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淚與笑(5)
- 紀伯倫散文詩經典(經典譯林)
- (黎)紀伯倫
- 4912字
- 2017-04-27 09:55:12
二
日夜相繼,歲月不居。我不時地想起那個青年,總有難以言表的心酸;提到他的名字,禁不住長吁短嘆,傷心及肝。直到昨天,我突然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中說:
我的朋友,到我這里來吧!我想讓你會見一位青年;你會因見到他而心花怒放,也會因結識他而神魂快慰……
我說:“我是多么可憐!難道他想讓我再結識一位像他那樣的朋友,以便與他那令人痛苦的友誼成雙結對?或者僅僅他這么一個例子,還不足說明迷途的結果?莫非現在他想用他的朋友的作為對那個例子加以補充,以便讓我一字不漏地讀完那本物質的書?”然后,我又說:“我去!靈魂可憑其智慧從鼠李樹上采摘無花果;心可憑借自己的愛從黑暗中擷取光明……”
夜幕垂降,我去了他那里。我發現他獨自坐在房間里,正在讀詩集。我向他問安之后,驚異地發現他面前只有書,便問他:“新朋友在哪兒?”他說:“親愛的好友,就是我,就是我喲!”之后,他以我從未見過的平靜和從容坐了下來。他望著我,兩眼閃爍著奇異的光芒;那光芒足以穿透胸膛,穿透周身。他那兩只眼睛,我曾注視過,但看到的只有兇狠與殘暴;如今,閃出的卻是使人感到心里溫柔的光芒。之后,他用似乎發自另外一個人口中的聲音說:“你在童年認識的、學校里陪伴的、青年時代相隨的那個人已經死去,我正是從他的死中誕生的。我是你的新朋友,請拉我的手吧!”我伸出手,剛一拉住他的手,便感到他那手里有一個溫情的靈魂在隨血液流動。那只粗硬的手已變得柔軟嫩滑;昔日像虎爪似的手指變得細軟,即使觸摸人的心,也不會留下任何傷痕。我記得,我當時說的話有些離奇。我說:“你是何許人呀?你是怎樣走的?又到了哪里?究竟是圣靈把你當做神廟崇拜,還是你在我的面前正扮演詩劇里的一個角色?”他說:“我的朋友啊,是的。圣靈已降臨到我的身上,并且對我頂禮膜拜。正是偉大的愛情,使我的心變成了圣潔的祭壇;我的朋友喲,那就是女人啊!被我往昔猜想為男人玩具的女人,把我從地獄的黑暗中拯救出來,并為我打開了天堂之門,我走了進去。真正的女性將我帶到愛情的約旦河[11],并為我施洗;由于無知,我曾蔑視它的姐妹,而它卻把我推上了光榮寶座;由于愚昧,我曾玷污過它的同伴,而它卻用溫情凈化了我的靈魂;我曾用黃金奴役它的同性人,而它卻用自己的美解放了我……正是女性用自己的強烈意愿和亞當的軟弱,將亞當逐出了伊甸園[12];如今,它又用自己的憐愛和我的溫順,將我送回那座天堂。”
那時刻,我望著他,發現他兩眼里閃著淚花,唇間含著微笑,頭上戴著愛情的光環。我靠近他,親吻他的前額,就像牧師親吻圣壇那樣,向他祝福,為他祈禱。之后,我告別了他,返回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他的話:“正是女性用自己的強烈意愿和亞當的軟弱,將亞當逐出伊甸園;如今,它又用自己的憐愛和我的溫順,將我送回那座天堂。”
現實與幻想之間
生活背著我們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命運領著我們從一種環境轉移向另一種環境,而我們行進的路上無處不是障礙,我們聽到的聲音無不使我們膽戰心驚。
我們看到美神端坐榮譽寶椅,于是接近他,以思念之名弄臟了他的衣邊,摘下他那圣潔的王冠。愛神走過我們的身邊,穿著告別的衣衫,我們害怕他,于是躲藏在黑暗洞穴,或者跟在他的身后,以他的名字干盡壞事;我們當中的明智者,將愛神當做桎梏背在身上,雖然他比花香輕柔,較黎巴嫩的微風和煦。智慧之神站在街口當眾呼喚我們,而我們卻認為他是虛妄,就連他的追隨者也不看在眼里。自由女神邀請我們赴宴,與她同飲共餐,我們去了,大吃大喝,于是宴會變成了信意而為的舞臺和自我輕蔑的場所。大自然向我們伸出了友好之手,要我們享受它的美,而我們卻害怕它的寂靜,于是躲到城市,只見城中的人越來越多,就像看見餓狼的羊群,相互擁擠在一起。現實帶著稚童的微笑或親吻造訪我們,而我卻緊鎖情感的大門,像罪犯一樣躲避。人心向我們求救,靈魂呼喚我們,而我們比無機礦物還聾,全然不去理會;有誰聽到自己心的呼喊和靈魂的召喚,我們會說:“這是個瘋子,趕快躲開他!”
