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總序
- 戴明賢集(第一卷):石城安順
- 戴明賢
- 3272字
- 2017-05-04 10:29:05
八十之年,能有機會選編一套文集,可謂幸甚;書稿粗定,喜后之愧又襲上心頭;弄了大半輩子筆頭,這張答卷未免寒酸了些。詩人唐湜在為三十五年前舊作寫的序言中說:“該臨流映照,在這歲月的長河上,我留下了點什么?而在這水波上,我又能留下點什么?”逝者如斯,我能留下的少而又少。
我從小嗜讀閑書,放學回家,進大門就掏出小說走著看,穿過三個小院,進屋連人帶書包倒在床上繼續看,看到吃中飯才放下。進了中學,圖書館數我借書最勤。直至現在老眼昏花,仍是不可一日不讀書。后來走上寫作這條路,一些“不懂行”的長輩和同學認為是順理成章,不知道讀書和寫作是兩回事。我很明白自己的劣勢:人生平淡,涉世不深;讀書雜亂無序,囫圇吞棗。這兩條正是文學寫作的致命傷。再加上不善于自我規劃,種種念頭,十不償一,到頭來只能是心比天高命如紙薄。
我的寫作歷程,非常醒目地分為兩截:“文革”前十年總共不到十萬字;文革后四十年大約一百五十萬字,兩截之間是十年空白。年齡和閱歷固然也是原因,但主要是時代使然。在我這個年齡段的文友中,類似的例子不少。
我學習寫作,開始是寫詩。一九五六年讀到艾青的敘事詩《黑鰻》,覺得這種體裁好學,就用一位鄉兄講述的民間傳說,寫了一首《魚鷹王》,寄給韋君宜主編的《文藝學習》,居然給刊出了,還配了幾句編者評論。后來又在報刊上發表了些民歌體的短詩,但很快就明白自己無詩才,及時抽身,不再花精力做無用工。
不寫詩了,也寫不成小說。當時文藝政策是寫工農兵,我從家門到校門、從校門到機關門,對三種法定主人公根本摸不著風。一九六〇年年底,因“大躍進”運動造成的大饑饉達于極點,我奉派參加農村整風整社工作隊,去到烏蒙山區農村。這段經歷,于我是一堂震撼靈魂的人生大課,讓我睜開了正視社會的眼睛。近一年后回城,覺得有點生活基礎了,才寫了第一個短篇小說《包谷熟了》,采用的還是“背面敷粉”的手法,主人公是個農村小孩,膚淺得很。后來調入新聞部門,又奉派參加報告文學寫作組,在黔北一個地氣回暖的富裕村寨,與農民朝夕相處了大半年,寫出一篇自己比較滿意的紀實散文《夫妻》。但隨即來了“四清”運動,倉皇離村回單位參加運動,這篇《夫妻》也和同組文友們的文稿一并上繳銷毀。機關運動結束后,我被下放烏蒙山區當中學教師。
從省城突然到山區,沒有了書店、影院、劇場這幾項城市因之可喜的“硬件”〔其實當時這三“硬件”也都有名無實了〕,沒有了可以聊文學藝術的朋友,一時間難以適應,渾然不知這是塞翁之福:不到半年,“文化大革命”橫空出世,攪得周天寒徹,我才發現上天把我從大漩渦送進了避風港。原在單位〔省廣播電臺〕的同事們卷入政治狂潮,兄弟鬩墻,此消彼長,把時間精力用來打派仗,爭話語權;而我在大山里卻白拿工資讀閑書。山區中學固然無什么藏書,隨身帶去的百來本卻都是耐讀的經典。從小愛好的篆刻書法也撿起重溫。但心境很荒蕪,很茫然,因為省城里,還有父母親人〔我家被居民委員帶著“紅小兵”抄了兩次〕;我自己頭上也不知會不會掉下那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正在閱讀的書中世界,常與妹妹書信和造反小報所描繪的現實世界相交錯,引發種種聯想。當時對寫作已完全絕念,完全沒想到還會有一天,能把這些聯想中的人物〔顧貞觀、納蘭容若、龔自珍、秦檜、朱熹等〕一一寫出來。
一九七二年冬,忽然間峰回路轉,幾個“樣板戲”一統天下的局面受到極峰斥責,各省市又開始“大抓”戲劇創作,這股東風把我吹離山鄉,吹到貴陽劇團任編劇,寫了兩三個本子。一九八〇年參加籌建貴陽市文聯,算是得其所哉:協會和刊物工作為正業;寫作為副業。于是歷史題材和現實題材小說、散文隨筆、戲劇影視,乘興而作,興盡而止,享受前所未有的自由。一九九八年退休后,煩人的事沒有了,讀書、寫作和書法成為生活的主要內容,幾本有整體構思的書都是退休后寫的。
