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

這一回，秦可卿病亡。秦可卿死的時候，鳳姐突然間做了一個夢，恍惚間，秦氏的鬼魂來了。為什么挑上鳳姐呢？因為鳳姐是榮國府的掌家人。

秦氏在某方面是一個象征人物，她的鬼魂來跟鳳姐交代一些話，很要緊的。她交代什么？她講了賈家的命運。她講，嬸嬸你是掌家的人，有些事你要知道。她說了一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道理——這是曹雪芹寫這本書的人生哲學(xué)，也是道家、佛家講的人生哲學(xué)。書開頭不就點出來了嗎？“好了”，“好了”，“好就是了，了就是好”，月到了滿則虧，這是自然界的現(xiàn)象，也是人生的道理。月亮最滿的時候，就是月亮開始虧的時候，人生最高峰的時候，也是往下跌的那一刻。中國的人生哲學(xué)，爬得越高，摔下來越重。秦氏講，我們賈家，赫赫揚揚已經(jīng)近百年了，已經(jīng)到了由盛入衰的時候，哪天樂極生悲的時候，不要應(yīng)了俗話“樹倒猢猻散”的悲劇。曹雪芹寫這一段應(yīng)該是有感而發(fā)的。對比他自己的曹家，前前后后也有六七十年的顯赫，但數(shù)度抄家，樂極生悲來得很快。

鳳姐一聽秦氏此話，心胸不快。庚辰本這里有個錯字：心胸“大”快，絕對不是“大”字，把它改過來。一定是鳳姐聽了不舒服了，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鳳姐到底是世俗中人，秦氏已經(jīng)講了“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她那時還沒有了悟到人生的常規(guī)，秦氏冷笑道：“嬸子好癡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fù)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這就是人生的一個常理，不可能興一輩子的，一定是興榮衰敗互相交替，怎么可能逆勢而行。所以呢，她說，在盛的時候要有所規(guī)劃，到了衰的時候，還可以保點元氣，不至于一敗涂地。秦氏就提醒她了：一來，你曉得賈家靠什么？靠鄉(xiāng)下農(nóng)村里有好多田地，每年可以收成、收租，靠這個撐一下，當(dāng)然還有別的生意收入，現(xiàn)在趁著田地多，趕快規(guī)劃一部分，當(dāng)作祖塋、供祀、家廟、家祠之用，即使以后犯了法也不會充公的，這一塊趁早經(jīng)營起來。還有鄉(xiāng)村的學(xué)校，要把它設(shè)立起來，萬一以后有一天衰下去了，自己的子弟還可以入學(xué)，還可以回到鄉(xiāng)下去務(wù)農(nóng)。

表面看起來，賈府這個時候離衰敗還早呢！雖然衰敗的種子已經(jīng)鋪植下去，但此刻還正往上走，看看有一件非常的喜事即將來了——皇帝賜元妃回家省親，大觀園要蓋起來，賈府聲勢更不得了（鳳姐此刻還不知道）。秦氏用“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來形容。你想，烈火上面灑一把油，嘎一聲往上噴；鮮花夠美了，還要鋪布在錦緞上，可是，“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轉(zhuǎn)眼就過了，“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天下無不散的宴席，無論多么歡樂，總歸有散的那一刻。中國人喜歡圓滿，喜歡坐圓桌子，過年過節(jié)，都坐得滿滿的一個圓，一走掉，一空，一個圓沒有了，圓滿沒有了。所以秦氏說這個俗語，勸鳳姐別看眼前喜事，如果不早慮，恐怕后悔不及。鳳姐問，什么喜事呢？秦氏說“天機(jī)不可泄漏”。最后她說：我有兩句話你一定要記得。什么呢？

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三春”何所指？一般講春天，三春是初春、仲春、暮春，賈府的“三春”，最要緊的是元春，賈府之盛，背后有元春撐著，她是皇帝的妃子。如果元春在的話，皇帝即使要抄家，可能還要留點情面，后來元春死了，不留情了，說抄家就抄家了。賈府不是有四春嘛！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個春，因為不能說“四春去后諸芳盡”，“三春”是講最后完結(jié)的時候，那幾個春都不見了，結(jié)局都不是那么好。元春死得早，“虎兔相逢大夢歸”，虎年兔年碰在一起的時候，元春死了。迎春嫁錯了人，很年輕給折磨死了。三姑娘探春算是結(jié)果好的，遠(yuǎn)嫁，嫁到海疆那邊去了，回也回不來。惜春，出家當(dāng)尼姑了。所以，“三春去后諸芳盡”，當(dāng)這幾個春不在的時候，春天也沒有了，諸芳盡了。“各自須尋各自門”，只好各自紛飛，大觀園通通散掉了。所以，秦氏講給鳳姐聽，現(xiàn)在要好好地去規(guī)劃。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事云板連扣四下。云板，是當(dāng)時用來傳訊息的，云板四下，正是喪音。以前看了這一回，我也是跟鳳姐一樣，一驚！這一敲，不光是秦氏之死報喪音，這一敲，賈府在這么盛的時候，府中第一得意之人、最美的一個媳婦死了，這就是一個不祥之兆。

