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或許我快要死了。妖魔鬼怪糾纏著我，心臟監(jiān)視器、氧氣筒、點滴、七纏八繞的塑料管，這全都是死亡的征象。我閉上雙眼，滑入黑暗。

但接著，我由床上一躍而起，沖出病房，闖進陽光燦爛的葛蘭艾可游樂園，幾十年前，我曾在這里度過許多夏日的星期天。我聽見旋轉(zhuǎn)木馬的音樂，聞到黏膩爆米花和蘋果的甜香。我一直向前走，并沒有在雪糕攤、云霄飛車或摩天輪前遲疑駐足，一直朝著鬼屋票亭前的人龍而去。付了票款，我等著下一列纜車由角落轉(zhuǎn)來，轟隆轟隆在我面前停住。坐上去之后，我放下安全桿，把自己牢牢鎖在里頭，再朝周遭望一眼。那里，在一小群圍觀者中，我看到了她。

我揮舞雙臂，拼命喊叫，聲音大到人人都聽得見：“媽媽！媽媽！”就在這一刻，纜車一個踉蹌向前移動，撞上鬼屋的旋轉(zhuǎn)門，門立即張開大口，露出黑暗的深淵。我盡量朝后靠，在被黑暗吞噬以前再度大喊：“媽媽！我表現(xiàn)得怎么樣？媽媽？我表現(xiàn)得怎么樣？”

我從枕頭上爬起身來，想把夢境甩掉，即使在這時，這些字眼依舊卡在我的喉頭：“媽媽！我表現(xiàn)得怎么樣？媽媽？我表現(xiàn)得怎么樣？”

然而媽媽已經(jīng)入土六尺，葬在華盛頓郊區(qū)安納柯斯夏墓地的松木棺中已經(jīng)十年了，尸骨已寒。她還剩下什么？我猜只有骨骸了。微生物顯然已經(jīng)銷蝕了她每一寸的肉身，或許還留下幾綹黑發(fā)，或許還有幾塊發(fā)著幽光的軟骨還黏附在大塊的骨頭上——大腿骨和脛骨。哦，對了，還有戒指。在骨灰的某處必定留著父親買給她的銀細絲婚戒，那是當(dāng)年他們坐統(tǒng)艙由半個地球以外的俄羅斯抵達紐約之后不久，父親在海斯特街買的。

是的，很久以前了。已經(jīng)十年了，她已經(jīng)駕鶴西歸，肉身也都腐化了。只剩下頭發(fā)、軟骨、骨骸和一枚銀婚戒。然而她的音容依然埋藏在我的回憶和夢里。

為什么我在夢里向媽媽招手？多年來我已經(jīng)不再招手了，多少年？說不定有數(shù)十年。或許就是半個世紀(jì)前那個下午，她帶著八歲的我上父親店鋪轉(zhuǎn)角的西爾文影院看電影那次。雖然影院里還有很多空位，她卻一屁股就坐在比我大一歲的街頭小霸王旁邊，“太太，那個位子有人坐。”他咆哮道。

“哦，有人坐了！”我母親一邊輕蔑地說，一邊調(diào)整姿勢，“他還占位子呢，這位大人物！”她向周遭的人這么宣布。我盡量縮進紅褐色的天鵝絨椅墊里。稍后，在燈光已熄的影院中，我鼓足勇氣張目四顧。他就坐在那里，幾排后面他朋友的身旁。沒錯，他們正瞪著我，還用手指指點點，其中一個握起拳頭，裝模作樣地說：“等著瞧！”媽媽毀了我的西爾文影院，現(xiàn)在那里成了敵人領(lǐng)地，是我的禁地，至少在光天化日之下是如此。如果我想要看周六的電影——太空英雄、蝙蝠俠、青蜂俠，就得在影片開演之后躡手躡腳地進去，在黑暗中摸到戲院最后一排的位子，越靠近逃生門越好，而且要在燈光打亮之前趕緊溜走。在我家附近，什么都比不上逃過被扁的噩運重要。挨揍不難想象：頂多給你下巴來上一拳就了事，打你耳光、飛腳踢人也都差不多，但被打得鼻青眼腫，我的老天爺。你還剩什么？你已經(jīng)完蛋，永遠被貼上“被海扁”的標(biāo)簽。

