。
七個人一直站著,在明亮的窗戶前呈現(xiàn)黑色的剪影輪廓。此刻史達琳看不見他們的面孔,可是在光亮下卻能看見他們的腿和腳。五個人穿的是系帶子的厚底便鞋,就是攀上了華盛頓高位的農(nóng)村滑頭們常穿的那種。有一雙是湯姆·麥克安翼狀鑲頭皮鞋,配上可發(fā)姆革的鞋底。七雙鞋中有幾雙是福祿盛翼狀鑲頭皮鞋。空氣里有一種穿熱了的皮鞋的鞋油味。
“這里也許有你不認識的人,史達琳特工。這是局長助理努南,我相信你知道他是什么人。這是藥物管理局的約翰·埃爾德雷奇;煙酒火器局的鮑勃·斯尼德;市長助理本尼·霍爾庫姆;我們的職業(yè)責(zé)任檢察員拉金·溫賴特,”皮爾索爾說,“保羅·克倫德勒——你當(dāng)然認識——是從司法部督察長辦公室以非官方身份來的。保羅來參加我們的會議是對我們的一番好意,是來幫助我們克服困難的。他在場,可是他也不在場,你要是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史達琳明白系統(tǒng)里這句話的意思。聯(lián)邦檢察員是在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到戰(zhàn)場上來對傷員補刺刀的。
幾個腦袋的黑輪廓點了點,打了招呼。男人們伸長了脖子端詳了一下這個他們來為之開會的女人。好一會兒工夫沒有人說話。
鮑勃·斯尼德打破了沉默。史達琳記得他是煙酒火器局的編造專家,威科市大衛(wèi)教派的災(zāi)難發(fā)生后,就是由他去圓場子的。他是克倫德勒的哥兒們,據(jù)說也是個向上爬的角色。
“史達琳特工,你已經(jīng)看見了報紙和電視上的報道,大家普遍認為是你殺死了伊芙爾達·德拉姆戈。你在一定程度上被看做了魔鬼。”
史達琳沒有回答。
“史達琳特工?”
“我跟新聞沒有關(guān)系,斯尼德先生。”
“那女人抱著孩子,這種情況所引起的問題你可想而知。”
“不是抱著,是掛在她胸前,她的手臂和手都在孩子身下的毯子下面,她在那兒有一把麥克10。”
“你見過尸體解剖報告沒有?”斯尼德問。
“沒有。”
“可是你從沒有否認是你開的槍。”
“你以為你們還沒有找到替罪羊,我就會賴賬嗎?”她轉(zhuǎn)身對自己的上司說,“皮爾索爾先生,這是一次友好的會議,是吧?”
“絕對友好。”
“那么斯尼德先生為什么帶著錄音器械?工程部門多年以前就已經(jīng)不再生產(chǎn)那種領(lǐng)帶夾子式的話筒了。他的胸袋里有一個F-伯德在錄著音。現(xiàn)在我們彼此到辦公室串門都帶錄音機了嗎?”
皮爾索爾臉紅了,如果斯尼德帶了錄音機,那就是最嚴重的欺詐。但是誰也不愿意讓自己要求斯尼德關(guān)機的聲音被錄下來。
“我們并不需要你表態(tài)或是指責(zé),”斯尼德氣得白了臉,說,“我們到這兒來是幫助你的。”
“幫助我干什么?你們的機關(guān)給我們的辦公室來了電話,要我們幫助你們搞這次突擊。我給了伊芙爾達兩次放棄抵抗的機會。她在嬰兒毛毯下面藏了一支麥克10,已經(jīng)開槍殺死了約翰·布里格姆。我希望她放棄抵抗,她不肯。是她先對我開了槍我才對她開槍的,她死了。你也許需要檢查一下你的錄音。”
“你事先預(yù)知伊芙爾達會到那兒去嗎?”埃爾德雷奇追問。
“事先知道?是布里格姆在去那兒的路上在貨車里告訴我的:伊芙爾達要在一間武裝保護的實驗室里制冰毒。對付伊芙爾達是布里格姆給我布置的任務(wù)。”
“記住,布里格姆已經(jīng)死了,”克倫德勒說,“伯克也死了,兩人都是出色的特工,已經(jīng)無法在這兒承認或是否認什么了。”
聽見布里格姆的名字從克倫德勒嘴里說出,史達琳覺得惡心。
“我不會那么容易就忘記布里格姆的死的,克倫德勒先生。他確實是個出色的特工,也是我的好朋友。可他要求我對付伊芙爾達是事實。”
“你跟伊芙爾達以前有過糾葛,布里格姆還能叫你對付伊芙爾達嗎?”克倫德勒說。
“好了,保羅。”克林特·皮爾索爾說。
“什么糾葛?”史達琳說,“我抓過她一次,可并沒有跟她動過武。她以前被捕時跟別的警官動過武,可我以前抓她,她從沒有跟我動過武。我們還談過話——她是個聰明人。我們彼此都很文明。我真希望現(xiàn)在還能這樣。”
“你說過你要‘收拾她’的話嗎?”斯尼德說。
“我接受了布置給我的任務(wù)。”
市長辦公室的霍爾庫姆跟斯尼德碰了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