我們看莎士比亞那些戲劇，常常很多很多預(yù)兆（warning），《麥克白》不是有四個女巫嗎？一下子出來一下，跟觀眾說，這些人要發(fā)生什么事情了。還有希臘悲劇也是，一下呢合唱團(tuán)出來唱一下，天神要怎樣了。這種預(yù)兆，《紅樓夢》里面也常有，秦氏的鬼魂就是一個。云板四下即是喪音，這個喪音我覺得不光是秦氏之死、賈府之衰，可能我更過度詮釋（over-interprete）一點，這一敲也敲了我們整個中華文明要衰落的一個喪音。《紅樓夢》出現(xiàn)的時候，中國傳統(tǒng)文化已經(jīng)唱出了最后最精彩的“天鵝之歌”。

賈府最盛的時候，這喪音出現(xiàn)，鳳姐這一下子驚醒了，嚇了一身冷汗，東府蓉大奶奶沒有了，死了。大家都很驚訝、很傷痛，你看看寶玉的反應(yīng)：如今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這么強(qiáng)烈的反應(yīng)！有的人就說了，賈寶玉這個侄兒，跟嬸娘之間有什么曖昧之情，因為他在她房中做了個春夢嘛！我想不是這個意思。秦氏對寶玉而言，象征意義大過實體，象征意義是，這么一個幾乎是完美的女性，突然間夭折了，對他來講，第一次遇見死亡這件事，第一次想到了人生無常。寶玉是最敏感的一個人，他對于人的命運也是最敏感的，突然間這種刺激非常大，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他看見了一個一個的死亡。秦可卿之后，秦鐘死了，接著身邊許多他愛的人都死了，到了最后，黛玉之死，他真正了悟了人生，生命是有限的，時間只有一段，不是無限制的。

寶玉聽了秦氏的死，沖擊非常大。當(dāng)然，每個人的反應(yīng)不一樣，賈珍就哭得像淚人一樣，說：“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qiáng)十倍。”對媳婦的死非常痛心，要買最好最高規(guī)格的棺木給她，所以，有人講公公爬灰這個事情確有蛛絲馬跡可尋，但曹雪芹沒有寫明。賈珍對秦氏的反應(yīng)相當(dāng)不尋常。看看！秦氏的葬禮那么隆重，也不過是寧國府的一個孫媳婦死了而已，卻驚動了多少王公貴戚都來祭拜，甚至路邊也有祭拜，那些公爵、伯爵、侯爵都來了，從這點，就可以看賈府之盛，跟秦氏托夢警告的剛好相反。賈珍當(dāng)然不知道有托夢之事，也不會感覺賈府有什么問題，他拼命地張揚，也因為張揚得起。

曹雪芹下足了筆力寫秦氏之死、秦氏之喪，當(dāng)然有他的目的。我講過，《紅樓夢》很重要的就是寫賈府興衰，如果前面不把“興”寫夠、寫足，顯不出后面的“衰”。所以秦氏之喪，一個孫媳婦之死寫得這么隆重鋪張，看看那個儀式，中國人的宗法社會的那些繁文縟節(jié)，對照最后賈家被抄了以后，賈母死了，這賈府里地位最高的一位人物，她發(fā)喪的時候多么凄涼。前后對照、對比，是《紅樓夢》里很重要的一種手法。人物的對比，情景的對比，前后興衰的對比，各種的對比，所以借秦氏之喪如此夸張，不是隨便寫的，是以此來表示賈府的聲勢之大、之盛。那么多的公侯伯爵來逢迎，他們不完全看賈府面子，上面還有一個賈妃，元春那時候很得寵，皇帝封為“鳳藻宮尚書”，還要封她“賢德妃”。官場里面的文化，尤其是有皇家的關(guān)系，元妃在的時候，賈家勢力才這么大，才有這么隆重的喪禮。中國人的婚喪喜慶就看出一個家世，反映著社會地位，到今天在臺灣仍然如此。這一回看完，以后大家對照著看賈府抄家、賈母死時的那種凄涼，也就應(yīng)了秦氏講的一番話。

如果換一個作家，也許不會這樣巨細(xì)靡遺地寫秦氏的喪葬，這是很繁瑣的鋪陳。哪個什么公來送了什么東西，細(xì)碎得不得了，都得一點一點細(xì)細(xì)地寫。有這么多人來來往往，什么北靜王、南安王，通通來祭拜，都不是隨便寫的。后來這些王爺再出現(xiàn)的時候，是來抄家的，前面來奉承，再來是抄家，寫這些王爺，多么地諷刺。如果前面秦氏之喪草草幾筆，如何能有這么大的對照感受？所以曹雪芹盡力地濃彩重筆，下了很大的功夫。

秦氏死了，東府一團(tuán)亂，掌家的應(yīng)該是賈珍的太太尤氏。尤氏這個人比較寬厚、懦弱，持家手腕比起鳳姐差了一大截。而且呢，秦可卿死了尤氏就生病了，有研究《紅樓夢》的專家就以此佐證，賈珍跟秦氏有染，在天香樓里被一個丫頭撞見，因而羞愧吊頸死了，尤氏是氣病了。曹雪芹未寫，也就無所據(jù)，不管怎么樣，尤氏病了。況且辦秦氏的喪禮牽涉人情那么廣，沒有一個能干的人出來掌管怎么擺得平？賈珍靈機(jī)一動，想把鳳姐借過來暫管寧國府。開始的時候王夫人還有一點怕鳳姐做不來，悄悄問她說：你行不行啊？其實，鳳姐喜歡攬權(quán)，喜歡秀她自己，不大展身手也怕下面的人不服她，賈珍來請正是逞能的機(jī)會。接下來一回，曹雪芹寫鳳姐作為一個行政主管（administrator），她怎么樣地來掌管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