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文化的元素(1)
- 學做工:工人階級子弟為何繼承父業(人文與社會譯叢)
- (英)保羅·威利斯
- 4927字
- 2017-05-24 16:21:01
抵制權威,擯棄教條
反學校文化最基本、最明顯、最明確的表現是對“權威”根深蒂固的徹底反抗。這種感覺很容易被“家伙們”(the lads)[12](這是反學校文化分子的自稱)表達出來。
[談論教師的小組討論會]
喬伊 (……)他們能懲罰我們。他們的個子比我們大,他們代表的機構比我們的大,我們就是小混混,而他們是大人物,你就是要拿回自己的東西。嗯,我想這就是憎惡權威吧。
艾迪 老師們覺得因為自己是老師所以就高人一等、厲害一些,但他們其實什么都不是,他們只是普通人,不是嗎?
比爾 老師們認為他們就是一切。他們懂的更多,也比我們高一等,但他們只是自以為高人一等,其實不是。
斯潘克斯 我們希望可以直呼他們的名字……他們自以為是神。
彼特 要是那樣就好多了。
PW 你們說他們高你們一等。那你們承認他們懂的比你們多嗎?
——
喬伊 是,但不能僅僅因為他們稍微聰明點,就壓著我們啊。
比爾 他們對待我們就應該像他們希望我們對待他們的那樣。
(……)
喬伊 (……)現在我們得聽從他們的每一個奇思異想。他們想讓我們做什么,我們就得做,因為,呃,呃,我們就是,我們就是在他們下邊。我們這兒有個女老師就是這樣,我們都戴戒指,有一兩個還帶手鐲什么的,就像他戴的那種,但是,她會毫無理由地說:“都給我摘掉。”
PW 真的?
喬伊 是啊。我們說:“這個摘不下來。”她說:“把你的也摘下來。”我就說:“那你得先把我的手指砍下來再說。”
PW 她為什么要你把戒指摘下來呢?
喬伊 就是作秀唄。老師們就愛干這些,忽的一下他們想讓你把領帶系好,諸如此類。你得應承他們所有的要求。如果他們想讓你做件事,而你覺得這件事不對,你如果反對的話,你就會被帶到西蒙斯[校長]那兒,或者挨頓揍,或者晚上多干點活兒。
PW 你認為學校大部分職員都是敵人?
——是。
——是。
——大部分是。
喬伊 這能給你的生活加點料,如果你以后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話。
這種反抗包括對權威所支持的常規價值觀的明顯反抗。勤奮、謙恭、尊敬——這些都可以用另一種方式解讀。
[一次小組討論]
PW 伊萬斯[職業規劃導師]說,你們很粗魯(……)你們(在一次職業規劃講座中)很不禮貌,不好好聽講座。他說,為什么你們沒意識到你們的成長正使世界變得粗野?當你們自己有孩子的時候,他們只會更糟。你們想過這個嗎?
喬伊 他們不會。他們只會很直率。媽的,他們不會是言聽計從的笨蛋。他們會是坦白正直的人。
斯潘克斯 如果我的小孩能像這兒的這些人一樣,我會挺高興的。
這種反抗主要表現為一種風格。這種風格體現在無數細節中,已經成為這些孩子們日常生活中幾乎儀式化的一部分,與學校制度格格不入,能夠被老師們一眼識別出來。老師們不得不成為精明的陰謀理論家。這也部分解釋了為什么他們熱衷從“疑犯”中找出“真相”。他們生活在顯而易見的陰謀中,盡管沒有通過言語表達出來。這很容易使得很多老師整日提心吊膽。[13]
當“家伙們”走進教室或參加集會的時候,他們總是相互點頭示意,似乎在說“過來坐,和我們一塊兒找點樂子”,臉上帶著笑,斜眼瞅著老師在哪兒。這些小動作可能因為老師的命令或注視而停止一會兒,然后“家伙們”又四處走動,臉上擺出一副“老師,我只是剛好走過”的表情。若再受阻止,他們總有一堆理由:“老師,我得把大衣脫了。”“誰誰誰讓我去見他,老師。”集會開始后,被同伴落下的孩子會從椅背上爬過去或者從禮堂的窗簾里鉆出來,一路上踢著別的孩子,或者試圖把別人坐的椅子拆散。
“家伙們”擅于節制,在激發正面沖突前收手。教室里,他們扎成一堆,不斷磨蹭著椅子,被問到最簡單的問題時只會氣呼呼地發出“咳咳”聲,并不斷在椅子上擺出各種坐躺的姿勢。自習時間,有些人把腦袋靠在課桌上,想以公開睡覺來顯示他們的不屑;有些人則背靠著課桌呆呆地盯著窗外或是墻壁。教室里彌漫著一種漫無目的的桀驁不馴,滿嘴托詞和借口,讓人難以抓住把柄。如果有人坐在暖氣上,那是因為他的褲子被雨淋濕了;如果有人在教室里穿行,那是因為他要去拿紙寫作業;如果有人離開教室,那是因為他要“像往常一樣”去倒垃圾。半開的課桌里,連環畫、報紙和色情圖片混雜在課本中。教室里,竊竊私語聲像不斷拍打沙灘的海浪一樣綿延不絕,滴溜打轉的眼睛和夸張的口型間傳遞著鬼鬼祟祟的秘密。