黑夜如此閃過,而我們不知不覺;白晝與我們握手,而我們既怕黑夜,又怕白晝。神本來屬于我們,而我們卻接近土。饑餓在吞噬著我們的力量,而我們從不去嘗生活的面餅。
生活是多么可愛,我們距生活又是多么遙遠!
致我的窮朋友
朋友啊,你生在不幸搖籃,長在屈辱懷抱,在專制門庭虛度青春,邊嘆息邊吃你那干面餅,和著淚滴喝下污水;
兵士啊,人的不義法律迫使你別離妻、子和親人,為了被他們稱為義務的貪婪野心而奔赴沙場送死;
詩人啊,你作為異鄉人生活在自己的祖國,在熟人當中不為人所知,甘愿靠一口食物生活,伴著墨水和稿紙度日;
囚犯啊,你因為小小過錯而被投入黑暗監牢;那些主張以怨報怨者的謬論將小錯夸大,就連希望以腐敗進行改良者的理智對之都感到詫異;
可憐的煙花女啊,你那天賜美貌被花花公子盯住,緊追你,引誘你,用金錢征服了你的貧困,你屈從了他,而他卻離棄了你,讓你像獵物一樣,在屈辱和不幸的魔爪中顫抖;
我的弱者好友們,你們都是人類法律的犧牲品。你們是不幸者;你們的不幸源于強者的蠻橫、統治者的暴虐、富者的為富不仁和淫蕩者的自私。
你們不要失望!超越這個世界的不公,超越這物質,在這烏云之外,在這蒼穹之后,在這一切之后,有一種力量,那才是真正的公正、完全的憐憫、地道的溫情和完美的愛。
你們是生長在陰影中的花。和煦的微風將吹過來,把你們的種子帶到陽光下,你們將在那里獲得美好新生。
你們是冬雪重壓下的光禿樹木。春天將要到來,為你們披上繁茂的綠葉。
真理將撕下遮蓋你們微笑的淚簾。
兄弟們,我親吻你們!我蔑視壓迫你們的人!
田野上的哭聲
拂曉時分,紅日尚未從朝霞后露面,我坐在田野里與大自然親密交談。在那充滿純與美的時刻,人們還在被窩里,時而魂游夢境,時而睜眼醒來,而我卻頭枕著草地,向我看到的一切,探詢美的真諦;向可看到的一切,求問何為真正的美。
當我的想象力將我與世俗人間分開,又把物質的布片從非物質的自我上揭去時,我感到我的靈魂得到了升華,使我正在接近大自然,向我展示著大自然的秘密,讓我明白大自然界中萬物的語言。
就在這時,一陣微風從樹枝條間吹過,就像絕望的孤兒那樣不住嘆息。我問道:“和煦的微風啊,你為何嘆氣?”微風答道:“烈日炎炎似火燒,我被迫向城里逃,不料城中病菌纏住我的純凈衣角,人的有毒氣息也將我死死粘住。因此,我痛苦不堪。”
隨后,我向花兒望去,但見百花眼里的露珠化成了淚珠,簌簌滴落不止。我問:“美麗的鮮花呀,你們為何哭泣?”其中一朵花抬起它那秀雅的頭,說道:“我們之所以哭泣,因為人就要來了。他們折斷我們的脖頸,把我們帶到城里去,就像奴隸一樣把我們賣掉,可我們都是自由人呀!夜晚來臨,我們凋零,他們便把我們扔進垃圾堆里。人的手如此殘酷兇狠,將我們與故鄉田野分離開來,我們怎能不哭呢?”