退休后幾乎專寫散文了。上中學時從語文老師袁愈荌先生借得《中國新文學大系》來讀,特別喜歡的是周作人和郁達夫選編的兩卷散文。但后來學習寫作,卻不敢涉足散文。那時文學只準以無產階級感情寫工農兵,流露個人情緒是大忌。從延安進北京的作家蕭也牧寫了個中篇小說《我們夫婦之間》,就被認為有“小資情調”而弄到革職潦倒。“文革”結束后,“傷痕文學”沖決雷池,局面改觀,我才寫了第一篇散文《蠶思繭緒》,發表在新辦的《創作》叢刊上。一九七九年前后,人民日報文藝部的吳培華女士到貴州組稿,省作協為她約了一些作者分別交談。我說自己閱世不深,只宜寫散文和歷史題材的小說;她記住這話,回去后來信約稿。我寄了篇《烏蒙杜鵑》去,承她很快發了。以此開始,我陸續寄去六七篇,她都發在了《大地》副刊上。小說只寄過一篇寫龔自珍的《放梅》,終審認為不合時宜,斃了;她把編稿寄還給我,幾年后重寫為《落紅》,發在《花溪》上。培華女士年紀比我大,不久就退休了。后來我幾次想聯系她未果,最近偶然有個機會,卻得知她已謝世了。我一直感念這位老大姐。
系統地寫陳年舊事,始于《一個人的安順》。童年記憶一大堆,幾十年里一直貯藏在心里。原計劃寫成小說,還幾次設計過人物,擬過大綱。但總是不對勁,那些散亂的人和事頑強地拒絕合并、歸納和改造,故事怎么編都覺得落套,一擱幾年。偶然在書店見到帕烏斯托夫斯基〔是我青年時代非常喜歡的作家〕自傳體小說《一生的故事》,皇皇巨帙由眾多帶標題的小故事組成。我從這種結構得到啟發,決定寫成一部積木型的系列散文。先是在故鄉的《安順晚報》連載,載完后將全稿傳給摯友錢理群兄看。他在安順工作過十七年,讀了很高興,不僅為寫長序,還推薦給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杜麗女士。幾天后接到杜女士電話,說決定做成圖文書,讓我盡快搜集一批老照片寄去。這樣順利和快速,出乎我的想象。而且,她通過電話了解我的寫作計劃后,就提出往下做“貴州人貴州事”書系的想法。一位翻譯家在文章里說:一本書的作、譯者遇上什么樣的編輯,是至關重要的。我很幸運。以后此書收入《人與歲月》叢書,她又編了一次,對內容十分熟悉。幾年后與其妹玲玲游安順,許多地方和物事她都能聯系起文字來;我的老鄉們也看她倆跟老朋友一樣。后來的《物之物語》和再晚些的《茶味行役》也是由她做的。這三本系列散文,基本上反映了我從小到老的親身經歷。有一位年輕朋友好意要為我寫傳,我敬謝不敏,他不屈不撓,拉出一份年表交我核實,我就扣住不還了。我輩豈配立傳。如從平民生涯也是時代和社會的旁注這個角度說,這三本小書也就可視為我的自傳。我從小到老用眼多用嘴少,動腦多動手少,往好里說頂多一“草根觀察員”,我這個“傳主”是活在別人身上的。
小說兩卷,一卷為歷史題材,一卷為兒童題材。前一類是神馳百代,心系今生;后一類是因為我天生喜歡觀察幼兒,他們的說話和行為常令我驚喜不已,趣味無窮。小時候最早讀到的外國小說《大衛·科波菲爾》和《簡愛》,印象最深的也是主人公童年生活部分。但我寫兒童,算不上嚴格意義的兒童文學,比較適合于我這樣喜歡小孩的成人讀者,類似契訶夫的《萬卡》這種以成人趣味寫小孩的作品,他的集子里有多篇這種小說。
《子午山孩:鄭珍人與詩》是我的一次嘗試:用一種“人詩互證”的寫法,讓我喜愛的這位貴州大詩人、被譽為“清詩冠冕”的鄭珍〔子尹〕走下學者的書架,走進普通讀者的視界。這本書的責編仍然是杜麗女士,并得素所尊敬的詩人邵燕祥先生為撰序文。
蕪雜文字兩卷,一卷偏于人事,一卷偏于議論;選自歷年發表在各種報刊上的長短文字。
編入本集的文字,大多作了一次文字手術,只令瘦身,不變原意。我是個語言簡約主義者,視贅字贅句為寇仇,一見就打,不能自已。這次就算是定稿罷。
因容量有限,現實題材小說、戲劇影視腳本,以及書法篆刻作品,都不在編選范圍之內。
前人有一句含著苦笑的詩“少不如人今且老”,正是我此時的心情。
二〇一六年元月十六日于適齋雨霽
我已久離了我的故鄉,
我看它,儼然和昨朝一樣……
——屠格涅夫本卷說明:
本卷收系列散文《石城安順》(原名《一個人的安順》[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〇四年五月第一版]);收入該社《人與歲月》叢書時改題《安順舊事:一種城記》(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一一年八月第二次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