課堂上,正式命令總是遭遇學生們暗地里的對抗:“不,我聽不懂,你這個笨蛋。”“你說什么呢?”“操,才不可能呢。”“我現在能回家了嗎?”要是不小心有任何關于性的雙關語出現,后排就會發出咯咯傻笑和故作驚訝的“哇嗷”聲,同時某人抿著嘴唇色迷迷地在腦袋上邊用雙手做著夸張的手淫動作。如果這些陰謀遭到挑戰,他們就在老師背后擺出勝利的“V”字手勢,把指關節扳得“咔咔”響,而前排則裝出一臉無辜的模樣。學生都盯著領帶、戒指、手指,或是桌上的污點——反正不會是老師的眼睛。
走廊里,校長經過時,拖著腳走路的人要么過分熱情地打招呼,要么突然安靜下來。有人走過時,會爆發出嘲笑或者瘋笑,也許是針對過路人,也許不是。無論你停下來還是繼續走,都會十分尷尬。你常常可以看到一排學生集體站在走廊兩側,形成“印第安人式夾道攻擊”的隊列,但你永遠無法證實他們的企圖——他們會說:“老師,我們只是在等斯潘克斯。”
當然,個體情況有所不同,而且不同的教學方式多多少少能控制或者壓制住這種言行上的對峙。但是,學校規則的遵循者——家伙們眼中的“書呆子”——態度顯然不一樣。這并不是說他們支持老師,他們支持的是老師這個概念。他們認同教育的正式目標,支持學校制度,并從中獲得自我認同——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放棄了自己找“樂子”的權利——于是他們要求老師至少應該敬畏同樣的權威。這與忠實信徒提醒牧師恪盡職責完全相同。
[和漢默鎮男校“循規生”的一次集體討論]
蓋瑞 好吧,我不認為他們現在足夠嚴厲(……)我是指格雷西先生還有其他一些老師,比如格勞喬,連一年級的學生都能耍他(……)他們那些“家伙們”應當受罰,這樣他們長大了才不至于厚臉皮(……)其他一些老師還行,你能和他們處到一塊兒去。我是說像彼得斯先生那樣,一開始上課每個人就會保持安靜,如果你沒做作業,你就必須回來做完。但也有一些老師,從第一年開始,他們雖然布置作業,但是如果你不做,他們也從不過問,他們根本就不在乎。
實際上,正是對直接權威的熱情,并成為直接權威的同謀使他們——“書呆子”或“軟耳朵”——成為“家伙們”的第二大攻擊對象。“書呆子”這個詞本身就暗含著好學生在“家伙們”眼中的消極和荒誕。他們似乎總是聽從,而從不行動:他們過得死氣沉沉,順從權威,毫無個性可言。耳朵是人體最不具備表達力的器官:它只接受他人的表達,蒼白無力,易屈服于淫穢之語。這就是“家伙們”對那些遵循學校教育正規理念的學生的印象。
關鍵是,“家伙們”不僅排斥“書呆子”,而且自認為高人一等。這種優越感最明顯的顯示途徑也正是“循規生”恰好放棄的樂趣、獨立和刺激:找“樂子”。
[一次小組討論]
PW (……)為什么不像那些“書呆子”一樣,為什么不試著參加并通過中學畢業考試(CSE)呢?
——他們不開心,不是嗎?
德瑞克 因為那些人是傻瓜,有個傻瓜,他現在的成績單上有五個A,一個B。
——誰?
德瑞克 博查爾。
斯潘克斯 我是說,他們的學校生活能記住的有什么呀?他們以后回顧現在,有什么東西可回顧呢?坐在教室里,坐到屁股冒汗,而我們可是……我是說看看我們能夠回顧的東西,和巴基斯坦佬打架,和牙買加佬打架。還有我們對老師所做的惡作劇,我們以后回過頭來看這些的時候可是樂事啊。
(……)
珀斯 你知道的,他沒什么樂趣,你看斯潘克斯整天玩耍,找了不少樂子。班尼斯特就整天在那兒坐著,屁股直冒汗,而斯潘克斯無樂不做,而且開心得很。
斯潘克斯 第一、第二年,我學習真的很不錯。你要知道我拿過兩三個A呢。以前我回到家,我常躺在床上想:“啊,明天還要上學。”你理解吧,我還沒做功課呢,對吧……“我還得把功課做完”。
——對呀,就是這樣。
斯潘克斯 但是現在我回家的時候,很安靜。我不用想任何事。我就對自己說:“噢,好極了,明天上學,會有樂子。”你懂吧。
威爾 可你還沒來過呢!