片刻后,我聽到小溪像失去兒子的母親一樣哭號。我問小溪:“甘甜的溪水呀,你為何號哭?”小溪答道:“因為我情不自禁地流到城里,那里的人卻看不起我,用葡萄汁取代我而飲用,只是利用我來承載污垢。我這潔凈之體很快就會變得污濁不堪,我怎能不痛哭悲號呢?”
旋即,我側耳細聽,聽見鳥兒在唱悲歌,酷似號喪。我問道:“美麗的鳥兒,你為何號喪呢?”鳥兒靠近我,站在枝頭,說:“人就要來了,帶著地獄里的刑具,像用鐮刀割莊稼那樣,將我們消滅。我們現在正在互相訣別,因為我們不知我們當中誰能幸免于不可逃避的命運。我們走到哪里,死神跟到哪里,我們怎能不號喪呢?”
朝陽爬上東山,樹頭戴上金黃色的冠冕。我自問:“人為什么要毀壞大自然的建樹呢?”
茅屋與宮殿
一
夜幕垂降,富翁的公館里燈火輝煌,仆人們站在大門口,個個身著錦衣華服,人人胸前紐扣閃光,等待著賓臨客至。
樂隊高奏著歡樂的迎賓曲,眾貴族男女乘坐香車寶馬陸續來到公館前,男的繡金錦袍加身,女的拖著顯示富貴的長裙,一個個高視闊步,洋洋得意地步入大門。
男人們站起邀女子跳舞,女人們選定舞伴,霎時間,大廳變成了舞曲惠風拂面的樂園,百花隨風起舞,蹁躚搖曳,春意盎然。
夜半時分,筵席擺就,種種美味俱全,色色鮮果均有。賓主舉杯把盞,盡飲玉液瓊漿,人人直喝得酩酊大醉,頭暈目眩,東倒西歪。
晨光初照,熬了一整夜的貴族男女,酒喝得醉意蒙眬,舞跳得精疲力竭,個個無精打采,方才散伙,各自爬上自己的軟床睡覺去了。
二
日落之后,一個身穿勞動服的男子漢站在一座簡陋茅屋門前。敲過門,門開啟了,他走了進去。他微笑著向家人問安之后,和孩子們一起坐在火旁取暖。片刻后,妻子備好了晚飯,一家人圍木桌而坐,大口大口吃得又香又甜。飯后,他們走去,坐在一盞油燈旁,那燈頭發出的黃色微弱光箭直射黑暗。
一更天過去,他們不聲不響地站起,然后躺下,酣然進入夢鄉。
黎明時分,那男子漢起床后,與妻兒一起吃過些許面餅和牛奶,一一親吻家人,繼之肩扛大鋤走向田地。他要用自己額頭的汗水澆灌土地,收獲食糧,以供養昨夜縱酒狂舞作樂的富人們。
太陽升上東山,炎熱之神的腳重重地踏在耕夫的頭上,而那些富人們仍在他們的巍峨宮殿里安睡于夢中。
這是人類舞臺上常演不衰的悲劇;為之叫好的觀眾大有人在,而靜心沉思者卻很少很少。
兩個嬰兒
國王站在宮殿陽臺上,呼喚聚集在御花園的人們,說道:“我向你們報喜,我向國家道賀!王后生下一個王子,他將傳承皇家光榮門第的尊嚴,同時也是你們的榮耀,還將成為列祖列宗留下的基業繼承人。你們歡呼吧!你們的未來就寄托在王家子孫身上。”
眾人齊聲歡呼,歡聲直上云天,熱烈慶賀王子降生,衷心祝賀他在富貴搖籃里發育,在慈愛花臺上長大,日后成為操奴隸生殺大權的絕對統治者,以自己的力量控制弱者的命運,隨便使用他們的肉體,信意毀滅他們的靈魂。因此,他們興高采烈,喜唱歡歌,沉湎于醉態之中。
