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血戰太平洋之瓜島浴血記
- (英國)羅伯特·萊基
- 5659字
- 2019-01-04 18:10:55
第二節
在訓練營的時候新兵之間很難形成持久的友誼。因為大家都知道,一旦訓練期結束我們就要各奔東西。一些人將奔赴海上,大部分人將加入位于新河的海軍陸戰隊艦隊,另有一批人將留守帕里斯島。盡管被限制在高度封閉的兵營里,我們之間也很少產生戰友之情。是的,軍營里的氣氛是溫馨的,但僅此而已,不會產生更親密的關系。
很多海軍陸戰隊員之間的友誼是陷阱,關于這一點我將在另外的地方寫出來。這里的故事僅僅涉及海軍陸戰隊員是怎樣煉成的。
這是一個不斷放棄的過程。似乎每時每刻我們都得放棄一些習慣或愛好,我們都得調整自己。即使在食堂里我們也學會了一個道理:一個人的個人好惡是那么微不足道。
我以前一直懷疑自己不會喜歡喝粗玉米粥,后來發現確實不喜歡喝,至今也不喜歡。但是在帕里斯島的某些早上,我居然喝了粗玉米粥,要不然的話就要餓肚子。我的肚子常常咕嚕咕嚕響個不停,里面空空如也,直到午餐時間才好轉。
我們大多數人都已經樹立起了什么是好的餐桌禮儀的觀念,當然不包括發生在兵營食堂里的這些舉動:身邊突然有一只流著汗的粗胳膊從我們嘴邊伸了過去,或者自前至后順序進食法,即坐在餐桌前頭的人從炊事員那里接過金屬菜盤后先兀自大快朵頤一番,根本不理會坐在餐桌中間或后頭早已饑腸轆轆的人們的憤怒喊叫。
我們中的一些人看到有人用匕首把豌豆放進嘴里或者聽到某人狼吞虎咽的咀嚼聲而惴惴不安,但是我們在越來越多的地方對這些現象變得越來越不敏感了。不久我的味蕾的唯一功能就是充當腸胃的雷達——警告我食物到了。在這段時間里我對就餐的規矩沒了感覺。
在這個放棄過程中,最糟糕的是人們對最基本隱私的需求被無情拒絕。所有事情都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起床、寫信、收信、整理床鋪、洗漱、刮臉、梳頭、大便——所有這一切都在公共場合進行,并且嚴格按照中士要求的風格進行。
甚至從家里寄來的食品包裹也被教官截獲。有人通知我們包裹到了,但是教官已經品嘗了里面的食品,而且他發現這些食品還很可口。
什么!這下你惱了。這太過分了!這不是對美國郵政的大不敬嗎?我的朋友,讓我來問你一個問題:如果美國郵政和美國海軍陸戰隊之間打官司,你認為誰會贏呢?
倘若你在登陸帕里斯島的前幾周里被弄得精疲力竭,渾身像散了架一樣,那么他們在靶場會把你重新組裝起來。
公牛大多數時候指揮我們以密集隊形行軍到打靶場,靶場距營房大約五英里。(走路方式有密集隊形行軍和便步行軍兩種,如果把后者形容為懶懶散散走路,前者就相當于站軍姿。)我們背著背包,不過當我們到達目的地時,我們的水兵袋就在帳篷里面。我們常常抱怨將所有必需品裝在背包和水兵袋中,殊不知有一天這兩個包包中的任何一個都會被視為奢侈品。
此時公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尊石雕:身體依然如騎士般挺拔,鋼鐵般的聲音永不停歇,直到行軍的最后時刻才有點沙啞,而我們聽到他沙啞的聲音后精神為之一振,似乎確信他也只不過和我們一樣是凡夫俗子而已。
我們住在打靶場的帳篷里,每個帳篷住六個人。我住的帳篷鋪著木地板,這在大多數帳篷里都是沒有的,所以我的篷友們和我都認為這是上帝的恩典。我們把安排我們六個來自紐約和波士頓的人共處一室理解為天公之作:北方的蕎麥能和南方的谷殼混在一起嗎?但是海邊的寒冷早晨打碎了我們的美夢。我們凍得牙齒打戰,嘴唇發紫,北方人的沉著鎮定被帳篷外南方人的大聲吆喝擊垮了。
“嗨,北佬——我以為北方天氣冷,你們習慣了呢。哎!瞧瞧他們的熊樣啊!瞧瞧北佬的厚嘴唇上下打架啊!”