向媽媽招手？為什么我會招手？年復(fù)一年，我和她雖朝夕相處，卻相互憎恨的朝夕相處之后？她虛榮、一意孤行、愛管閑事、疑心、滿懷敵意、抱持強烈偏見和不可理喻的無知（然而就算我也不得不承認她很聰明）。我從來不記得曾和她共度溫馨的時刻，也從不以她為我的母親為傲，我從沒有過“有她做我媽媽我真高興”的念頭。她是個刻薄的人，對任何人都有刻薄的批評，只除了對我父親和姐姐之外。

我愛漢娜姑姑，她是我父親的妹妹：我愛她的甜美、溫暖，她的烤熱狗夾在脆脆的香腸片里，她的卷面餅無人能出其右（但我弄丟了食譜，而她的兒子又不肯再給我一份，此事說來話長）。我最愛周日的漢娜姑姑，那天她的熟食鋪休息，她會免費讓我玩彈球機達數(shù)小時。我總是把小團的紙塊塞在彈球機的前腳下，減緩珠子落下的速度，以求獲得更高的分?jǐn)?shù)，她也從不會阻止。我對漢娜姑姑的贊美和崇拜令媽媽怒不可遏，她對漢娜姑姑做了連珠炮似的惡毒攻擊：漢娜的貧窮、她對店員工作的厭惡、她的缺乏生意眼光、她那老土丈夫、她的缺乏自尊，只知伸手接受別人給的一切。

媽媽的言辭令人無法忍受。她的英文有很重的口音，還夾雜著許多意第緒的詞語。她從沒來我的學(xué)校參加過家長會，真是謝天謝地！一想到把她介紹給我的同學(xué)，我就不禁汗毛直豎。我和媽媽斗爭、反抗她、向她大吼大叫、逃避她，最后，在青春期中期，我干脆不再和她說話。

我童年時期最想不通的就是，爸爸怎么能忍受她？我還記得周日上午的幸福時刻，他邊和我下棋，邊隨著唱片哼俄羅斯或猶太歌曲，頭還隨著旋律搖擺，但遲早這愉快的氣氛會被媽媽從樓上傳來的刺耳聲浪打斷：“吉佛特，吉佛特，夠了！Vasyizmir，唱夠了，噪聲夠了！”爸爸會一言不發(fā)地起身關(guān)掉留聲機，在沉默中繼續(xù)和我下棋。我祈禱了多少次，爸爸，求求你，只要一次就好，打倒她！

因此，為什么招手？為什么在我生命的最后還要問：“我表現(xiàn)得怎么樣？媽媽？”難道——這樣的可能讓我感到驚恐，難道我的一生都以這名可悲的婦人為主要觀眾？終我一生，我都想要逃離、躲開我的過去——猶太小村莊、統(tǒng)艙、猶太區(qū)、猶太教徒祈禱時披的大方巾、黑色的猶太長袍和雜貨店。終我一生，我都追求解放和成長。難道我既沒有逃脫我的過去，亦未擺脫母親？

我多么嫉妒父母親慈愛、慷慨、和藹的朋友。然而他們卻很少想到他們的母親，既不常打電話問候，也很少探望、夢到甚至想到她們。而我卻每天都得一再地把母親的身影從心中洗滌除盡，甚至連現(xiàn)在，她死后十年，還經(jīng)常出于反射拿起電話想打給她。

在理智上，我能了解這一切。我曾就這個現(xiàn)象做過演講，向病人解釋受虐兒童常覺得很難擺脫病態(tài)家庭的陰影，而慈愛父母教養(yǎng)下成長的孩子往往沒有這方面的困難。畢竟，好父母的天職不是讓羽翼已豐的孩子順利離家嗎？

我明白這點，但我不喜歡它。我不喜歡母親每天來看我，我恨她悄悄溜進我心中的縫隙，使我無法把她連根拔起。最重要的，我恨在我生命之終，卻不得不問：“我表現(xiàn)得怎么樣？媽媽？”

