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大時代中的邊地小城
- 戴明賢集(第一卷):石城安順
- 戴明賢
- 5221字
- 2017-05-04 10:29:05
錢理群這本書寫的“安順”,是我生活了十八年的第二故鄉。明賢先生更是“神交已久”而“一見如故”的朋友。但是,我要說,真正認識安順這座城,認識明賢先生和他的家庭,真正走進這“城”與“人”的“心靈”深處,卻是在讀了這本書之后:這也是我為之動心,甚至受到震撼的原因所在。
是的,我在那里生活、工作了十八年,書中提及的許多地名我至今都依稀記得,但我對世世輩輩根植在這塊土地上的安順普通百姓,他們的日常生活、習俗,他們的情感、內心渴求,他們的行為方式、人際關系、思維習慣……其實是十分陌生的,識其“面”而不知其“心”,我只不過是曾在這塊土地上匆匆行走的“過客”。突然意識到這一點,對于自稱熱愛安順的我,是難堪而痛苦的。
因為這或許涉及更大的一個問題,去年我和明賢先生一起編選《貴州讀本》時即已提出過:“你認識腳下的土地嗎?”《一個人的安順》讓我再次面對這個問題,而且有了新的思考。我發現自己的一生竟是在不斷的遷徙、奔走中度過的,于是,許多的城市:重慶、南京、上海、杭州、北京、安順……都和我發生過關系,卻都不深,缺乏刻骨銘心的生命的血肉聯系。這也跟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有關:走到哪里,都是關在校園或公寓的封閉環境中,過著與世俗生活隔離的書齋生涯(我在安順的十八年也是這么度過的),這在某種程度上就將自己從看似凡俗、具體、瑣細,其實是更生動、活潑,也更真實的人的生活土壤中拔出,成了“無根的人”。這樣的人的無根化的悲劇,恐怕并不只發生在我一個人身上,它有著更深刻的時代根源:應該說迅速變化流動的現代生活本身,極容易使人成為失根的漂泊者;而我們那個時代對人的世俗生活的絕對排斥(一律斥為“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情調”),對人的“純精神化”的要求與精心培植,就自然會產生像我這樣的畸形人。據我的觀察與感受,前一方面的問題將隨著全球性的流動變得更加突出與復雜;而后一方面的問題,卻并不具有普遍性,甚至出現了反向的排斥精神的現象。應該警惕的倒是對世俗生活的關注與表現,也變成是純物質的,而忽略了其精神內核:這也是一種消解,而且是根本性的。我也正是從這里看到了本書的敘述的價值。它將中國邊地小城市民的日常生活、風俗習慣……如此真實而精微、具體可觸地呈現給我們,這對我輩“不知俗事”的偏頗,自是一個有力的糾正。而作者對世俗生活背后的普通百姓的生命存在形態、精神面貌、命運……的關注,及其內在詩意的發掘,處處流露出對生息于故土之上的鄉親父老的深切理解,以及相濡以沫的悲憫情懷,則更有助于讀者接近普通百姓真實的生活。這大概就是本書的格外動人之處吧。
據我所知,本書最初命名為《石城浮世繪》,作者顯然有描繪市民生活中的人情世態,以展現大時代中的邊地小城的歷史風貌的自覺追求。這或許是我更感興趣的,于是更以一種學術的專業的眼光來看這本書:它正是我多年追求而不得的。
我曾多次發出這樣的感慨:在我們的歷史敘述中,往往有“事”而無“人”,或者有“大事”而無日常生活的“小事”,有帝王將相學者名人“大人物”而無普通平民百姓“小人物”,有人的“外在行為”而無人的“內心世界”。這其實都是反映了一種頗為狹窄、機械與粗糙的歷史觀的。因此,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開始進入四十年代中國文學的研究時,便給自己提出了一個目標:一定要把研究的觸角伸向“普通百姓家”的日常生活,將戰爭與文學對他們的生活與精神的影響納入研究視野。為此我作了許多努力,包括大量查閱當時的報刊與有關回憶錄,雖略有所獲而“沾沾自喜”,又為遠不及理想而沮喪。因此,當憑借明賢先生的生花妙筆,如此豐富多彩的關于戰時教育、文化藝術、商業、警務、宗教,關于民間習俗、餐飲、縫紉、娛樂……方方面面的“清明河上圖”式的生活長卷一一展現眼前;這么多的戰亂中的小城人物:“慈心與俠氣兼備”的大姐,“始終嬌慵著”的下江女人與“始終殷勤著”的下江男人,“披著灰白色的搟氈大氅,無比剽悍”的馬哥頭兒,“氣質高潔”、“獨來獨往的剪花姑外婆”,有一支“維納斯鉛筆”、記憶中永遠是一個“漂亮的大孩子”的裁縫師傅薛大哥,“灑脫和嫵媚”的昌明和尚,并稱“龍虎豹”的山城名師,還有“踽踽而去”的“賣葵花的皇帝”、“施施然而來”的食客等“江湖落拓人”……一個個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傳遞著那個已經消逝的時代的生命氣息,這時的我終于進入了向往已久的歷史情境之中,仿佛成為“歷史中人”:遙遠而陌生的變得可以理解,神秘莫測的也似乎可以把握了。