公牛樂不可支,失去了以往的矜持。
“我猜你說對了,”公牛說道,“每次我走出帳篷都聽到牙齒打架的聲音,那是北佬的牙齒。我不知道,”他搖著頭接著說,“我不知道,我還是不明白我們當年怎么會敗的。”
半小時后,艷陽高照,我們發現靶場簡直就是忽冷忽熱的地獄。
梳洗完畢,一件令人驚奇的事情在等待著我們這些新兵。一些人坐在一個柵欄水壩上,他們的屁股壓在一個生銹的金屬水槽上保持平衡,水槽向下傾斜著,清水從中流淌下來。另外一群人早已圍在這個水槽的前端,向里面灌水。幸運的是我當時沒有坐在水壩上,我只能袖手旁觀看著驚奇之事發生。只見一個人把一團報紙卷成紙球,放在水里,隨后點燃,頓時紙球變成了火船,順水而下。
隨著“火船”從坐在水壩上的那群老兄們白花花的屁股底下經過,頓時鬼哭狼嚎聲響成一片。那天上午,很多人的屁股留下了焦痕,從此只要我們在打靶場時接近水槽就會小心翼翼。當然,我們看到同樣的惡作劇被用在了其他新兵身上,十分好玩。
在打靶場我們接受了預防注射。公牛中士帶著我們行軍到醫務室前,在這里零零散散地坐著來自另外一個訓練排的新兵,他們正經歷著由注射帶來的不同程度的惡心反胃等副作用,似乎在警告我們等在前面的將是什么。
打預防針的過程很不人道,就像活生生的人被輸入機器一樣。兩行海軍護衛兵相對交錯而立,這樣兩邊隊列的人不會直接對視。我們從中間穿過。當我們從中間穿過的時候,每位護衛兵會一只手用藥棉拭抹伸在他面前的裸露的胳膊,一只手從身后助手那里接過裝滿注射液的針管,然后把針頭扎入陸戰隊員的肌肉里。
機器就這樣產生了:我們走進去,向前移動,停下來,轉身,伸出胳膊,只見針頭在空中劃出一道閃閃發光的弧線后扎進肉里,然后我們再次向前移動。它具備生產流水線的效率,同時還具備生產流水線所不具備的對付人性的能力。
我的一位篷友因力大無比并且有過短暫的拳擊生涯而被我稱為“摔跤手”,他對面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他站在我前面接受注射,但是他的塊頭如此之大,以至于一下子站在了兩個護衛兵的前面。
于是當他右邊的護衛兵用藥棉拭抹他的胳膊并扎下一針的時候,站在他左邊的護衛兵也完成了同樣的動作。
摔跤手被同時打了兩針也沒有哆嗦一下,但是就在我目瞪口呆來不及制止的剎那間,他們隨后又再次完成了舞動胳膊、抓緊胳膊的動作,并在摔跤手肌肉發達的兩只胳膊上再次注射了兩針。
即使對摔跤手而言,這種劑量也太大了。
“嗨,你們給我打了幾針啊?”
“一針,蠢貨。往前走。”
“一針?見鬼!你們已經給我打了四針!”
“沒錯,我知道。你還是基地指揮官呢。趕緊往前走,我告訴你——你擋住后面的人了。”
我插嘴說:“他不是在開玩笑,他確實被注射了四針。你們兩人分別給他打了兩針。”
護衛兵們這才錯愕地停了下來。他們明白無誤地看到了摔跤手一臉的委屈,也看到了掛在我臉上的那份輕松。于是他們抓住摔跤手,把他推搡到一位醫務室醫生面前。這位醫生面無表情,根據摔跤手發達的肌肉和鋼鐵般的意志作出了自己的診斷。
“你感覺怎么樣?”
