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導言(3)
書名: 虛擬的歷史作者名: (英)尼爾·弗格森本章字數: 4820字更新時間: 2017-05-04 10:50:34
切斯特頓曾經在斯夸爾的文集中異想天開地提出:如果海上風向有利于詹姆斯二世而非威廉三世的艦隊,英國宗教改革是否就因此不會發生?拉塞爾又重拾了這個問題。其實休·特雷弗-羅珀就曾提到過類似的話題。當時他曾對17世紀40年代和80年代斯圖亞特王朝失敗的必然性表示質疑。“如果是一個(比查理一世或詹姆斯二世)更明智的國王,是否就能像歐洲許多國家那樣維系或重建英國的君主專政制?”羅珀寫道,如果查理“在位時間再多幾年”,議會里那些反對他的人也會因為年老力衰而不戰自敗。如果詹姆斯“像他兄弟那樣把政治置于宗教之上”,“斯圖亞特的復辟”也許會“穩當得多”:“此后,英格蘭輝格黨的顯貴們難道就不會像法國胡格諾派那樣轉而崇拜升起的太陽嗎?”約翰·文森特則更進一步,把勒努維耶想象的異教歐洲史與英國成為天主教國家的假設結合到了一起。他選擇的起點比特雷弗-羅珀更早:
16世紀西班牙的征戰中因理性的涉入而變得相對不那么血腥,但……幾乎不間斷的征稅引發了零零星星的反抗,比如發生在諾里奇的毀像活動。更嚴重的是,英國被迫解除了軍事武裝。在三十年戰爭中,多達四個國家的軍隊為爭奪英國而爭斗,布里斯托爾從此成為兵家必爭之地。
文森特還設想,在這場災難之后英國進入穩定期并延續至18世紀。但此后又發生了一場災難:“在對法戰爭失敗以后,英國國家信用徹底崩塌,并且對法國將‘天然國界’推至泰晤士河表示讓步。”
此后,形勢迅速惡化,以致英國在19世紀并未進入鼎盛時期而是滑入了低谷:
隨之而來的國王退位導致伯克[4]式的公民貴族與海軍激進派之間總是爭戰不斷,直至韋爾斯利上臺執政并推行法國的重商主義時才結束。盡管執政時期的英國政府十分清廉,但由于國家貿易權被剝奪,英國開始陷入人口數量下降的困境;同時,隨著法國的快速工業化,英國逐漸淪為法國的產糧地。依賴于單一農作物的生產與出口使英國經濟進一步惡化。連年多雨引發小麥大面積患銹病,導致餓殍遍野,人口進一步大規模減少。而從政治角度來看,法國政府救濟措施的無力引發了狂熱的民族主義運動,其追隨者聲稱要解放泰晤士河南岸這個所謂“失落的”法國大省。由于輝格黨逃往馬德拉、格拉斯通被囚于圣赫勒拿島,這場運動戛然而止。
但接下來的情形更糟糕:
在接下來的這個世紀中,對德戰爭具有決定性的意義。由于英國在科學方面長期滯后,德國首先研制出原子彈也實屬必然。里茲與謝菲爾德遭到原子彈的滅頂轟炸,直接促使英國迅速投降。這至少讓英國免于受侵之苦。此后的確也沒有什么事件在英國加入歐盟的過程中發揮更大作用了……
和斯夸爾、梅里曼文集中的許多作者不同,拉塞爾、特雷弗-羅珀和文森特的假設都不算異想天開,也都不是出于調侃的目的。三個人都站在某種嚴肅的歷史立場來討論“英國例外論”的偶然性。不過,他們在文中也只是提出了一些建議及其相應的不充分論據,總算是頗具技巧地表述了反事實“問題”,但他們沒有提供相應的答案。
所謂新經濟歷史的倡導者以完全不同的方式運用了反事實論證。首先嘗試正式運用大量反事實論證的是R·W·福格爾,研究主題是鐵路建設在美國經濟發展中的貢獻。他嘗試構建一個沒有鐵路的美國經濟發展模式,向“鐵路在美國工業化過程不可或缺”這個傳統觀點提出了挑戰。根據他的估算,如果不建造鐵路,盡管耕地會大面積減少,但1890年的美國國民生產總值也只會比實際數據略有下降。麥克洛斯基等人在討論1870年后英國經濟的相對衰退時也采用了類似的方法。