真的,如果不是“親歷其境”(當然是經過戴明賢先生作為歷史當事人的回憶與介紹),我們這些事后的研究者,就不會知道,更無法感受到,在這個邊城的“孤獨內向、整天生活在幻想世界里的小孩”的感覺里,(“惶惶然的戰爭恐怖”是與小城的永恒記憶——“肅殺的寒冬、閉塞的鄉民、沉悶的大家庭、不幸的少女”鎖定在一起的,于是,留下的戰爭記憶竟是這樣一個“美麗的夭亡”。
作為一個現代文學的研究者,我更驚喜地發現了戰爭中五四新文化在這個邊地小城的傳播與影響,而我尤感興趣的是這種傳播的途徑、方式,以及其精神內涵。
作者告訴我們,正是抗戰時期大批涌入貴州的“難民”(因江南人數量多,熱情活潑,容易造成鮮明的印象,當地人將他們統稱為“下江人”)成了傳播“新文化”的“使者”,就同明代的屯軍帶來中原文化(包括江南文化)一樣。作者因此說:“這是繼明初屯軍以后,安順文化進程的第二個劃時代轉捩點,意義非常深遠?!庇幸馑嫉氖?,這樣的影響首先是“下江人像一股勁風,破門窗而入,帶進眾多的新事物,全方位地沖擊了小城的傳統生活方式”?!捌嫜b異服、特殊口味之類猶在其次,最礙眼的是一男一女挽臂而行,何況女的還是‘雞窩頭’、紅嘴皮,化了濃妝!……(于是)路人就要公然作側目而視狀,或互相擠眼努嘴;小孩們則尾隨其后,拍手呼哨。但下江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依然故我,漸漸也就見慣不驚了。還形成了一個詞叫‘吊膀子’。……此詞大約也來自重慶人?!薄嗽挷淮_:魯迅在三十年代的雜文里就提到了上海灘上的“吊膀子”?!吧虾r髦”:現在深入到中國內地小城,當地青少年紛紛模仿,生活方式的潛移默化也許是最根本的。
作者說安順人與下江人因“國難”而結緣,這話說到了要害。下江人最讓人同情與感動的,是他們“背井離鄉的凄楚”和“寧肯流亡三千里不做亡國奴”的愛國之情。作者說:“實際‘下江人’就是‘異鄉人’,就是‘流亡者’,有著濃烈的淪落、蒼涼、同仇敵愾的涵義?!被蛟S“我”這個從未走出石城一步的小孩,第一次從下江人,還有因馬幫運貨與修建滇緬公路而路過的云南人這里,獲得“國”的概念與遠要擴大的“家”的概念。“我這個生活在白日夢里的小孩”,還“用想象恣意描繪它們的模樣,想象自己在其中徜徉”,將自己的“精神家園”延伸到了江南、云南:“江南帶給我那么多凄婉悵惘、低回不盡的思鄉歌曲”,“云南乃成了我童年幻想的源頭之一”。全新的“大地域”即“國家意識”就這樣充滿詩意地萌生在中國邊地小城年輕一代的心中。這意義是不可低估的。
下江人還帶來了許多“新玩意”:“師范教育、職業大學、話劇、音樂會、畫展”,而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電影、戲劇和唱歌。作者甚至說:“在童年記憶中,抗日戰爭是與歌聲交織在一起的,甚至就是一回事。”這乍一看,有些不可思議;仔細一想,卻是事有必然:抗戰要求著也必然帶來新教育的普及與新文藝的普及。在所有的現代文學教科書(包括我們編著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里,都會提到抗戰初期所提出的“文人入伍,文章下鄉”的口號,以及周恩來、郭沫若領導的政治部第三廳組織的戲劇宣傳隊,走向全國窮鄉僻壤,宣傳抗戰,實行“全民總動員”。那時,由作曲家舒模率領的劇宣四隊(后來還有高博、杜雷等人的“新中國劇社”)就來到了安順;幾乎同時,著名的中學教育專家曹芻受中英庚款管理委員會之托,將江蘇鎮江師范內遷,在安順創辦了黔江中學。于是,安順就有了“新文化”(新教育、新文藝)的中心。正是這中心傳出的“為我中華民族,永作自由人!”“腳步連著腳步,臂膀抗著臂膀,我們的隊伍是廣大強壯、四萬萬被壓迫的人民,都朝著一個方向!”……的歌聲,震撼著山城,打破了古老的平靜,封閉沉寂的心靈也被喚醒?!独子辍贰度粘觥贰都摇贰讹L雪夜歸人》這些中國現代戲劇的經典,《黃河大合唱》《生產大合唱》《義勇軍進行曲》這些中國現代音樂的杰作,就這樣走進了中國邊遠地區老百姓的生活中,成了這一代人的神圣記憶的有機組成部分——重要的是,這一切在明賢先生的筆下,并不是教科書式抽象的概括,全是鮮活而傳神的細節。