“還可以,只是有點發燒。”
“很好。應該沒什么大礙。假如感到不適或惡心什么的,告訴我就行。”
令人掃興的是,我要告訴大家摔跤手沒有感到不適,至于惡心嘛,當我們大約一刻鐘后看到他在狼吞虎咽一份夾肉面包時,我們的過分擔心一下子煙消云散了。
在打靶場我也是第一次聽到完全版的海軍陸戰隊員罵人大全。雖然我住在兵營的時候對“海罵”略有耳聞,但是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惡毒、如此下流的“海罵”。打靶場的軍士不用臟字、咒罵或是詛咒就沒法把兩句話連起來說。這些臟話會讓我們渾身起雞皮疙瘩,會讓那些哪怕略有一絲宗教感情的人怒火中燒,恨不得和這些老油條對罵。
我們會漸漸習慣聽這些“海罵”,甚至也把這些“海罵”掛在自己嘴邊。我們最終會認識到這些“海罵”并沒有故意冒犯別人的意思,但當時我們還是著實嚇了一跳。
這些軍士們是如何把單純的咒罵演化成“海罵”的呢?沒有任何辱罵,只有詛咒、猥褻和褻瀆——這些詛咒的話沒有一句是原來流行的或是他們原創的——但是從他們嘴里出來幾乎是不帶重樣的。
“海罵”中常常出現的就是那個單詞,那個由四個字母組成的難聽單詞,身著軍裝的男人們的語言世界里碩果僅存的一個詞。這是對文字的一種駕馭技巧,是一種夸張用法,可當動詞、名詞、形容詞用,沒錯,甚至還可以當做連詞。它可以描述食物、疲勞或者形而上的東西。它可以代表一切事物但又沒有任何意義,它是一個侮辱性的詞但從不用來侮辱人,它是一個粗鄙的形容性行為的詞但卻從不用來描述性行為。它的意思是卑微的,卻可以指最好;它的意思是丑陋的,卻可以用來形容美麗的事物;它是精神空虛的代名詞,卻是從軍隊牧師到軍官、從海軍陸戰隊一等兵到博士的口頭禪,直到最終人們只能這樣推斷:如果一個對英語不熟悉的訪客無意中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他用高等批判學的方法根據該單詞出現的頻率就會斷定,這個小小的單詞所代表的事情一定是我們正在為之奮斗的事業。
在打靶場的射擊線上,空氣中充滿了憤怒的中士們的咒罵聲,他們盡力在已經簡化了的訓練過程中把我們培養成步槍射手。海軍陸戰隊員必須學會站立射擊、匍匐射擊以及蹲坐射擊。也許蹲坐射擊最難學會,因此在帕里斯島的打靶場上它成了一個時髦動作。
連續兩整天,中士讓我們在火燒火燎的沙丘上加深對這一時髦動作的印象。我們在太陽底下坐在沙丘上練習射擊,沙子吹進了我們的頭發里、耳朵里、眼睛里、嘴巴里。中士們可不管沙子落在我們身上哪個地方,他們只在乎沙子別落在寶貝槍支的涂油金屬部位。如果哪個倒霉蛋不小心讓沙子落在了那上面,迎接他的就將是無情的快速處罰:被狠狠地踹一腳外加直接對著耳朵大聲地咒罵。
正像中士教官常常說的那樣,要擺出蹲坐射擊的姿勢就相當于承受在拷問架上身體被拉長的折磨。
左手握住步槍的中心位置或者叫做“平衡點”的位置,但是左臂要穿過步槍的背帶環,背帶環向上扣住胳膊直到二頭肌,在二頭肌這個地方背帶環扣得非常之緊。就這樣左手端著槍,雙腿盤膝而坐,就像菩薩打坐的姿勢,而槍托距離右肩有幾英寸的距離。這個姿勢的技巧是要調整槍托的位置,使槍托很舒適地靠上右肩,如此一來你就可以把臉頰貼在右手邊,然后沿槍管瞄準,射擊。
我第一次嘗試蹲坐射擊時認為這是不可能的,除非我的背從中間裂開以便讓軀體的兩邊都轉到前面來,如同被綁上鉸鏈一樣。若非如此,沒門!步槍的背帶會把胳膊切斷,或者脖子會在使勁轉動的過程中折斷,或者我將不得不冒險像使用手槍一樣單手端槍瞄準射擊。此時公牛中士走了過來。
“有問題嗎?”他親切地詢問。
他的友好態度本來應該引起我的警覺,但是我錯誤地認為這是無可置疑的人性。
“是,長官。”
“我的天呀!”
一切都太晚了,我被抓住了把柄。我抬起頭,木木地以祈求的眼神看著他。
“好吧,小子,你只要用左手狠狠地抓住步槍就行了。很好。現在用右手。哦,天啊。很難做到,是嗎?”