斯潘克斯 誰?
威爾 你。
[哄笑]
(……)
——你沒法想象……
——你沒法想象[聽不清]進普勞酒吧說“給我上一品脫啤酒”。
弗雷德 你想象不出來博克利泡妞回家,和她干上一場。
——我能,我見過他。
——他泡上妞了,哦,博克利這家伙!
——就是。
弗雷德 但是我沒法想象他泡她,你知道,像我們泡妞那樣。
“家伙們”特別愛在性方面展現相較于“書呆子”的優越感。“鉆出你的殼”,“丟掉你的羞澀”,這是成為“家伙們”一員的一部分,這也是“泡妞”的成功途徑。這是一種對老師和“書呆子”之間關系的扭曲反映。“家伙們”覺得自己和老師一樣在優越性和經驗方面在權威結構中占據了相似的位置,但是以一種不同的、反社會化的方式。
[一次個人訪談]
喬伊 我們[家伙們]都泡過妞……有一天我們數來著,有多少人真正和女人有過一腿,我們認識的孩子中那些真正有過一腿的,在五年級一百多個孩子中,我們好像只數出二十四個來,這才四分之一。
PW 但是你總能知道這種事嗎?
喬伊 是,我能(……)你要知道,這種事情總能在我們當中傳來傳去,還有我們認識的那些“半吊子書呆子”,他們和我們或者那些“書呆子”都不一樣,他們是另一伙的,就像德福、西蒙斯和威利斯那幾個。他們都在自己的圈子里混,但是他們走路、行事的那副德性,還是他媽的一股孩子氣。他們沒法讓我們開心,我們卻能逗他們樂,有時候他們看我們鬧都能笑出眼淚來,但他們就沒有那個能力讓我們笑。這就是我們(……)他們[“半吊子書呆子”]當中一些人泡過妞,我們知道這種事。那些“書呆子”,他們就等著吧。我的意思是說,看看湯姆·布萊德利,你注意過他嗎?我總是看著他,然后想:好吧,我們經歷了人生所有的痛快和煩惱,我們喝過酒,我們打過架,我們體驗過挫折、性、憎恨和愛所有這些玩意兒,但是他對此一無所知。他從來沒有過女人,他從沒去過酒吧。我們不知道,但我們猜想是這樣——我敢說,他如果干過肯定會來告訴我們——但是他從沒有過女人,他從沒喝高過。我從沒聽說他打過架。他對我們經歷的那些情緒一無所知,這一切他慢慢等去吧。
喬伊是公認的小頭頭,時不時喜歡扮演飽經滄桑的年長角色。就像以上訪談及別處所顯示的,他也是個相當有洞見和表達能力的家伙。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或許可能不足以使他成為典型的違反校規的工人階級子弟。但是,盡管喬伊可能不是典型的工人階級子弟,但他無疑是他們的代表。他住在一個工人階級社區,來自于一個以打架出名的大家庭,一家之長是個鑄造工人。他離校時不會得到學歷文憑,是老師們公認的惹是生非的學生——這更加深了“他有股那個勁”的印象。盡管可能有些夸張,但他著力表達的那些經歷只可能來自他親身經歷的“反文化”。他所描述的文化系統具有代表性、核心性,即使他以一種獨特方式與這種文化關聯在一起。
值得注意的是,喬伊以自己的語言,并通過這個群體的調解,對本學年和本校的社會風景構建了完整的理解和看法。他認為信息會傳到“家伙們”那里去,因為他們是這道社會風景的焦點。“公開反叛”的一個鮮明標志就是建立一套諸如此類的社會觀點和評價系統。同時,應當注意的是,“家伙們”所建構的非主流標準,在一定程度上已被老師們認可——至少是私下里認可。在教師辦公室里,你常能聽到年輕老師褒獎某些男生的男性魅力:“他實際上比我說的還要行。”
遵循學校價值的學生沒有形成類似的社會圖景,他們也沒有發展出描述其他團體的暗語。他們對“家伙們”的反應通常是偶爾的畏懼、不安的嫉妒和普遍的焦慮,唯恐自己被牽扯進違紀的圈子,并對“家伙們”阻礙正常教學流程感到無可奈何。學校中的循規生接受了正式體制,放棄了其他人所享受的樂趣,這意味著他們期望學校體制承認的領導和教職員工能來處理學生的違規行為,而不是由自己出面阻止。
[與漢默鎮男校循規生的小組討論]
巴瑞 ……你知道,他[一個老師]總是說“每個人要……”我不喜歡那樣,他們總說“每一個人……沒有人喜歡這個,沒有人喜歡那個。你們都遇到麻煩了”。他們應該說“你們幾個……”像彼得斯先生,他就這么說,他不會說“每個人”,他總是點那幾個人的名字。這樣更好,因為我們有些人還是感興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