我想到她位于華盛頓養(yǎng)老院中塞得滿滿的椅子，這張椅子擋住了她房間的入口，椅旁的小桌上陳列著我所寫的每一本書，每種至少一本，多則好幾本。十來本書再加上另外二十幾本外文譯本，成排地堆放著，搖搖欲墜。我經(jīng)常想，只要來一場中級地震，就足以把她淹沒在她獨子的著作下。

我每次去看她，她都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椅子上，膝上放著兩三本我的作品。她掂量它們的重量、聞它們、撫觸它們，一切的一切，就是不讀它們。她的眼睛已經(jīng)快瞎了，但就算她能看見，也不可能理解書中的內(nèi)容：她受的唯一教育就是要歸化成美國公民前上的歸化課。

我是個作家，而母親卻不識字。然而我依舊向她追求畢生作品的意義。她怎么評估我的著作？靠氣味？還是純憑書的重量？封面設(shè)計？抑或書皮光滑如鐵弗龍般的觸感？我費盡心血的研究、靈光一現(xiàn)的啟發(fā)、上窮碧落下黃泉才得來的優(yōu)雅文句……她永遠不明白這些。

人生的意義？我的人生意義？堆在母親案頭搖搖欲墜的那些書里，就包含了我對這些問題自命不凡的回答。“我們都是追求意義的生物，”我寫道，“必須面對被拋入無意義宇宙的困境。”接著我解釋，為了避免虛無主義，我們必須有兩個使命：第一個使命是發(fā)明或發(fā)現(xiàn)生命意義的計劃，讓我們足以為它奉獻一生；第二個是努力忘卻前方才發(fā)明的行為，說服自己并不是發(fā)明而是發(fā)現(xiàn)了生命意義的計劃，它原先就獨立發(fā)生在“存在”之外。

雖然我佯裝接受每一個人對生命的意義的解答，不做判斷，但其實卻偷偷地把它們分為銅、銀和金三層。有些人一生都執(zhí)著于報復(fù)式的勝利；有些人則在絕望的束縛下，只能夢想和平、超越和免于苦痛的自由；有些人為了成功、富足、力量和真理而奉獻生命；也有些人追求自我超越，為某種信念或其他生命，比如所愛或神祇傾其所有；另外也有人在奉獻、自我實踐或創(chuàng)意表達中，找到生命的意義。

尼采說，我們需要藝術(shù)，以免因真相而死亡，因此我認為創(chuàng)造力是黃金之道，轉(zhuǎn)變了我全部的生命、所有的經(jīng)驗、整個的思想，化為心靈的沃土，讓我不時能由其中塑造美麗新事物。

然而我的夢卻透露了另一層看法，它指出我的一生都在追求另一個目標(biāo)——爭取已逝母親的認同贊許。

這個夢的控訴具有無可忽視的強大力量，令人心頭澎湃難以釋懷。然而我明白，夢并非不可理解無法馴服，終我一生，我都是解夢人，我早已學(xué)會如何把它拆解組合，如何擠出夢里的秘密。

因此，我任頭墜回枕上，任思緒飄浮，重新把夢的發(fā)條轉(zhuǎn)回鬼屋的纜車座位上。

纜車突然停住，讓我撞上安全桿。過了一會兒，它逆向行駛，緩緩?fù)嘶匦D(zhuǎn)門，再度浮出陽光燦爛的葛蘭艾可游樂園。

“媽媽，媽媽！”我雙手揮舞吶喊，“我表現(xiàn)得怎么樣？”

她聽到我了。我看到她左推右擠，穿過人群：“歐文，你這算什么問題啊。”她邊說邊解開安全桿，把我拉出纜車。

我看著她，她約莫五六十歲，矮胖結(jié)實，毫不費力地拎著鼓鼓的木柄繡花手提袋。她長相平庸，但卻不自知，走路時抬頭挺胸，一副自以為漂亮的模樣。我注意到她上臂垂下來的贅肉，她的長襪松了，堆在膝蓋上方。她給了我濕濕的一個吻，我也假裝回應(yīng)。

“你表現(xiàn)得很好。還有誰能奢求更多？這些書，你真讓我驕傲。要是你爸爸能看得到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