然后公牛中士坐到了我右肩上,我發誓我聽到了咔嚓一聲,心想這下完蛋了。但是我隨后斷定除了韌帶被拉長一點之外一切都安然無恙。中士的這一招還真管用。經他這么一坐,我的右肩和槍托勝利會師,而我的左臂也完好無損沒有被切斷,就這樣我學會了中看不中用的蹲坐射擊技術。
我只見過一個日本兵被用這種蹲坐射擊射殺,而且還是在沒有敵人開火的情況下發生的。
不過令人驚異的是,在打靶場的短短幾天里,海軍陸戰隊員教會了我們射擊,尤其是教會了我們中少數需要指導的人射擊。我們中的大多數人知道如何射擊,令人吃驚的是,甚至那些來自大城市的男孩們也掌握了射擊技術。在到處都是鋼鐵水泥的城市里,我真不知道這些男孩們怎樣以及在哪里學到了這門高超的技能——射擊似乎是一種鄉村消遣。但是現在他們能夠射擊了,而且技術還不錯。
所有南方佬都會射擊。那些來自佐治亞州和位于邊境的肯塔基州的小伙子們似乎是最好的射手。他們蹲坐在沙丘上,槍背帶成了礙手礙腳的東西。但是當子彈發下來后,槍托被迅速頂上肩,他們對槍背帶這樣的輔助物不屑一顧,下巴壓著槍托連續開槍射擊。于是教官就隨他們去了。畢竟和擊中靶心的人是沒有什么好爭論的。
我對火藥這玩意兒不熟悉。此前我從來沒有用過步槍,只是偶爾在紐約市中心的嘉年華射擊場或娛樂城玩過22口徑步槍。30口徑的斯普林菲爾德步槍對我而言無異于一尊大炮。
我第一次坐在射擊線前,身邊放著兩支裝有五發子彈的彈匣,聽到了士官長發出的警告:“裝彈上膛,扣上保險蓋!”此時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小動物面臨著一輛汽車的駛近。然后可怕的命令來了。
“射擊線全體人員準備!”
“開火!”
啪啪啪!
我右邊的家伙開槍了。槍聲似乎要震裂我的耳膜。我跳了起來。接著整個射擊線像炸開了鍋一樣響起了陣陣槍聲。然后我和其他人一樣開始用斯普林菲爾德步槍射擊:扣動扳機、彈殼跳出、重新上膛。沒過幾秒十發子彈就打光了。盡管接下來的是寂靜,但是我的耳朵里仍然嗡嗡作響。至今還在嗡嗡作響。
沒過多久我就克服了膽怯,開始喜歡上了射擊。當然,我還會犯所有新手會犯的錯誤——或者射錯了靶子,或者擊中靶心下方,或者錯誤估計了風力的影響。不過我在進步,而且當登記射擊成績的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懷著極大的信心期待著自己成為一名特等射手。特等射手獎章對于射擊者的獎勵就相當于榮譽勛章對于勇敢者的獎勵。更重要的是特等射手獎章能夠給獲獎者帶來每月五美元的額外收入,這對一名每月只有二十一美元收入的士兵來說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登記射擊成績的那一天到來了,那天的射擊成績將被正式記錄在冊并決定我們是否合格。那天的凌晨風很大,天氣極其寒冷。我記得那天陰云密布,我真想靠近火堆暖暖身子,火堆周圍擠滿了中士,他們抽著煙,強顏歡笑,我相信此時沒人真的感到高興。我的眼睛一整天都被風吹得直流淚。當我們射擊的時候,我想我剛剛能夠看清六百碼開外的靶子。
我一敗涂地,什么都沒得到。少數人獲得了二等射手的資格,兩三個人獲得了神射手的稱號,沒有一個人得到特等射手獎章。一旦射擊成績被“登記在冊”,我們就是海軍陸戰隊員了。當然還有其他一些技能需要學習——拼刺刀訓練中的阻擋、避讓以及劈刺,還有手槍射擊——但是這些技能在海軍陸戰隊員眼里沒有很大的價值。海軍陸戰隊員的武器是步槍。所以在邁步返回軍營時,我們驕傲地挺起了胸膛,皮靴踩著路面咔咔作響,因為我們中的一些人已經精確掌握了斯普林菲爾德步槍的射擊技能,或者至少他們假裝已經掌握了。
我們成了老兵。當我們到達兵營的時候,路上穿過一群剛剛到來的新兵,身上還穿著便服,在我們看來雜亂無章,如同一群雨中亂飛的小鳥。出于本能一般,我們異口同聲地朝著他們吼道:“你們會后悔的!”公牛中士開心地咧嘴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