你看這街頭小景:背著書包去上學的男孩,口中念念有詞,忽然會拔足飛奔,揚手高唱:“沖呀——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你看那“影院風景”:“都是大城市過時已久的破舊拷貝,斷頭多,動不動就中斷情景,改變畫面。正在室里對坐,一眨眼到了海邊打斗。有時放著放著畫面就靜止了,幾秒鐘后開始變形解體,見多識廣的看客就大喊:片子燒了!片子燒了!交代情節傳達對話的……字幕一出,觀眾們就出聲朗讀,場內一片嗡嗡聲浪……”讀著這樣的可視可聽可觸可感的文字,依稀進入歷史現場,這該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
戰爭就是這樣極大地開拓了夜郎之國古樸之民的視野,改變了他們和外部世界的關系與想象。于是“小城出現美國大兵”成了一個劃時代的事件。“他們蜂擁而來,小城立即熱鬧了許多。他們帶來了大量的新鮮玩意兒:吉普車、短夾克、口香糖、沖鋒槍、駱駝牌香煙、各種戰地食品、大拇指加‘頂好!’等等。”洋人來了,西餐館也應運而生;單是那“招牌”:“國際飯店”就足以讓喜歡品頭評足的民間評論家琢磨半天。而那七八十輛大小越野車穿街而過的“壯觀”,更引發了民間笑話的創造:“說是一個鄉下人目送小吉普飛馳絕塵而去,驚嘆道:崽喲!這么小點就跑得飛一樣,長大還了得!”的確,“美國大兵(只)是安順歷史上一個來去匆匆的過客”,但馬克思所說的最邊遠的地區也要進入“世界市場”的歷史過程實實在在地開始了,而且不可逆轉。
當然,“西方世界”打入中國內地的努力早就在悄悄進行;作者提醒我們注意:“小城原也有外國人的。那是天主堂的修女和神父”,“永遠是沿著街邊走,俯視疾步”。這都不是不經意的“閑筆”。而且我們還注意到作者特意刻畫的小城里的“縉紳”、“生意人”和“名師”,這都是小城的上層人物,既是小城的“門面”,又在相當程度上掌握、決定著小城的命運。在明賢先生的描述中,他們無論當官、經商,還是教學,無一不是半新不舊,用作者的話說,他們“都屬于新舊交替的時代之子”,同時也就承擔著歷史過渡的重任。像作者的“太老師”吳曉耕先生就是“學政法出身”,“后來教中學,多選魯迅、胡適的文章作課文,講郭沫若、茅盾,講高爾基,還指導學生讀三國水滸西游紅樓”。那么,新文化的浸潤,是早已在默默進行的??箲鹗且粋€強力的推動,遂成為歷史的轉折點。其實我們所面對的是這樣一個歷史過程:以五四為開端的中國新文化運動由其發源地——北京少數中心大城市向貴州這樣的邊遠地區的傳播、擴散??此坪苈獜奈逅牡娇箲穑延卸辏灰饬x卻非同小可。我曾經說過:“歷史變革所達到的廣度和深度,往往要看它對邊遠地區的蔓延、滲透的程度?!睂τ谖逅男挛幕\動而言,本書所描述的抗戰時期來自安順這樣的中國內地和社會底層的響應,才是真正顯示了它的深刻性與深遠影響的。本書所傳遞的這一歷史信息的重要性,應是不言而喻的。
當然,本書所描述的,不只是小城的歷史變動。讀這本書,我總要想起沈從文所提出的歷史的“變”與“?!?。到現在我還沒有提及本書的開篇《石城浮世繪》,這正是最讓我感動的篇章:我從中看到了某種“永恒”的東西。是小城永遠不變的散淡、瀟灑的日常生活,還是小城人看慣寵辱哀榮的氣定神閑的風姿,我都說不清楚。或許正是這“城”這“人”所特有的韻味,讓我感受到了一種堅韌的生命力量。它在四十年代的戰亂中支撐了這座小城,這個國家,因而不朽。
最后,我仍然忍不住要談談本書的文字。過去讀明賢先生的文章,總要被撲面而來的書卷氣所吸引。而現在他的筆端又流瀉出更多的來自世俗生活與生命本身的“元氣”,但仍不追求淋漓狀態,而幾近于“不放不收,亦放亦收,不平不奇,亦平亦奇,不莊不諧,亦莊亦諧,不俗不雅,亦俗亦雅”的境界。而經常引得我這個曾被安順雨水浸泡過的外鄉人莞爾一笑的,還有作者對安順方言俗語不露痕跡的隨意插入,如“玩嘴巴勁”“鍋兒真是鐵鑄的”“看‘神仙過路’”“崽喲”之類,而有時隨手拈來的日常生活中的大實話,如“大地方的人心不實”,也都十分傳神,能寫出一種民風民氣。這實在是因為明賢先生把自己家鄉的那方水土人情看熟了,琢磨透了,就達到了自如狀態。讀如此境界、狀態中寫出的文字,真是莫大的享受。而作者自覺的文體追求——將中國傳統的筆記體小品(因此才有特意安排的《述異》篇)與滲透著文化人類學意識的現代文化散文糅合為一體,相信自會引起讀書界與評論界的朋友的注意,就不多說了。
2004年4月6日凌晨寫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