他們不是在臆想,也不是在調侃歷史。但這種計量歷史學的論證遭到了嚴厲的駁斥。最常見的批評指出,19世紀的統計學基礎相對薄弱,并不足以支持這種論證所需要的推斷與計算。此外,還有批評針對的是福格爾關于奴隸制經濟的論述,其言下之意頗具政治意味:按福格爾的觀點,從經濟角度看,如果沒有爆發南北戰爭,奴隸制就可以維持下去;這個觀點在美國的自由派人士中顯然是不受歡迎的。對于鐵路問題的論述,這種批評也同樣適用。福格爾只有通過“歷史前后相關聯”作出極其大膽的猜想,才可能描繪出一個沒有鐵路的美國。對他的方式有一種更嚴厲的指責,即他所設置的歷史場景缺乏可信度——原因不在于他進行了反事實假設,也不在于假設很荒謬,而在于與時代的真實情況有出入。當時有關鐵路的爭論基本上都是圍繞應該在哪里修鐵路展開的,而不是應不應該修鐵路。福格爾對此提出了最有力的反駁:計算鐵路帶來的“社會節約”不是為了推想一段可能的歷史,而是為了檢驗鐵路是否真如人們所想的那樣在經濟增長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事實上,沒有人打算去“想象”沒有鐵路的19世紀的美國。這種反事實假設的最終結果就在于通過在總體上量化鐵路之于經濟的(巨大)貢獻,來精確地說明為什么當時要修建鐵路。與此類似地,對魏瑪共和國末期經濟政策選擇的討論也趨于表明,從政治的角度看,1930~1932年德國總理布呂寧除了實施通貨緊縮的經濟政策之外,沒有別的選擇。
換句話說,歷史學家使用的反事實假設有兩種:一種基本上是想象的產物,(一般而言)缺乏經驗證據的支持;另一種則通過(據說是)經驗主義的方式來檢驗提出的假設,更傾向于計算而非想象。前者多依賴來自事后認識的靈感或是還原歷史的假設性解釋,常讓人覺得不可信;后者則傾向于進行不同于既有歷史的假設。杰弗里·霍索恩開創性地將兩種方式結合起來以圖克服其各自的弱點,但困難是顯而易見的。在他聲稱的一個“似真似幻的世界”里,中世紀的法國免遭瘟疫之苦。然后他想象了農村人口下降,18世紀法國經濟與政治現代化進程的加速;在另一個世界里,他想象的是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沒有插手朝鮮半島的種種結果;而在第三個世界里,13世紀末14世紀初的意大利藝術并沒有產生那些成為文藝復興先聲的革新。第二個想象也許是三者中最有可信度的,我們至少可以在美國外交文件中找到依據,但其他兩種想象就很值得懷疑了。霍索恩的第一個想象在中世紀的人口統計、18世紀經濟政治的發展之間建立了聯系,但即使是最大膽的計量歷史學家也會對此表示質疑;而他所設想的“不曾發生過文藝復興的”藝術史幾乎完全建立在有關藝術風格變化原因的假設基礎上,而這個假設也并非沒有問題。至于他對20世紀80年代工黨復興和20世紀摩爾人超級大國的粗略描述(實際上也是圭達拉在1932年發表的文章的引申),放到斯夸爾主編的新版《假如事情并沒這樣發生》里也許會很合適。
以上這些明顯的反事實假設分析存在著諸多弊病,這本身就能說明反事實主義為什么無法受到歡迎。不管是提出讓人難以置信的問題,還是給出讓人難以置信的答案,人們都不再覺得反事實假設下的歷史有什么意義。不過,歷史學家之所以很少采用反事實論證或者在承認事件有其他可能的發展時只含蓄地流露這種傾向,顯然還有別的原因。“修正主義”歷史著作的突出特征便是這種遮遮掩掩的反事實主義——這倒也不奇怪,因為大多數修正主義都傾向于反對某種形式的決定論解釋。比如,R·F·福斯特的《現代愛爾蘭》就強烈質疑民族主義者所謂的必須脫離英國統治的目的論解釋。不過福斯特在論及可能的選擇(比如早期自治法案之一如果成功通過,或許能讓愛爾蘭仍然保持英聯邦成員身份)時,表達卻十分隱晦。約翰·查姆雷對于丘吉爾的批評也引起了爭議,因為他在批評中暗示如果能夠與希特勒和談,大英帝國完全可以延續至1940年以后,但卻沒有解釋為什么。其實,這些歷史學家沒有解釋自己書中所暗示的可能性,不僅僅是因為反事實假設存在種種缺點。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們對反事實主義始終有著一種更深層的懷疑——這種懷疑在歷史哲學中早已根深蒂固。
神的干預和預定論
歷史決定論的勝利似乎是必然的。赫伯特·巴特菲爾德提出,在文字出現以前,人類眼中的世界或許就是決定論的。生命由各種自然力量主宰,這些力量中有些會規律地出現,具有可預測性(比如季節的變換),有些則只能訴諸超自然力量才能給出解釋。