就在那座城中居民贊頌強者、蔑視自己、歌唱專橫者的大名,而天使卻為他們的渺小泣哭之時,在一個被廢棄的簡陋房子里,有一位婦人躺在病榻上,火熱的懷里抱著一個用破爛襁褓包裹著的嬰兒。
那是一位年輕女子,歲月注定她貧困不堪;貧困便是不幸,人們置之不理。她是一個妻子,國王的暴虐奪去了她丈夫的生命。她孤身一人,那天夜里,神給她派來了一個小伙伴,纏住了她的雙手,使她無暇勞作、謀生。
街上人的喧鬧聲靜息下來,那個可憐的女人將嬰兒抱在懷里,望著孩子那閃亮的雙眼,她痛哭不止,仿佛想用熱淚為孩子施洗。她用足以使頑石為之破裂的聲音說:“我的心肝寶貝兒,你為什么要從靈魂世界來到人間呀?你想分擔我的痛苦生活呢,還是你要憐憫我的虛弱?你為什么要離開天使和廣袤天國,來到這個充滿不幸和屈辱的狹窄人間?我的獨生兒啊,我只有淚水;淚水能替代奶汁將你喂飽嗎?你能把我這赤裸的雙臂當衣物嗎?小牲口能吃青草,然后在窩棚里放心過夜;小鳥兒能啄食子粒,然后安棲枝間巢中;你呀,我的孩子,除了我的嘆息和虛弱,一無所有啊!”
婦人將孩子緊緊摟在自己的胸口,仿佛想使二體合一。她抬眼望著上方,大聲喊道:“主啊,憐憫憐憫我們吧!”
烏云散去,月亮顯現,柔和的月光透過窗子,映入簡陋房間,灑在兩具冰冷的尸體上……
旅美派[13]詩人
假若海里勒[14]想到自己精心串起的詩歌韻律瓔珞會變成衡量才智的標準和拴綴思想珠母的繩線,那么,她定會割斷連線,將瓔珞拋撒。
假若穆臺奈比[15]和伊本·法里德[16]預料到自己的作品會變成遲鈍思想的源泉和牽著今人情感走的韁繩,那么,兩人定會把墨水潑灑在被廢棄的坑里,將筆桿用輕率的手折斷。
假若荷馬[17]、維吉爾[18]、麥阿里[19]和彌爾頓[20]的靈魂,得知用近似乎上帝的心神凝成的詩篇將落腳在富人宅邸,那么,他們的靈魂定會離開我們的地球,躲藏到眾行星后面。
我并非固執之輩,但我實在不忍眼見靈魂的語言沸于蠢人之口,神靈的墨水流淌自矜博學者的筆下。并非我一人對此不滿;相反,如你所見,有許多人看到青蛙把自己吹得像水牛一樣大,心中氣憤不已。我不過是這許多人當中的一個罷了。
眾人們!詩是有形的神圣靈魂,來自蘇醒心靈的微笑,或者催人淚下的嘆息。詩是幻影,寄居在神魂,饑餐心田,痛飲情感。倘若不是這樣而來,那么,它便是假基督,必被拋棄。
詩神啊!埃拉托[21]!請你寬恕那些只用夸夸其談接近你,而不用靈魂的尊嚴和思想的想象力崇拜你的那些人的罪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