每當原因與結果看似不相稱或是一般的解釋力不從心時,每當發生與人們的預期相沖突的巧合或不尋常的事件時,每當其他無關因素異常地進入思考過程時……只要對故事稍加歪曲,就會有人相信以上的情況是因為有了(神的)干預。以這種訴諸神意的干預來解釋未知事件說明了歷史偶然性的重要,也說明了人類發展早期還認識不到事物間存在的全部聯系、突發事件的災難性質,看不到小事件發展成重大事件的可能性;人類會因為自己所處的世界中發生了不能理解的事件而產生恐懼;會認為歷史并非自己的創造,而是自己遭遇到的事件;在不能理解或掌握自然的運行時,人類因無可奈何會想要去依賴什么;還有自然界中的神秘事件……所有這些都讓人類感覺到很多事情背后都有著神的干預。
對于世界的解釋,人類的“撒手锏”就是訴諸神力。不過,在多神教中,這常常只是為不同的自然力量命名的問題。的確,多神教的缺陷使得伊壁鳩魯學派反對任何形式的神力作用:也許這是反決定論哲學的最早表述。盧克萊修宣稱存在一個無限的宇宙,由隨機運動的原子構成。
我們的世界是自然通過原子間即時隨意的沖撞、多種形式偶然隨機的無目的的聚集與結合而形成的……自然并不受傲慢君主的控制,它自由自主,不依賴神、完全憑自己的力量讓宇宙運行。因為,誰……能統治如此龐大的無限?誰能主宰如此高深莫測的存在?……誰能無時無刻、無處不在,能讓烏云遮天、電閃雷鳴——常常毀了它自己的廟宇神殿,或者常常在暗處冷眼旁觀,讓投擲物越過有罪者而砸死無辜者?
盧克萊修思想中唯一有決定論色彩的就是他關于無序狀態的基本理論:“一切都在逐漸衰退,在巖礁上擱淺,隨著歲月流逝耗盡自己的生命。”
于是人們開始形成關于有目的意圖的超自然仲裁者的觀念。比如,我們可以在波里比阿的《羅馬帝國的興起》(Rise of the Roman Empire,寫于公元前2世紀)一書中看到作為仲裁者的“命運”這個古典概念的演化過程:
恰恰是我筆下事件中不可預知的因素,方能挑戰和激勵人們……來研究我這體系化的歷史……命運操縱著世上近乎所有的事件向同一個方向發展,并迫使它們朝著唯一且相同的目標前進,而歷史學家的任務就是以縱覽全局的角度向人們展示命運圓滿完成目標所經歷的過程……事件進展的總體計劃、何時產生、源自何處以及結果如何,都是由命運完成的……因為盡管命運總是新意迭出、在人類生活中上演新的劇目,卻還從未創造出或上演過像如今這個時代我們目睹的戲碼。
波里比阿認為,命運的“變化無常”其實是有目的的,即羅馬的勝利。這種看法代表修史者向神性干預的決定論立場邁出了重要的一步。我們還可以在塔西佗那里看到類似的觀點,盡管在他書中神的目標是摧毀羅馬:“羅馬所遭受的前所未有的苦難充分證明……神懲罰我們的急切。”對塔西佗和波里比阿來說,“事件實際過程”的“結果通常是由偶然性擺布的”,“但事件發展也有其自身的邏輯與原因”。
波里比阿承認的另一個超凡因素是來自斯多葛學派的歷史循環概念,這種循環在周期性的自然災難中進行:
當洪水、瘟疫或農業歉收……毀滅了大部分人時……所有的傳統與藝術也遭到了滅頂之災,但隨著幸存者逐漸從災難中恢復,人口開始增加,就像土壤里的種子萌芽成長一樣,人類社會生活將開始新的一頁。
當然,在《舊約·傳道書》中也能找到關于循環過程的相同觀點:“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不過,來自希伯來的天啟計劃比希臘羅馬的命運之說要復雜得多。在《舊約》中,耶和華的意圖是在復雜的歷史故事中展開的:創世記、亞當夏娃的墮落、揀選以色列人、先知的出現、猶太人出埃及,還有羅馬的興起。早期基督教的《新約》在此基礎上添加了一個革命性的結尾:道成肉身、耶穌受難與復活。所以,猶太人與基督教的歷史結構從早期開始就比古典史學更具決定論意味:“上帝不僅主導著世上一切事務,而且對于早期的基督教徒來說,上帝的干預(以及潛在的意圖)是歷史唯一的意義。”在優西比烏的著作(公元300年)中,不管是人還是事,要么支持基督教得到上帝的寵愛,要么反對基督教并因此注定要走向失敗。